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结束后,人们的生活又重新恢复到正常状态,年轻人陆续返回城里上班,小镇一下子寂静下来。钱方甚是无聊,觉得每天都在父母身边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提出回城里住一段时间。
钱方没有说回原单位报到,也没有说去外地打工。关于工作,钱方自出狱后只在车上说过一次,之后便没有再提起。钱方其实一直都在思考这件事,只是很难做出决定。两年的监狱生活改变了一切,不仅柳子惠变了,钱方自己也变了,对社会有了一些陌生感。父亲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求全责备,母亲说话常常重言倒语。钱方的内心很纠结,父母垂垂老矣,而他此时却想要离去,因而心里很惭愧。临走的时候母亲给了他一些钱,叮嘱他回城后给自己买几套新衣服,把家里原来穿过的旧衣服能扔的都扔了;还有家里的电话最好也能恢复正常,或者买一个像他姐夫一样的手提电话,这样有事方便跟家里联系。
钱方的母亲其实知道儿子有外出打工的念头,钱方的父亲曾暗地里告诉了她,因而她私下里希望钱方回到城里后能恢复家里的电话,这样或能让他放弃外出打工的念头,回到原来的单位上班。当然,如果钱方想去看望柳子惠,或执意去外地打工,这些钱也足够他一段时间里的开支。不过这些都是敏感的话题,母亲把它装在心里,宁愿含糊其词,也不能说出来。
新年新气象!从监狱出来,将家里原来穿过的旧衣服全部扔掉,用钱方母亲的话来说,这叫做去除晦气。这种说法虽然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但钱方第一次没有反驳母亲——他的态度生平第一次出现了改变。因为从相反的方向看这件事,也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这样做没有意义。钱方变得庸俗了,在不知不觉中选择了服从命运。换一种说法,在经历了挫折之后,钱方同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面对着生活中的选择题,他选择了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
钱方现在思考问题的逻辑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做一件事不再坚持必须要有一定的意义,而是开始思考如果不这么做是否有明确的意义。比如过年贴对联,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等这些中国传统的风俗习惯,坦率地说,钱方以前对这些传统习俗并未给予恰当的重视。钱方自小被周边的人贴上“好孩子”的标签:聪明,听话,懂道理,一直以来也表现得令人满意,但很少有人知道钱方之所以这样做并且做的不错,很多时候是为了讨好父母和公众,或者说是维护自己“好孩子”的形象。
回到城里当天,钱方去商场和专卖店大包小包给自己买了几套新衣服,包括内衣外套,鞋子袜子和手套帽子等,里里外外差不多都换成了最新的款式。家里的衣服两年多时间没有穿,也没有洗,打开衣橱,一股浓浓的霉灰味弥漫整个房间。钱方将衣橱里的旧衣服统统掏出来堆放在沙发上,将旧鞋旧袜直接装入一只编织袋里。这时他看到依靠在阳台一个角落里的一个大行李箱,那原本是杨汝平的大行李箱,是之前柳子惠暂时寄存在这里的,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时过境迁,杨汝平早已不知所在,柳子惠也一去不回,说心里话,现在这个行李箱是这间房子里最该被首先扔掉的东西!钱方一手拉着杨汝平的大行李箱,一手拎着放旧鞋旧袜的编织袋来到门前的垃圾箱边,打算直接扔掉,想想又觉得这样操作似乎有些不妥,于是用旧袜子将行李箱上的灰尘抹去,然后又将行李箱拖回到屋里。钱方想打开杨汝平的行李箱,看看里面是否有比较重要的证件或者其它不能扔的东西,不过他很快发现行李箱被密码锁着,打开行李箱必须知道密码才行。钱方随便试了几个数字,结果都没有成功。回想这个行李箱曾经被公安局接管过,公安局为了破案可能对这个密码锁进行过技术开锁,新密码可能是比较简单的初始密码000,或者是111、999等数字,钱方于是又将这些密码分别都试了一遍,结果还是没有打开。
钱方望着密码箱一筹莫展,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它。忽然,他想起自己在监狱里认识的一个因盗窃罪而入狱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是一个南方人,身材矮小,但人十分机灵。钱方记得小个子私下里曾吹嘘自己开密码箱有一手绝活,通过观察密码的磨损痕迹,听密码转动卡槽的声音就能打开许多密码箱。小个子的这种“独门绝技”在监狱里颇受周围的犯人欢迎,吸引许多犯人围着他“取经”。“那要是遇到新密码箱怎么办?”钱方记得当时有一个身材同样比较矮小的犯人虚心向他请教。“那也不麻烦,可以一个一个试呗。你们别以为这个办法笨,它只是看上去很笨,其实多数情况下十分钟左右就能搞定,一般最多不超过二十分钟。”小个子犯人在监狱里几乎一无所长,大家经常使唤他,要他跑腿。不过说到开密码锁,他立即情绪高涨,眉飞色舞,成为大家的核心。
“你小子别吹牛了!你这么厉害,怎么被抓进来了?”
