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考验的,有的东西是不好考验的......”
元宵节后,钱方“意外”地收到了柳子惠写给他的信。说意外是因为钱方本来对柳子惠的回信没有任何期待,现在竟然收到了她回信,因而很是意外!尽管这样,也没有引起钱方多少惊喜。经过长达半年多时间的等待,他终于等来了柳子惠的来信,不过他的心早已经归于平静。很显然,这是柳子惠关于他的“最后的一封信”的回信,这说明他们通信的渠道是畅通的,柳子惠一直没有给他写信或者另有原因。钱方收到柳子惠的回信以后,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悲哀,眼里也似乎涌出一些眼泪。他没有像往日那样急切地拆开信封,阅读柳子惠亲笔写的文字。钱方悄悄地将柳子惠的信对折后揣进上衣口袋里,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理睬它,好像唯有这样做才能稍微平息心里由于被无故长时间冷遇而滋生出的不满情绪。一直等到晚上睡觉时间,钱方躺在床上,才从口袋里掏出柳子惠的信。此时距离监狱里规定的熄灯时间大约只有半个小时时间。
其实在这之前,钱方虽然执意不去理睬柳子惠的信,但闲暇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去猜想柳子惠在这封信里可能会对他说些什么:柳子惠如何解释这么长时间没有给他写信?按照正常的逻辑,柳子惠无论有什么新情况,都不应该这么长时间不给钱方写信,除非她已经……答案似乎很明显了,而柳子惠也许不会在这封信里说出原因,因为这其实就是一封柳子惠与他的绝交信,这封信本身就是原因!那么柳子惠打算在信里怎么说绝交呢?他从来没有做对不起柳子惠的事情,自己甚至为爱情锒铛入狱,因而柳子惠的绝交或许会比较含蓄,尽量想表现出绝交却又不绝情,这或许也是柳子惠最终决定给他写一封回信的原因之一吧。柳子惠也许会说她现在学习紧张,或者困难重重,希望钱方能理解她现在的苦衷……总之,不管柳子惠在信里说什么,钱方都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很可能也是柳子惠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钱方在犹豫中将信封拆开,在忐忑不安中慢慢地将信纸展开。他只给自己留下二十分钟不到的时间去验证一个没有多少悬念的谜底——一个残忍的结局,然后……然后是什么?一切都结束了,GAME OVER!
柳子惠的字体看上去还是原来的风格,虽然谈不上俊逸洒脱,但字里行间无不显示出一种女性特有的谨慎和纤细。钱方用手触摸着柳子惠轻盈的字迹,心里想厌恶它,但摸在手里却仍然能感受到一点如肌肤触碰般的快意——无法彻底摆脱它的欺骗性。钱方恋恋不舍却又万般无奈。柳子惠的信比以前更短了,这似乎从另一个方面也反映出他们之间可以谈论的话题越来越少了。遥远的空间隔阂产生了难以跨越的时间错位,外面的世界一日千里,而监狱里的生活却经年不变,他们好像分处于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里。洞中方七日,人间已千年,空间和时间的不同步,致使传递和表达他们情感和思想的文字也生出了几分陌生感。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在经历了一次挫折后,都变得更加拘谨,变得过于理性:对于自己的境况,因为不希望对方为自己担忧而不愿意多说,对于对方的境况,因为彼此之间没有法律上的约束,所以只要对方不说,自己也不方便多问。可是,爱情是需要温度的,而理性常常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在信的开头,柳子惠首先表示“悉闻你如愿获得减刑,无比惊喜!又一次看出当初要求回到原籍服刑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这样算来年底就可以提前出狱了,终于就要获得自由了!”柳子惠在信中表达了她由衷地为钱方感到高兴,接着又写道:“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以后不论在哪里工作一定能够做出成绩。”信写到这里,柳子惠接着后面顺便问了钱方一个问题:“不知道你出狱后可有什么具体的打算?是不是还要回到原来的单位里工作?”
