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一转眼春节临近了。
小城地处中原,地理位置属于南北气候过渡地带,因而常常是一阵寒流吹来,小城立即进入隆冬,一旦寒流退去,小城又慢慢地回到春天模式。
从流浪汉的插曲中脱身出来,钱方忽然发觉自己无事可做,十分清闲。由于经历了没有身份证给他带来的麻烦,以及春节将至,钱方暂时放下了外出的想法。他先是去了一次派出所申请办理相关证件,而后便在家里看看书,喝喝茶,打发无聊的时间。家里的书看完了,他骑上自行车去街上的几家书店里转一转,买几本人物传记看,有时也买一两本有关管理和自动化方面的书籍回家学习,为日后回归社会作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天气十分晴好的时候,他经常骑上自行车去郊外走一走,在圣母湖的观光大道上骑行,一边锻炼身体,一边欣赏八百里圣母湖残冬的风光。
寒潮退去,小城的太阳一天比一天灿烂,气温也一天比一天高。天空中鸟雀忽然多出了许多,空气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鸟雀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在田野上你追我赶,在树枝间欢快地鸣叫。猛一看,天地间依然黑白分明,细微中处处染上一层氤氲,弥漫着一片青色。
春天来了,人们纷纷脱下了厚重的棉衣,换上轻薄明丽的春装。一些十分爱美的年轻女士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迫不及待穿上最新款的春装,有的甚至穿上了漂亮的裙子。钱方也感到春天的躁动,骑行归来身上时常有汗。他于是又买了一件新款夹克,替下又厚又大的羽绒衣。在清理羽绒衣口袋时,他看到之前老大妈留给他的电话号码,猛然想起了流浪汉的事情。天气忽然变得异常地温暖,所有的生命似乎都被注入了生机和希望,那个流浪汉的问题显然已经不是问题了。或许那个流浪汉此时正坐在某个角落里悠闲地晒着太阳,惬意地伸着懒腰呢!想到这些,钱方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心里一下子轻松了。看来没有必要给老大妈打电话了,现在打这个电话已经没有意义了,钱方于是将写有老大妈家里电话号码的纸片压在餐桌的玻璃板下。
周六那天,由于家里没有电话,钱方的姐姐和姐夫一大早来到钱方家里,邀请钱方去他们家里吃饭。钱方一个人在家里除了看书就是看书,正寂寞难耐,于是爽快地跟他们一道去了。中午吃过午饭,姐夫带着钱方一道去移动公司找他的同学,然后买了一部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手机。钱方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终于有一部自己的新手机!走出移动大楼后他直奔自己的家,回到家中便开始研究新手机的功能。钱方认真又仔细,对照说明书足足研究了整整一个下午,全面了解和掌握了手机的功能和应用。吃过晚饭后,钱方又摆弄了一会儿手机,看看时间快八点了,于是决定给父母打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钱方的母亲,钱方首先将自己买手机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并要求母亲记下手机的电话号码,后面有事找他随时可以打这个电话。另外又告诉母亲他买了几套衣服,家里原来穿过的旧衣服和鞋子基本上都扔了,一些比较好一点的都通过朋友送给收容站了。
“好的,我知道了!你年前不出远门了吧……”
“不出远门了,身份证还没有办下来,现在没有身份证在外面寸步难行。我已经去过派出所了,新证要等一段时间,派出所说年后才能出来。”
“那你工作……”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道。
“工作的事我想等过了年再说,那时也有了身份证,出门没有麻烦。”
自回到家里之后,看到父母的变化,钱方一直不敢再提及工作的事。钱方害怕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不过他知道这件事情终究无法回避。现在和母亲在电话里谈论这件事情,钱方看不到父母脸上的表情,内心虽然无比忐忑,但语气却能保持平静。母亲的反应也很平静。钱方在电话里隐约能听到父亲在一旁故意咳嗽了一声,听上去也很平静。钱方越发感到愧疚,尽管心里对此事早有预判,但仍然可以想象父母内心的失落。母亲告诉钱方,如果他真想去外面打工那就去吧!你去外面打工没有问题,别人行你也肯定行,去南方或去北方钱方自己拿主意。
“不要总惦记着我们,我和你爸没有问题,还有你姐姐呢!”