有一次一个长得又高又大的犯人半开玩笑地质疑他。小个子略显尴尬,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那一次搞的是一个四密码箱,我以为……最多一个小时肯定可以搞定,谁知道他妈的搞了我两个小时都没有搞定……”小个子刚说完,周边的犯人们都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活该,活该!你小子只会偷,不知道害了多少好人!”
钱方受此启发,不觉得心里一动。他仔细观察杨汝平的密码箱,虽然放在阳台上有几年时间,但成色依然比较新,根本看不出磨损痕迹。他试着转动密码的转轮,附耳聆听,可是所有的声音听上去都一样,听不出任何异样。看来要想打开这个密码箱,只能用小个子犯人说的那种笨办法了。钱方明白,小个子口里所谓的笨办法其实就是数学上的排列组合,办法确实比较笨,但从小个子那副自信的模样看这个笨方法可能真的很管用。钱方无事可做,于是说到做到,立刻从书房里拿出一张白纸、一支笔,开始在纸上列出了密码箱的密码组合:一个转轮有0-9十个数字,三组转轮应该有10x10x10种不同的组合。如果拨动转轮一次需要一秒,则三密码锁需要1000秒。钱方从书房里又找来计算器计算,1000秒约等于16.7分钟。同理,如果是四密码锁,则需要10000秒,折合166.7分钟,即大约2.8个小时。写到这里,钱方忽然明白了,监狱里的那个小个子犯人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四密码比三密码虽然只多了一组密码,可转轮的时间却整整增加了十倍!钱方大略计算了一下,小伙子两个小时没有打开密码锁,如果不考虑密码归零时间,那个密码箱的密码应该是61XX后面的组合。算到这里,钱方不禁哑然失笑。很显然,小个子虽然很聪明,但是跟自己一样,也不太走运。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钱方很享受在实践中运用自己学过的知识。事实上,钱方在监狱里除了前面说过提出了《关于加工XX工件流程优化建议书》给他带来莫大的荣誉,让他减刑成功,还有一件事也让他颇为得意。
钱方入狱的那一年社会上十分流行“斗地主”纸牌游戏,监狱为了活跃气氛,舒缓犯人焦虑和紧张的情绪,利用节假日时间也举办了一场“斗地主”比赛。钱方所在的队由指导员带队。在一次关键的淘汰赛中,指导员做“地主”,手中有一对A,一对K,还有一个小六连。此时对家打出了一对K,指导员犹豫不决,不敢冒然将手中的一对A打出,因为此时外面还有2个A,有可能组成一对。指导员抓耳挠腮,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观战的钱方,见钱方点头示意。指导员于是果断出手,果然成功了。后来比赛进入半决赛,指导员恰巧又遇到了几乎一样的牌型。这一次指导员似乎很有信心,不假思索准备出手,此时在他身后观战的钱方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后背。果然这一次外面出现了一对A,指导员逃过一劫。赛后指导员十分好奇地问钱方:“这一次为什么又不行?难道你会算牌?”钱方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解释道:“这其实是一个概率问题。上一次是初赛,有四个人参加比赛,你手上已经有一对A,他们三人中出现一对A的概率大约只有三分之一,而这次只有三个人参赛,对方只有两个人,他们中出现一对A的概率上升到二分之一,就像抛硬币一样,所以……有较大风险。”在场的人几乎没有人明白钱方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但他们都相信眼前这个大学生犯人,从此对他更加刮目相看。
钱方对使用数学方法解决密码箱问题充满了好奇和挑战。他将密码组合有规律地在纸上列出,然后开始一个一个尝试。首先是00系列,他开始第一组数字尝试,000,001,002,003,004…...一直到009,接着尝试01系列,010,011,012,013,014……一直到019,密码锁依然没有动静。钱方依照纸上的顺序依次尝试02系列,03系列,04系列…….一直到09系列,密码锁仍然没有打开。于是他开始尝试1XX系列,2XX系列,3XX系列……当钱方转到数字5时,不到半分钟时间,密码锁“啪”的一声打开了!钱方心头一阵惊喜,这种惊喜不仅有密码箱被打开的惊喜,更有他又一次使用数学方法解决了密码问题带给他的惊喜。
打开行李箱的惊喜远大于看到行李箱里面的内容。行李箱里其实只有一些夏秋季节穿的衣服,还有杨汝平的一双运动鞋。钱方于是将这些衣服装连同自己整理出来的旧衣服统统装进两个大塑料袋里,直接堆放在门前的垃圾箱旁,剩下的秋冬装,包括自己的棉衣和羽绒服,成色比较新,尤其是杨汝平的运动鞋,尽管没有包装盒,但标牌还挂在上面,显然是新的!钱方不会留下这些东西,但也有些不舍得直接扔掉——最好能将它们送给一个需要的人。钱方忽然想到昨天从镇里回城里,经过他以前上下班每天都要路过的那座东门铁路立交桥的时候,好像看到桥下有一个流浪汉,哆哆嗦嗦地坐在北风里无所适从。数九寒冬,天寒地冻,人们躲在屋里都感到冷得不行,而桥下的那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却盘坐在人行道的地砖上,身上只抱着一件薄薄的棉被,来往经过的行人看了无不心惊。
“送给那个流浪汉应该有点意义!”
