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公安局之后,两名警察将钱方交给两名负责内勤的女警察。高个子警察特别交代:“这个密码箱特别名贵,也要登记。”说完后两名警察又离开了警局继续上街巡逻。钱方拖着大行李箱跟着女警察走进了问询室。
“把密码箱打开吧。”其中一名年长一点的女警察对钱方说,声音略显疲惫。
钱方没有说话,按照她的要求将行李箱打开,展现在灯光下。这时另一名十分年轻的女警察走过来开始清点行李箱内的物品,年长一点的女警察则坐在另一旁开始做登记。两个人配合十分默契,一个负责清点一个负责登记,既有条理也十分仔细:每件衣服的名称,颜色,品牌,规格以及新旧程度等都要登记。由于旧衣服都被钱方直接扔进垃圾箱里了,留下来送给流浪汉的衣服,成色都比较新,大部分都有完整的商品信息,所以采集工作虽然琐碎但并不困难。
钱方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她们,感觉甚是无聊,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两名女警察做完了所有的物品登记,包括几件没有商标的物品以及密码箱。忙完了物品登记工作后,两名女警察这才注意到钱方一直站在一旁,于是示意钱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说吧,你是怎么回事?”还是刚才说话的那名年长一点的女警察开口询问钱方,嗓音里有明显的沙哑,有一种浓浓的疲惫的味道。可能是元旦刚过,春节将至,社会进入偷盗案件高发时期,内勤人员每天都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做,频繁加班导致他们十分疲倦。
“我昨天下午在家里搞卫生,收拾家里的旧衣服和不需要的物品,本来打算直接扔进垃圾箱里,后来觉得太可惜,于是把这些比较新的旧衣服都留了下来,今天早上用这个箱子装着送给东门铁路立交桥底下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女警察不耐烦地伸出手,打断了钱方有些冗长的叙述。
“这些我们知道,说说这些衣服的来历。”
“这些衣服都是我自己的,我现在就可以穿给你们看。除了这双运动鞋和这个行李箱是以前一个朋友的,放在我家里已经好几年了,朋友现在不要了。”
“你朋友不要了?这鞋子可是国外的名牌,一般人不会买的。还有这密码箱,我们局长去年从南方开会回来时,也买了一个这个牌子的密码箱,大小跟你这个差不多,据说花了上千元。你朋友是哪里人,这么有钱,你有他电话吗?”
钱方摇摇头,欲言又止,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件事。
“关于你这个有钱的朋友,你不打算跟我们说点什么吗?”
钱方的脸涨得通红,不停地咬着嘴唇,看样子是在做最艰难的选择。两名女警察也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钱方究竟是打算说实话还是说谎话。
“朋友联系不上了。”
“联系不上了?”
钱方点点头,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联系不上了就把他的东西送给别人?”
钱方没有说话,预感到继续这个话题对他来说十分困难。他可能越来越被动,最后不得不说谎。而他之前有过深刻的教训,那就是在警察面前最好说实话。
见钱方不愿意继续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这可能就是事实的全部,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女警察不想在一个问题上浪费太多时间,于是又换了一个问题。
“那好,我问你,你这些衣服有发票吗?”
“这些衣服都是以前买的,平常买衣服,谁还会一直保留发票?”钱方说完靠在椅背上无力地摇着头,表现出十分无奈又非常无语的样子。
“这样吧,我们也不会为难你的,你这些东西虽然形迹有些可疑,但也只是可疑而已。目前我们辖区里还没有人报案,所以我们也不能确定它们是否属于盗窃来的赃物。你有身份证吧?拿过来给我们核实登记一下。”
“没有。”
“是没有还是没有带?”
“没有。”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我……还、还没有去派出所办理。”钱方刚恢复一点平静的脸又一次涨红了,让人猜不出这究竟是由于心虚紧张造成的,还是仅仅因为不适应这种问话方式。
两名警察都有些吃惊,显然在她们眼里,像钱方这样的人应该有身份证,没有身份证肯定是不正常的。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刚刚还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有点儿流于程序,现在忽然都打起了精神,就像在一次无意的常规巡视中发现了一条漏网大鱼。
“你怎么会没有身份证?是丢了还是什么情况?你是哪里人?”
“我就是本地人。”
“本地人?那好办,你叫什么名字,住在本市什么地方,在哪个单位工作?”
“我叫钱方,金钱的钱,方正的方。家住在本市望湖苑,目前还没有工作。”
“没有工作?”两个女警察又吃了一惊。
“我……我准备去外地打工……”
钱方说到这儿忽然觉得有点绝望了:没有身份证——准备去办理,没有工作——准备去外地打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又出了什么问题?尽管他非常小心,竭力去避开他不愿提及的过去和敏感的经历,但事情的发展似乎越来越难以控制:没有身份证,没有工作,自己怎么和立交桥底下的那个流浪汉一样,一夜之间也变成了一个“三无人员”?如果要指出他和立交桥底下的流浪汉之间有什么区别,很明显,那个流浪汉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一个可怜的傻子,而他看上去则更像是一个形迹可疑的坏人。
屋里开着空调,钱方穿着厚厚的新羽绒衣,浑身燥热,额头出汗。他解开羽绒衣上的按扣,拉开里面的拉链,让身体透一透气。钱方感觉到这密封的房间里有一点缺氧,这让他的大脑昏沉沉的,有一点晕眩,思想难以集中,思维有些跟不上节奏。钱方忽然有些害怕,开始担心自己的回答可能会给他招来不测之祸。在这个不快不慢,看似平常的问话中,会不会又隐藏着一个陷阱?想到这里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心中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你没有工作?平常生活来源怎么办?”
