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一场势在必行的雪或雨忽然消失了。太阳意外地从灰白色的云层中探出脑袋,看上去有些苍白,似乎是被早上的那阵猛烈的北风伤到了元气,还没有完全恢复活力。不过天毕竟转晴了,阳光虽然不够灿烂,但至少不会引起那些多愁善感的人内心的忧郁。新年新气象,在元旦新年即将到来之际,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做工作总结:这一年自己都做了什么?这一年自己是否又错过了什么?于是展望未来,期待新一年又是一个新起点,新一年给自己带来希望和好运。
“我这一年都做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新的一年,我有什么计划?”姐姐和父亲离开后,钱方也开始思考自己的问题。今天无疑是他人生道路上的又一个新起点,所有的是是非非和恩恩怨怨,在监狱里的时候,他很想出狱后花一点时间将这些事情理出一个头绪,可是现在却提不起一点兴趣。他开始怀疑这样做是否有意义,对于未来,钱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没有风,外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体感也没有早上那么寒冷了,于是街上又出现了许多行人。母亲告诉钱方,没什么事别一个人在家里窝着,可以到街上随便走走,看看小镇上的变化。母亲说着话的同时又从房间里拿出一包香烟塞进钱方手里。“现在不能还像以前那样了,出门的时候口袋里要放一包烟,遇见熟人长辈的,递一支烟也表示礼貌客气。”
“我不抽烟带它干嘛?”钱方看着手里的香烟有些犹豫,没有装进口袋。
“不抽烟口袋里还揣着香烟更显得你礼貌!你爸说夏叔叔家的孩子每次见到他时都会拿出香烟。你爸不抽烟,夏叔叔家的孩子也不抽烟,但每次都很客气。”
钱方见母亲说的有理,于是将香烟揣进口袋里走出了家门。
钱方走出大院,走过一段不长的新修的水泥路,来到了一条河边,这是小镇上唯一的一条河,河水清亮温婉,几乎看不到流动。夏秋雨水丰盛的时候,河水暴涨,河里可以行大船,坐着大船可以一直走到圣母湖。钱方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暑假期间坐过几次大船,印象最深的就是船上的柴油发动机,不仅到处都是柴油味,而且声音也特别大,震耳欲聋。船上的人说话需要扯着嗓门喊,钱方和一群同样是小学生的同学站在大人们的中间,也跟大人一样大声喊着说话,觉得非常有趣。
河道弯弯曲曲,如一条飘动的玉带,穿过小镇中心,将本来就不大的小镇又划分成东西两片。河东边比较繁华,是小镇主要的商业新区,同时还集中了镇政府派出所银行新华书店等机构。河西边则相对比较落后,基本上还保留着上个世纪的风貌。东西两边主要通过镇中心的一座大石桥相连接。
关于这座大石桥本地人还有一个传说。听镇上的老人说,明太祖朱元璋早年带兵打仗的时候在此遇过难,幸好被一个在河边摆渡的老人救过河。后来朱元璋建立了大明朝,为纪念和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遂在此修建了一座大石桥,取名“遇难桥”。据说后来有一个读书人得知“遇难桥”的来历后,觉得名虽切意,却不甚美好,不如拾谐音,取名“玉栏桥”,于是不本地人开始称这座大石桥叫“玉栏桥”。尽管这种传说在地方志和文献里可能没有记载,但小镇上确有一个习俗,名曰“走太平桥”:每年农历正月十六夜晚,镇上的人纷纷来到桥上,从东走到西,或者从西走到东,表示他们已经平安地过桥了,然后又回到桥上,将从家里带来的瓷瓦罐子在桥上摔碎,以此喻示甩掉旧年晦气。罐子“哗啦”一响,满地碎片,表示“碎碎(岁岁)平安”,祈愿新年新气象。钱方小时候跟母亲走过几次太平桥。
钱方家住在河东边。东边除了沿河边一带有一片古式建筑,年久失修,无人居住,其他大多是水泥砖瓦楼房构成的街市,偶尔有一些古式建筑夹杂在其间,但早已经被房屋的主人修整的面目全非。
钱方以前喜欢逛东边的商业街,吃的玩的琳琅满目,热闹非凡。大学毕业后,钱方一直在城里工作生活,每次回家,都喜欢到西边老街走一走,看一看。
钱方走过石桥来到西边。眼前一望都是烟熏色,暗红色的老房子,分列在巷子两边。木门木窗,木墙木凉台,一层是明堂,二层是木楼。从敞开的大门向里看,明堂后面是天井,天井后面是正屋,正屋后面又有庭院和房屋,似乎深不见底。而比房屋布局更加复杂的照明用的电线和电话线像蛛网一样纠缠在一起,又毫无章法地将这些高高矮矮错综复杂的房舍连接在一起,看了不觉得让人担心起火灾。事实上这里确实发生过几次火灾,幸好古人在惨痛的教训中积累了宝贵的经验:房子虽然几乎有一多半是木质结构,但每家每户的房子之间都有一堵又宽又高的砖墙隔开,俗称防火墙,可以防止火灾向邻居蔓延。有了防火墙,这些年代久远的建筑才能够保留到今天。狭窄的小巷只够两个人并排骑自行车,地面清一色是青色的大青石板铺成。由于年代久远,每一块青石板都被行人的鞋底磨得光滑如镜,上面的纹理清晰可见。“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银钉……”钱方每次看到这些青青可爱的青石板,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首童谣谜语。漫步在光滑得如同人的肌肤一般有温度的青石板上,你甚至会想,这些可爱的青石板上,以前都走过什么人?长袍的先生,短褂的乡民,匆匆而去的过客,横冲直撞的学童……这里的变化不大,时光在这里几乎停下了脚步。听镇上的老人说这里大部分建筑依然保留着明清时代的样子。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城市发展日新月异,全国各地都在搞大拆迁大建设,但是在这里你几乎看不见。走在小巷里,恍惚中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很容易让人想起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也很难分清是这里民风淳朴,主动放弃了与世界同行?还是这里由于地理位置偏僻,不幸被外面的世界遗弃?