信的第二部分,主要是说了柳子惠自己的事情,也算是正面回答钱方在信中提到的问题。柳子惠在信中告诉钱方,她去医科大学学习的事情没有变化,仍然是按照计划进行的,所以请钱方放心!“然而,由于我原来在大学时读的是专科,加上毕业后又工作了三年时间,许多知识都很生疏了,所以我现在学起来相当吃力。我现在每天不仅要学新知识,晚上还有抽时间复习巩固原来的基础知识,学习非常紧张,压力非常大。不过你也不必为我太担心,同学们都很友好、热情,老师也十分有责任心。在他们的帮助下,经过一个学期的努力,学习现在基本上已经走上了正轨,期中考试也全部通过了。但是我还要十分努力,只有这样估计才能顺利毕业,拿到本科学历证书……”
钱方将柳子惠的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之后便将信依原样折叠起来放回原来的信封里收了起来。估计很快就要熄灯了,钱方闭上了眼睛等待熄灯。此时,他丝毫没有睡意,大脑像一部高效运转的机器,在身体保持相对安静的状态下只需要维持一种低速状态下的运转,就可以很从容地解析柳子惠信里的含义。
坦率地讲,这确实是一封没有期待的来信。人真的很奇怪,热情一旦过去,痛苦也开始变得麻木。回归了理性的钱方,对问题的解读往往会更加全面和客观:时间是最诚实的伙伴,从不伪装自己。此时钱方看上去十分安静,既没有兴奋也没有悲情。牢房里局囿的空间使他养成了躺在床上即使没有睡着也可以长时间保持一种睡姿不变的习惯。这个时候,房间里的灯熄灭了,钱方的思想乘机悄悄地挣脱了束缚,开始了自由驰骋。无边的黑暗为他提供了一个广袤的绝对纯粹的空间,思想仰望星空,信马由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醒:让钱方感到非常意外的是,在柳子惠的回信中,对于半年多时间一直没有给他新地址一事柳子惠并未给出任何解释,自己在信中没有问,柳子惠在回信中也不解释。柳子惠显然并不缺少智慧,她巧妙地避开了尴尬,也避免了谎言。在钱方看来,他们之间虽然没有明确的约定,但半年多时间没有通信,柳子惠不可能没有察觉,更不可能一直都忘掉她当初的承诺。但是,即使在这一封回信中,柳子惠也没有给他新地址。柳子惠的这种故意疏忽,钱方不能够继续假装糊涂并继续为其寻找借口:认定柳子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是柳子惠的绝交信吗?
很显然,表面上看这封信是柳子惠收到钱方的“最后的一封信”之后,写给钱方的回信。这会是柳子惠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柳子惠为什么不告诉钱方她的新地址?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柳子惠的回信中发现绝交的痕迹?如果说半年多时间柳子惠没有给他写信就是一种变相的绝交方式,可是现在他已经收到了柳子惠的回信。钱方又一次回想信中的内容,从开头的“来信收悉”一直到信的结尾:“祝钱方身体健康,新年快乐,早日出狱!”钱方一丝一缕检查着柳子惠信中的内容,如同一个早起的渔民,划着自家的小木船,在宁静的河心里检查他昨晚下在水中的渔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又寄予期待。在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变成了像两个偶尔见面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的新邻居一样,见面时只想说一声问候。两个人都不愿意向对方说谎,但也不愿意向对方流露出痛苦,不想谈论他们的未来和打算。
谈到未来和打算,柳子惠在信中倒是提到了一句,问钱方出狱后可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还回到原来的单位工作?这确实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自己因为在这里做的比较顺利,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是的,年底就要出狱了,还有九个月多一点的时间,他现在应该思考出狱后将以怎样的面貌重新融入社会。
“我出狱后还能回到原来的单位工作吗?”
