吃过午饭后,柳子惠和母亲两个人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母亲主动担负起家务,在厨房里洗洗擦擦忙碌不停。柳子惠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里,一时间无事可做。这时她看到早上带回来的行李箱和背包仍然靠在窗户边,于是将它们拖到沙发边,开始收拾整理行李。她先将背包里的洗漱化妆用品一一取出,放回到原处。随后又从包里掏出老尼姑送给她的佛珠,捧在手里仔细看了一会儿,学着电影上尼姑的模样在手里转了两圈,毫无趣味,更没发觉这二百元买来的佛珠有什么特别之处。她于是随手将佛珠丢在沙发上,在心里安慰自己:权当花二百元钱买一个教训。接着柳子惠开始清理行李箱内的衣物:干净的衣服拿到阳台上晾一晾,照一个太阳。脏衣服丢进阳台上的洗衣框里,准备晚上洗澡后与换下的衣服一道用洗衣机洗。这时候母亲已经忙完了厨房里的事情,来到了客厅。母亲刚走近沙发一眼就看到柳子惠丢在沙发上的佛珠,随即将佛珠捡起,捧在手上仔细地观看。渐渐的,母亲脸上的表情开始出现了变化,变得越来越严肃。她抬起一双无比惊讶的眼睛望着柳子惠问道:
“子惠,你这串佛珠是从哪里得来的?”
柳子惠见母亲问佛珠的事,脸一红,不好意思提及自己被人骗的经历,口中呐呐地说道:“在南方买的。估计被人……骗了。”
“被人骗了?被什么人骗了?对方是一个什么人?”
“呃……对方是一个老尼姑,我花了……两百元钱。”柳子惠吞吞吐吐有些不情愿,不过看到母亲一脸认真的样子,只得简要地说出了实情。
“从一个老尼姑手里买的!什么样的老尼姑?她为什么要将这串佛珠卖给你?你在什么地方遇见这个老尼姑的?你们是怎么遇到的……”
柳子惠本想一句话结束这个让她不愉快的经历,没料到母亲听了她的回答后问题变得更多了,连珠炮一般接连向她抛出一堆问题。柳子惠颇感意外,忽然觉得好像不认识自己的母亲。
柳子惠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故此比较了解母亲:母亲早已看破红尘,不问俗事。因而柳子惠自有了自己家庭后,便不怎么过问母亲的事情,对母亲的做法听任自流,同时也不轻易将自己的事情告诉母亲。正因为如此,杨汝平在南方失踪的事情柳子惠第一时间并没有告诉母亲。不过母亲今天的反应着实让她吃惊,母亲似乎对她从南方带回来的佛珠很感兴趣,对卖给她佛珠的老尼姑也很感关心。柳子惠隐约感觉到这背后可能有原因,于是不敢隐瞒,将她在南方的时候,和杨汝平的大学同学钱方一起去祥云庵寻找老尼姑的经过告诉了母亲。
“你们怎么会想到去祥云庵寻找一个老……尼姑?”