顺着小巷走到尽头,是一所小学。这里差不多就是镇子的边缘了,再向前走不远就出了镇子。钱方在小学门口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口朝里面看:校园里静悄悄的,可能正在上课。钱方曾经在这里上过小学,那时候的学校十分喧闹:上课时站在学校的大门口可以听到从教室里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老师十分卖力的讲课声,偶尔还有老师大声训斥学生的声音。而每当下课铃响起,就像是开闸放水,几乎是一瞬间,大铁门围墙内便充满了学生。男生们都像脱缰的野马,在大铁门里疯狂地奔跑,追逐,打闹;女生们则相对文静许多,几个人一堆踢毽子,跳皮绳……十多年时间过去了,这里也和这条老街一样,不仅没有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得繁盛,反而显出了一些萧条和冷清。
一方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却未能兴一方土。钱方对小镇的发展略感失望,沿着老街原路返回,走出老街步上大石桥时,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算卦测字的老人。钱方一眼认出,这个曾经给他测过字的算卦老人,因为那次测字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那以后他的人生发生了大变故。现在,钱方一如他父亲所说,对生活多了几分敬畏。是自己变得像父亲那样多少有一点相信迷信了吗?钱方并不缺少思想。虽然不能确定什么,但他确实变谨慎了,对所有不了解的、不熟悉的、不喜欢的人和事情学会了尊重,学会了耐心观察而不是急着下结论。
钱方情不自禁地在老人的卦摊前停下了脚步。
老人站在桥上,身上裹着一件厚军大衣,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不停地在卦摊前来回走动,或者说不停地来回跺脚。由于天气比较冷,他的鼻尖上挂着清鼻涕,如同雪后房檐下的冰凌。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毛巾,抓住鼻子使劲揉几下,而后又将毛巾揣进口袋里。不过清鼻涕很快又流下来,老人又一次从口袋里掏出毛巾擦鼻涕……见钱方停在自己的卦摊前,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用毛巾狠劲抓住鼻子揉了两下,而后用一双满是智慧的眼睛望着钱方,脸上浮现出钱方熟悉的那种浮雕一般的微笑。
“大爷,天这么冷还出门摆摊,真辛苦啊。”
“还好啊,在家也是冷,已经习惯啦!”老人虽然被不停流出的清鼻涕困扰,但毕竟是惯走江湖,心性仍然十分平静,说话清朗又不失热情,一双眼睛依然像火炬一样炯炯有神。
“我刚才过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呀!”
老人咧嘴一笑,将目光从钱方的脸上移到脚下的大白卦布上,大略扫了一眼卦布上的文字和符号,而后又回到钱方的脸上。
“是呀,我刚摆下,你就过来啦!”
钱方听了心里机灵一动,感觉眼前这个邋遢却又有一些神秘的老人,忽然又一次出现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是否又有什么暗示?钱方的目光落在老人脚下铺在地上的卦布上,那上面写着“算卦测字”四个大字,在四个大字的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天干地支表,在表的右侧画着一个大大的阴阳八卦图。
“算一卦么?我看你面和相善,但神形闲散,面色清白少光,似乎是刚走出……困境,要不要算一下自己的前程?看看自己什么时候转运?”
钱方心中一怔,好厉害的眼睛啊,他是怎么看出来的?老人似乎没有认出钱方,所以三句话不离本行,开始摇舌鼓唇招揽生意。
“这……这个也能被你看出来了?”
“呵呵,算卦的一铁嘴,说天说地说不了自己呀,恕我多口了。”
“没关系,没关系!不过说实话我有点好奇,既然可以说天说地,为什么反不能说自己?”钱方好奇地问道。
“哎呀年轻人,这个你就不懂啦。俗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要是能算到自己的前程,又何必在这里磨牙,站在桥头上吹风淋雨?”
钱方点点头,未置可否,目光又落在老人面前的卦布上,假装好奇地问道:
“你会测字吗?这个在过去至少要秀才文化的人才会做的吧。”
老人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微笑,没有接钱方的话,显得有一点谨慎。
“测字有什么根据?准吗?要不你给我测一个字吧!”