钱方哽着嗓子“嗯”了一声。
“你在大城市里上的大学,见过世面,在这里太委屈自己也不好。”
母亲见钱方犹豫的样子,又喃喃地说道,像是开导钱方,也像是安抚自己。钱方听了两眼一热,眼泪流了下来。他本以为与父母在电话里说这件事应该会轻松一些,可父母对他的理解和支持让他无话可说,他的心情也变得更加沉重。
有事话长,无事话短。一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城过年的气氛渐渐地浓了。陆续有许多单位在大门前挂上“欢度春节”的灯笼,沿街的商店纷纷在门前支起篷布,将商品从店内搬出店外,堆得像一座座小山。天南海北的糖果糕点琳琅满目,精巧可人。各种传统美食干果炒货更是满街飘香,不时有人停下来品尝购买。还有卖花鸟鱼虫的,卖小孩玩具和大人休闲娱乐用品的,卖老年人穿的衣服和鞋帽的……街头连着巷尾,市中心区域有一片不允许机动车通行,临时改做步行街,被行人挤得水泄不通。
晚上,钱方吃过晚饭,在自己居住的小区内散步,这时身上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发现是母亲从家里打来的电话。母亲问钱方在做什么?吃过晚饭没有?钱方说自己正在小区里散步,下午逛了一次街,顺便在街上吃了晚饭。母亲说她正在看电视,电视里说明天要变天了,可能要下雪了!刚才天气预报讲:今天夜里有一股寒潮来袭,伴随着寒潮将有一场雨雪,预计明天下午到夜里这儿将有一场雨夹雪转大雪。
“你的事都办完了吗?要是没什么事赶快回来吧!”母亲在电话里说道。
钱方听到下雪心里一惊。他告诉母亲,城里这边暂时没有什么事情了,下雪回镇上的路不好走,他决定明天回去。母亲听了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兴奋,忙提醒钱方:过年家里的大门上要贴对联,这两年钱方不在家时都是他姐夫帮着贴对联。今年钱方回来了,要自己贴!
“明天你自己上街买一副对联,走之前贴在大门上,别忘了。”
第二天早晨,钱方起床后来在阳台朝窗外看,天果然灰蒙蒙的,没有太阳,无形中多了几分阴冷。钱方吃过早饭后,将家里的门窗检查了一遍,水电气也全部断开了,接着便去小区门口的商店里买来对联,对联贴在大门上。做完母亲嘱咐的事情之后,他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外套,外加上两本新书以及手机充电器和备用电池等物品,放进一个大旅行箱里。临走前钱方又习惯性在家里转了一圈,查看是否有什么遗漏,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触碰到餐桌玻璃台板下压着的一张纸片上——那是他之前认识的老大妈家的电话号码。钱方的目光落在纸片上,想起他之前曾认真答应过老大妈的事情。后来由于天气日渐转暖,气温骤然升高,流浪汉的问题一夜过后忽然不再是一个问题了,于是给老大妈打电话变得没有什么意义,甚至还有一点庸俗和邀功的味道,钱方因此一直没有给老大妈打电话。不过现在他要回父母家过年了,临走前要不要给老大妈去一个电话?听母亲说可能要下大雪,他是否应该关心一下流浪汉的事情?对!就说自己昨天刚买的手机,向老大妈表示一下问候,也顺便拜一个早年。想到这里钱方在餐桌前坐下,掏出手机开始拨打老大妈家里的电话。
电话打通了,电话里传来一阵忙碌的声音,接着便传来老大妈的声音。没等老大妈询问自己是谁,钱方便主动说出自己的名字。老大妈的反应出乎钱方的预料,钱方本打算进一步说明自己就是不久前留下一箱子衣服的那个年轻人,老大妈表示已经知道了。接到的钱方的电话老大妈又惊又喜,直埋怨钱方为什么这么迟才给她打电话?老大妈说她这几天一直都在找钱方的电话。听到老大妈说这几天一直都在找自己,等自己的电话,钱方的心猛地一沉,有些不安地问道:
“您找我……没有什么事吧?”
“唉!还不是你那个傻子朋友的事,傻子他人不见了!”
“我……什么?傻子人不见了!他不是在收容站里吗?怎么一回事?”钱方顾不得去计较老大妈的口误,迫不及待地问。
“是啊,傻子是在收容站里。不过听收容站里的人说,傻子在大院里晒太阳的时候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走失了,不见了。”
钱方对“走失”这两个字特别敏感,似乎只要一提到走失就立刻想到了杨汝平。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扯着嗓门喊道:
“趁人不注意走失了!这……这……怎么可能?!”