“因为之前在岛上的时候,岛上有一个茶农告诉我们:清明的时候有一个自称来自祥云庵的老尼姑来到岛上,向他们借扫帚扫塔。后来老尼姑在归还扫帚时告诉岛上的住民不要登塔,说今年是岁星冲日,登塔有危险。”
“哦——原来是这样!”母亲脸上显得有些吃惊。
“我们去到那里时才知道,祥云庵早已经被拆除了,那里现在是一个茶厂。在我们返回城里的时候,我们乘坐的出租车在路上不小心碰倒了一个老尼姑……”
“啊,你们车子撞倒了一个老尼姑!她伤得怎么样?你们有没有送她去医院?她现在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母亲的表情非常紧张,眼睛牢牢地盯着柳子惠的脸,急切想知道老尼姑的安危。
在柳子惠的印象里,母亲自信佛之后,行事低调坦然,为人轻描淡写,很少有不安失措的时候,即便早晨在电话里听到杨汝平和他母亲失踪的消息时也不过如此!柳子惠发现母亲今天的表现十分反常:母亲虽然信佛,但不至于对遥远南方一个陌生的老尼姑如此关切?这串佛珠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那个老尼姑的安危怎么会引起母亲如此强烈的反应?柳子惠心中随之也升起了一串疑问。
“没事的!老尼姑没有受伤,她自己站起来走到路边。我想她应该是看到我们的车子飞快地向她驶来,被吓倒了吧。”
“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说两个好字。
“但是老尼姑身上的佛珠线断了。钱方和开车的司机将散落在地上的佛珠找回交还给老尼姑时,老尼姑不接受断线的佛珠,要我买下她的佛珠,我付了她两百元钱。”柳子惠说到二百元钱时,心里仍然有不舒服感觉。“后来听开出租车的司机说,两百元在九华山可以买到十串一样的佛珠。他说我们被老尼姑骗了!”
柳子惠将佛珠的来历说了一遍,最后模仿太史公作史记的格式,在故事的结尾加上了自己的结论。故事说完了,柳子惠从包里找出老尼姑送给她的那根彩色细麻绳,放到母亲手上。
“这根线也是那个老尼姑送的。”
“子惠,我问你,那位法师将佛珠交给你的时候,有没有对你说什么话?”
“法师?”柳子惠敏锐地注意到母亲对老尼姑的称呼出现了变化。“是的,她说:‘佛珠千年,送给有缘。’那意思是佛珠跟我有缘。唉!妈,我刚才对你说过了,那天我们专程去祥云庵寻找老尼姑,可是祥云庵的寺庙早已不存在了,现在变成了一个大茶场。茶场里一位负责人告诉我们,外面的那些尼姑都是假的,到处招摇撞骗!”
柳子惠知道最后这句话母亲听了可能会感到不舒服,但母亲常年深居简出,外面的社会很复杂,真假难辨。其实柳子惠对别人的话并不一味地偏听偏信,她有自己的认识:假尼姑肯定有,但不可能所有的尼姑都是假的!比如那个在清明时去圣母岛上扫塔的尼姑,在柳子惠看来,无论如何绝对是真的,而且很神奇!柳子惠忽然意识到茶厂中年男人的话虽然很武断,但对于像她和钱方这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人,以及像母亲这样自以为看破红尘执迷不悟的人,也很有意义。也许母亲在她婚姻失败的时候,或事业失意的时候,人生最迷茫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假尼姑,结果偏听偏信,被假尼姑给害了。
母亲听了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显然很不认同柳子惠以及她口中的出租车司机和茶场那个中年男人的观点。
“子惠莫要说了。真真假假,世人纷扰莫辩;进进出出,几人能与佛结缘?外道之人一为情所困,二为钱所累,又岂能看得出来?!”
母亲的声音不大,但京韵十足,如同她在舞台上表演时一样,拖着明显的京腔,听起来仿佛由她的心底发出的一声咏叹。柳子惠没有听懂母亲的意思,但有些诧异。只见母亲慢慢地褪起左手的衣袖,手腕上露出一副香木手串,手串上有两颗乌黑的珠子,无论是颜色还是大小都明显与其它的珠子不一样。柳子惠很少不关注母亲身上的挂件,不知道母亲有这副手串。母亲解下手串,取出上面那两颗颜色大小异同的珠子,将它们与柳子惠带回来的佛珠合放在一处。柳子惠大吃一惊,所有的佛珠,无论是颜色大小还是形状几乎完全一样,看不出其中有任何区别!母亲将断线解开抽出,然后用老尼姑送的那根五彩细麻绳将所有的佛珠一个一个串起来,结成一串完整的佛珠。母亲将串好的佛珠又重新摆放在沙发上,默默地注视着佛珠一言不语,脸上的表情凝重复杂。
重新串成的佛珠圆润、乌亮、完整。它们看上去本应该就是一个整体,或许是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被人强行分开,现在时候已经到了,佛珠又能得以团圆。母亲双手合十,口中喃喃自语:“佛珠千年,送给有缘,说得好啊!说得妙啊!”说完双手举起佛珠,放在胸前,眼里闪动着泪光。柳子惠发现母亲的脸上在一瞬间忽然变得明朗起来,平静中洋溢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喜悦。佛珠在母亲的手中似乎生出了灵性,左迎右送,分合有声。一颗又一颗珠子从她的指缝中滑过,生生不息,从一个轮回转入另一个轮回。周而复始,始而复周,无始无终,无终无始。
柳子惠惊愕地望着母亲,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从南方带回来的佛珠竟然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奇缘。佛珠千年,送给有缘,难道这就是千年之缘?望着惊愕不已的女儿,母亲面沉似水,表现出一副罕见的沉静和满足。她停止转动手中的佛珠,忽然开口问道:
“子惠,你知道妈妈原来是做什么的吗?”