吃过早饭,钱方将堆在沙发上没舍得扔掉的秋冬装连同杨汝平的新鞋一起装进杨汝平的大行李箱中,然后穿戴整齐,拖着行李箱向那个铁路立交桥走去。
铁路立交桥距离钱方家不远,步行过去不超过十分钟时间,钱方以前上班路上都要穿过立交桥去公交车站台,晚上下班回家也要经过那里。眨眼的功夫钱方便来到了桥头,远远的看到立交桥下人行道上铺着几件棉被,鼓鼓囊囊的里面好像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钱方心里暗暗吃惊,难道一夜过后这个流浪汉出了什么状况?正在他胡思乱想,犹豫是否要返回去的时候,被子扭动了一下,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慢慢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钱方一阵惊喜,迈开大步来到了桥下。只见流浪汉蓬头垢面,乱糟糟的头发连着胡须,上面粘满了许多白色颗粒,分不清是食物残渣还是破棉被里跑出来的棉絮。流浪汉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钱方,然后用手将被子拉向自己的后背,抱着被子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流浪汉的身上穿着一件油亮单薄的棉袄,里面有几层单薄的秋衣,冷飕飕的没有一点温度,看上去与人行道上冷冰冰的地砖没有多大区别。寒风徐徐吹来,流浪汉坐在薄薄的棉被上一阵阵颤抖,嘴里不时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哆嗦声。流浪汉的年龄看上去似乎并不大,铅灰色的脸上意志消沉,完全是一副被严寒摧毁了的表现。或许是大脑被严寒冻坏了,已经不会思考,变成了一个傻子。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傻子,神志不清。总之,流浪汉似乎不知道去找一个避风的场所,只知道紧紧地抱着一件又单薄又肮脏的棉被,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抵抗着。
“看这样子这个流浪汉很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钱方心生恻隐,生平第一次注意到城市里最阴冷和最残忍的角落,被流浪汉奄奄一息却又苦苦挣扎的生命所震撼。一个生命即将逝去,恰如严冬里的一片枯叶,在寒风中颤抖,然后在某一天夜里无声无息地逝去……钱方脱下一只手套,打开行李箱,从里面翻出一件羽绒衣披在流浪汉身上。流浪汉从被子里伸出一双乌黑的手,一阵哆嗦,抓着羽绒衣的衣襟紧紧在裹在身上。钱方脱去另一只手套,帮着流浪汉穿上羽绒衣,戴上帽子,又拉上了拉链。流浪汉抬头看了钱方一眼,一双惨淡无光的眼睛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寒风而蓄满了眼泪,透过浑浊的眼泪,折射出一种懵懂不知的无辜和对生命本能的渴望,在迷茫的挣扎中掺杂着少许的感激。钱方愣住了,霎那间好像被电击中了一般,面前的这个流浪汉看上去怎么会有一点点奇怪?有一点点似曾熟悉的感觉,这感觉与当年在北方海滨小城发现杨汝平时的感觉竟然有某些相似。钱方不由得大吃一惊,倒吸了一口冷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向后退了两步,上下又重新打量流浪汉:流浪汉满脸污垢,头发和胡须遮去了半张脸,真实的容貌无法看真切。不过从他裸露在胡须和头发外面不多的面部表情看,他与杨汝平确实有几分相似,但也有几分不相似,而从他佝偻的身形上看,与印象中壮实挺拔的杨汝平则完全不一样。钱方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又一次盯着流浪汉的眼睛看,再一次证实眼前的流浪汉虽然在某些地方与杨汝平有一点相似,但他应该不是杨汝平!
钱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眼前的流浪汉明明不是杨汝平,与印象中的杨汝平差别明显,他刚才怎么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流浪汉看上去也是傻傻的,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或者自己看错了眼,刚才又一次出现了幻觉!钱方想起上周在小镇河边行走时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当时周边明明没有人,但他却分明听到有人说话。心有所思,目有所见,也许这只是一种心理错觉吧!流浪汉的不幸遭遇让他油然想到了走失的杨汝平。钱方心中释然,又一次打量着流浪汉,确信眼前的流浪汉不是杨汝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