“哎哟,你可别对我喊呀!小钱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是这样的:我原来单位里有一个同事,她丈夫就是在收容站了工作,你的那箱衣服我就是委托她送到收容站的。有一天晚上,她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原来立交桥下的那个傻子,今天从收容站里走失了。我忙问怎么回事?她说收容站一直都人满为患超负荷运行,由于经费严重不足,收容人员一般都要被及时遣返。不过那个傻子又聋又哑,身上又没有任何证据,没有办法确定原籍,因而傻子并不在被遣送人员的名单中。她丈夫说,那一段时间天气特别好,傻子每天都在收容站的大院里晒太阳,过得挺自在,谁也没想到傻子竟然会偷偷地混进了被遣送的人员里,结果被错误地遣送走了。”
“那……他现在被送到哪里去了?”
“这个我也问了,我那个同事的丈夫说没有人知道,说收容站遣送时基本上是一车子人,一路走一路遣送,没人注意傻子在哪里下车的,所以没办法找回。”
“那……现在怎么办?他们有没有继续寻找?”
“这个……我没有问了,也没听我同事丈夫说,不清楚,怎么寻找呀?”
“可他们不能不找呀,毕竟傻子是在他们收容站里丢失的!”
“你说的也没错,只是这怎么找呢?没有人知道傻子在什么地方下的车。”
“可傻子是从收容站里走失的,收容站如果不找,阿姨,您觉得这合适吗?”
“这种事……傻子没有家人啊!”老大妈有些无奈地说道。
“没家人也不能这样不负责任!他是一个傻子啊,天气预报说寒潮来袭,今晚就会有大雪,如果他流落在荒郊野外会冻死的!”钱方有些愤怒了。
“……”
“如果收容站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那肯定不合适!我觉得这件事我们可以报警!”钱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出自己的想法,见电话里的老大妈仍然没有说话,又接着说道:
“要是您觉得不太方便,我一个人报警。”
“这这个怎么报警?傻子是自己走失的,他们又不是故意的。”
“这……”钱方忽然愣住了,老大妈的话让他想起了当年自己的情形。当年杨汝平趁他睡觉的时候偷偷地下了火车,为此他被检方告上了法庭,当时吴律师在法庭上为他辩护时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法庭最终还是判了他三年有期徒刑。今天的情形与当年何其相似!只不过他今天的角色变了,与当年的铁面检方一样,他现在要为傻子主张权利。可是,他们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你刚才也说了,收容站一直人满为患超负荷运行,经费严重不足,你觉得他们会不会……”
“小钱,你这些话可不能随便说,说不好会犯法的!”
“我只是怀疑,其实这种事情电视报纸上也有过报道。”
“小钱,我觉得你还是冷静一下,向警察报警必须有证据。”
“没有证据警方可以调查取证啊!”
“是这么说的,不过也要谨慎……”老大妈欲言又止,似乎话里有话。
“可是傻子也不能这么莫名其妙地没有了,即使他们不是故意的,但也肯定有过失!我报警是希望警方能关注这件事,收容站能立即行动起来,将走失的傻子找回来,否则傻子会冻死的……”
“你这么说有道理,我支持你,你赶快报警!别的现在也说不清,就希望收容站能尽快找回那个可怜的傻子。”
“谢谢理解和支持,我现在就打电话报警。阿姨,您也可以给警察打电话反映这件事,我觉得多一个人关注,警察就会多一份重视,您同意我的看法吗?”
“行!我能理解。我今天晚一点时间给警察打电话,你放心好了!”
“谢谢!谢谢!谢谢!我们再保持联系,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能看到吗?”
“能看到,我马上记下来。”
挂断电话后,钱方从背包里掏出保温杯,连喝了几口水,稍微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回想刚才与老大妈通话的内容,钱方觉得有必要整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老大妈说没有证据,这句话提醒了钱方:自己虽然对流浪汉从收容站走失一事有怀疑,但目前没有证据,根据他以前与警方和吴律师打交道的经验,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最好不要将自己的怀疑和事实混为一谈。不过钱方发现,他虽然不能证明收容站是故意行为,但很明显,收容站在这件事情上有过失,这一点是确信无疑的。所以他的首要目的不是处罚收容站,或者将收容站里某个负责人绳之以法,那样做可能有难度,甚至根本行不通。但是,他可以要求收容站亡羊补牢,立即想办法找回那个错放的流浪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