“你原来不是京剧团里一名演员吗?”
母亲摇摇头,又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在这之前妈并不是唱京戏的。”
“啊!那你原来是做什么的?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是啊!那一段往事我本来不想对你说的。唉!生死由命,聚散随缘。子惠,如果没有你今天带回来的这串佛珠,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对你说的,它也许会成为我一生的秘密。”母亲的声音中似乎有无限的伤感和无奈。柳子惠心头一阵颤动,静静地凝望着母亲,预感到母亲身上有一个大秘密。
“子惠,我问你,你应该知道这里的静月湖公园吧?”
柳子惠点点头。
静月湖公园是这座城市里最大的公园,生活在这座城市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柳子惠在这儿读了三年大学,毕业后又留在这里工作,怎么会不知道静月湖公园呢?柳子惠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她每年都会去静月湖公园游玩,有时利用周末时间,有时利用放假时间。和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相约一道,骑着自行车,走出校园。这时候,静月湖公园是她们这些年轻的大学生们最爱去的地方。
静月湖公园坐落在城市的东南一角,公园环静月湖而建,因此得名。静月湖虽然水面不算特别大,但深不可测。据周边人说静月湖几百年未干,环湖溪流纵横,古木成群,有着天然的清静基因。
在现代化大城市里生活的人们,有相当一部分人其实一直都在追求一种忙里偷闲,闹中取静的生活技巧。这种生活技巧随着人的年龄增长,许多人心里便慢慢地便滋生出一种田园情结。这情结在文学作品里常常被描述为告老还乡,或卸甲归田等功成身退的田园生活。但是在现代社会里,城市化发展成为一种趋势。随着教育、医疗和就业等资源在城市集结分布发展,农业土地相对固化,这种趋势成了一种不可逆的单行道。因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有情结是一回事,能否实现则是另外一回事。就像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一样,但能够真正实现自己梦想的人并不多。于是在喧嚣的城市中寻找一个清静,寻找一方《荷塘月色》成了许多人的梦想,而静月湖便是一个理想的去处。
每当清晨或傍晚的时候,静月湖公园里总会有一些人绕着静月湖跑步,散步;或在某一棵古树下打太极拳,在公园长椅上压腿面,对着一湖清波吐气纳新……周末时间,这里常常会多出一些年轻人。他们喜欢三五成群,喜欢高谈阔论,经过你身边时,或快如一阵风,或特别慢特别斯文,没有一点声音。林深水浅的地方,往往是青年男女约会,谈情说爱的理想场地;林荫小道上常常能看到年老的夫妇相持并行。与充满朝气的年轻人不一样,他们大多会表现出一副闲云野鹤般超然的神情,且走且坐,且看且听……
母亲望着一脸疑惑的柳子惠,微微一笑,用手示意她在沙发上坐下,随后自己也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下。母亲一声轻叹,接着便娓娓道出了一段柳子惠以前从未听过的关于母亲身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