老人迟疑了片刻,而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钱方盘根问底,让他有些不适应,好像预感到今天遇到了较真的人:拆字的先生遇到拆台的后生。于是他生平第一次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他们这一行当里最不该说的话:
“测字测心情,人心最复杂,所以有时候也测不准。”
老人原以为他这么一说钱方肯定会就此打住,不再与他纠缠关于测字的事。可惜老人错了,钱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老人越是谦虚,钱方越是不相信。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眼前的老人低调到与猥琐同行,但是钱方已经认定眼前的这个老人不寻常。
“没关系,准不准我都不会怪你,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用曲意迎合,我就当测试一下自己的心情好了。”钱方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钱夹,从里面拿出一张二十元的纸币,放在卦布上。钱刚一落地,桥上就起了一阵微风,将钱吹起。钱方连忙将钱压在一旁压卦布的墨玉镇纸下。老人见状只得双手当胸一合,对钱方说道:
“承爱!承爱!那好吧,请你写一个字来。”
钱方随即从一旁的粉笔盒里抽出一支粉笔,心里思忖:既然测字测心情,人心最复杂,就测心字吧。于是在地上写下一个“心”字,工整有力,写完后不慌不忙地将粉笔插回粉笔盒里。
“心!你的心怎么啦?”
“我的心……”钱方忽然想起之前也是测这个字,于是故作沉吟思考的模样,而后又不慌不忙地说道:“最近心里常常隐隐作痛,有些紧张不安。”
“哦——”老人听了钱方的解说后没有动,站在原地盯着地上斗大的“心”字,又抬头盯着钱方的脸看,过了好大一会儿,老人突然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脑袋摇得像一个拨浪鼓。
钱方被老人笑得有些莫名其妙。
“年轻人,请恕我直言,我看你清闲在外,不在忙绿之中,看不出有紧张不安,难道是我人老眼拙?我说年轻人,测字测心情,虽然有时候没个准头,但常言道:欲求真言,当以真心。在我们这个行当里,讲求信则灵,不信则泯。你若戏谑,必被戏谑。小伙子,三尺卦布表乾坤。卦摊虽小,也能测宰相名臣,诚不可欺也!”
钱方一愣,老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老人的一席话字字如警钟,敲打在他的心头上。钱方连忙向老人致歉,学着老人的样子,两手合抱,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戏言。您说的完全正确,我的心好好的,不紧张。”
老人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毛巾擦了一下鼻子,而后两只手互相搓着,看上去既像是搓手取暖,也可能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一种习惯。钱方记得上一次见到老人时是夏秋季节,当时老人手中摇着一把纸扇。过了不过半分钟左右的时间,老人忽然蹲下身子,从粉笔盒里掏出一块粉笔头,在钱方硕大的“心”字旁边写下了一个一般大的“公”字,写完后将手中的粉笔头扔进粉笔盒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毛巾,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望着钱方呵呵地笑着。
“故伎重演啊!”钱方一下子来了精神,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无意中发现了老人不高明的伎俩。他心里暗暗地冷笑,表面上却假装不明白的样子望着老人。
“怎么?不懂吗?”
钱方摇摇头,表示不明白,看老人如何继续表演。
“你看心字一收紧是不是很像公字?”
“公字又怎么讲?我刚才已经说了,我的心好好的,其实不紧张。”
“是啊,心既然不紧张,那就是不公呀!不公嘛,可以是不公平,不公正……非公即母,也可能与女性有关,所以我建议你注意与你交往的女性,防止被欺骗。嗯,大概就这些了,呵呵呵……”
钱方心里大吃一惊,本以为今天可以当场拆穿老人的街头骗局,没想到老人机智超人,不仅没有被难倒,自己反倒弄巧成拙。“不公平,不公正,可能与女性有关,防止被欺骗。这难道是暗指柳子惠吗?”钱方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虽然算卦测字这种模糊的喻示根本没有什么逻辑依据,不像数学函数那样有明确的方向和位置,钱方始终半信半疑,但很显然,老人的话引出了积压在他心底无法治愈的隐痛。钱方竭力克制内心的激动,很平静的样子对老人说:“嗬,没看出来您还有急智,不简单!不简单!”说完转身离去。老人连忙喊住钱方。
“嗨,小伙子,要不了这么多钱!”
钱方停下过,望着这位毫不起眼的老人,摇了摇头,又继续向桥东走去。
老人微微一笑,双手又一次当胸合抱,向钱方作了一个揖。
“多谢!多谢!”说着弯腰将镇纸移开,准备将钱装进口袋里。一阵微风吹来,钱忽然随风飞起,老人眼明手快,食指和中指组成一个夹子形状,一伸手便将飞起的钱夹住,顺势装进大衣里面中山装的口袋中。他心情一时有些亢奋,禁不住喃喃自语道:
“钱乃身外衣,名利如满月,争多患寡自苦恼,只求无冻馁。渭水钓不曲,乌江叹不归,成败是非似流水,何必锦衣归。年轻人,多谢了——”
老人兴致盎然,似唱非唱,每一个字都飘入钱方的耳中。钱方听了觉得有些奇怪,总觉得老人的自言自语似乎有些耳熟,但又不知老人只是一时高兴。随便哼唱还是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