这是一个超越逻辑的问题,需要由钱方原来的工作单位来决定。自从被捕入狱后,钱方不知道他与原来单位的劳动关系是否已经被自动解除。钱方记得毕业后刚进这家单位后不久,单位就与每一位员工签定了一份正式的劳动合同。但是由于合同文本十分冗长,上面的法律术语晦涩难懂,钱方依着他的性格,与他后来在法庭上的表现如出一辙,只对合同文本的第一页认真地读了一遍,后面的基本上一翻而过。关于谁是甲方谁是乙方,甲乙双方的权利和义务是如何规定的,甲乙双方发生劳动纠纷和仲裁以及相关的法律解释等等钱方一概予以无视。因而,关于他被捕入狱后与原来单位的劳动合同关系是否继续有效,或者已经被自动解除等这方面的规定,钱方对此没有一点印象。
钱方就像是做一道数学判断选择题。当遇到无法从正面判断某一种选择是否是正确的时候,他决定换一个思路,尝试去证明其他的选择是不正确的。既然决定权在原来的工作单位而不是自己,合同细节又没有一点头绪,于是他换了一个角度,站到了问题的对立面反问自己,这时他心里忽然冒出另一个问题:
“我出狱后还愿意回到原来的单位工作吗?”
这其实是一个更有价值的问题,原因不言自明:作为一个刑满释放的犯人,回到原来单位工作,不可避免将会遇到一系列令人难堪的问题,首先他必将毫无秘密可守,背负着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那么在工作上,毫无疑问,无论钱方怎样努力也终将希望渺茫。生活中已经失去了柳子惠,工作上又没有了希望,他最终只能像一个穷困潦倒的失败者一样,在苟且和悔恨中度过惨淡的余生。想到这里,思想犹如在黑暗中听到了一声炸雷,汇集在枕边散懒的睡意在一声惊雷中消退得无影无踪。
“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钱方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微微地喘着粗气,似乎是在问自己,也似乎是与仍然滞留在黑暗中的思想进行对白。站在过去和现在的交汇点,过去对未来的设想和现在对未来的展望竟然完全不一样!钱方可以向后退三步,但无法接受未来对自己命运的安排:那肯定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钱方自然不愿意屈服命运的安排。“屈身守分,以待天时,不可与命争。”这其实只是古人一时无奈之语,本意不过是为了避开锋芒,游走在各种势力和机会中间。事实上说这句话的人一生峥嵘却又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而钱方并不缺少能力,在经历了磨难之后自然也希望有一个光明的未来。那么未来的光明大道在哪里呢?钱方张着一双焦灼和迷茫的眼睛,开始在冰冷的黑暗中寻找光明的未来。
“离开这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黑暗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钱方想到了逃避。或者还是去外地发展吧,像杨汝平那样到南方去,那儿有更多的机会。想到了杨汝平,自由漂浮的思想忽然又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拉向另一端:黑暗中,柳子惠靓丽的脸庞如一轮皎洁的明月。钱方立即欣喜若狂,穿过一层层如黑纱一般的薄云向柳子惠飞去,却蓦然发现柳子惠正在悄悄地向后退。尽管一开始柳子惠的后退并不明显,但因为有周边的云层作参照系,钱方还是可以发现。而且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柳子惠后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明显。钱方欲伸手挽留,但双手所触,皆虚无一物,如镜中花水中月。钱方这才意识到自己与柳子惠可能分处于两个不同的希尔伯特数学空间,时间和空间被定义在两个不同的坐标原点,致使他们的思想和行为在交换过程中出现了紊乱,沟通不仅无效,也常常会令人难堪。钱方只能无助地望着柳子惠从眼前离去,化成一点灵动的流星,在他眼睛跳动的一瞬间与周边的背景融为一体。
夜空上繁星点点,看上去既冷漠又遥远,因为没有了月亮,所以显得平淡无奇。钱方揉了揉眼睛,希望能寻找到一点痕迹,但结果让他无比失望:永恒的苍穹,你即使凝视他们一万年,他们也不会为你做出任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