钱方越来越不想回答警方的提问。他神志有些模糊,有一点不真实的感觉,不确定警察是不是在审讯他。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说谎,但同时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说谎,是不是如书上所说的那样,为了掩盖一个谎言而不得不继续说一千个谎言。钱方无力地张开眼睛,十分不情愿地说道:
“家里人给的。”
“好吧,那就让你的家人过来一趟把你接走。”
钱方恍若梦游一般,忽然听到对面的女警察说可以让家人接他走,惊讶地张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个警察,如同看到了一对天使,十分怀疑这会不会又是自己的幻觉?当他从对面两张平静的脸上确信这不是自己的幻觉时,笼罩在他心头所有的悲情和不真实的感觉顿时被一扫而空。他立即从椅子里坐了起来,一改刚才的萎靡。面前的这两名女警察并没有继续为难他,要他提供发票,或者继续纠缠他朋友的下落,她们只要求自己的家人来警局一趟接他回去。钱方对她们顿生好感,口中差一点喊出了谢谢。不过说到家人,钱方的心情犹如夏日的天空,刚放出满天的阳光,一转眼又布满了乌云。要家人来一趟公安局,这个要求其实不过分,但他却感到很为难。钱方不想让家人知道这件事。跟家里人怎么说这件事?说自己无能?还是说自己还在倒霉?抑或是既无能又倒霉?钱方曾亲眼见过住在他对门的邻居搬家时扔了满草地的旧家电家具,还有许多衣服。打扫卫生的阿姨和小区门岗里的两个门卫都把它们捡走了,没有出现任何问题。而钱方只是扔了几件旧衣服,现在竟然被警察带到公安局里问询。
“这部电话可以打出去的,先拨一个9,然后就可以了。你快点吧,不要耽误我们时间,好不好?”见钱方坐在椅子上未动,坐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名十分年轻的女警察忍不住催促道。
钱方没有办法,只得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拿起电话思考着应该给谁打电话。“给姐姐打一个电话吧,她就住在本市。这件事最好不要让父母知道,免得他们又要为自己担忧。”想到这里钱方拨通了姐姐单位的电话。
“喂,你好!我找钱圆圆,请问钱圆圆在吗?”
“钱圆圆出差去了,你是哪一位?你找她有什么事吗?”话筒里传来细小而又清晰的声音。
“我……我是她弟弟。她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吗?”
“这个不确定,估计要有几天时间吧,她去外省出差了。”
“哦,是这样啊,谢谢!再见!”钱方失望地挂了电话,一副无助的模样望着对面的两个女警察。
“你父母呢?”
“他们不住在城里。”
“远吗?”
钱方点点头,心情非常沮丧。
“那怎么办呢?我们也不能把你拘留在这里呀。你说怎么办?”
“我……我可以让我姐夫来吗?”
“当然可以了,只要他有正当职业就可以!”
“我姐夫在市工商局里工作。”钱方说着话开始拨打姐夫的手机,不过电话刚打通对方就挂断了电话。钱方一愣,不知道又出了什么状况。姐夫为什么挂断他的电话?他正在开会,不方便接电话吗?或者他也在外地出差,手机漫游费特别贵?要是那样自己可真有麻烦了!钱方慢慢地放下电话,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绝望,如果姐夫也不能来公安局,那怎么办?他还能找谁呢?钱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两年的监狱生涯让他对这座城市产生了陌生感,与这座城市已经脱节。正在钱方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外有人大声地呼喊:“刚才是谁向外面打电话的?”两名女警察尚未反应过来,钱方已经反应过来了,急忙提醒面前的警察,可能是他姐夫打过来的电话。于是那名年轻的女警察飞快地跑到门口,对外面的人说是她们打的电话,让她把电话转进来。话音刚落,屋里的电话铃声就响了。钱方没有犹豫,立即拾起电话。
“喂,是姐夫吧?我是钱方。”钱方显得急不可待。
“钱方,你在哪里?有什么事?”屋里很安静,电话里传出的声音十分清晰。
“我……我……姐夫,你能不能现在到公安局来一趟?”钱方舌头忽然有些打结,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睛的余光偷看对面的两名女警察。他的脸又一次涨红了,像一个女孩子一般羞怯。
“公安局?你怎么啦?”
“我……我……你来一下就知道了。带上身份证和工作证。”
“哦,没事吧?我正打算问你要不要手机呢,买跟我一样的行不行?”
“嗯,现在不说这件事好吗?”
“好,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
钱方放下电话,又悄无声息地回到原来的座位上,静候姐夫的到来。两名警察从钱方刚才的电话中听出真切,似乎意识到钱方并不是一个可疑人员,于是态度和缓了许多。年轻的女警察站起来从门外端来了一杯热水,放在钱方的面前。
“这么说这些衣服都是你自己的,你确实是把自己的衣服送给了立交桥下的那个流浪汉?”年轻的女警察好奇地望着钱方,语气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钦佩,年长一些的女警察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钱方点点头,用感激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年轻的女警察一脸的秀气,似乎刚从警校出来不久,身上缺少一般警察身上的霸气,看上去文静甜美,有些可爱。
“你这些衣服看上去都非常新,你为什么不要呢?”
“呃……”钱方很奇怪,对待别人刺探他的私事,很多时候都会产生一种本能的抵触,但是对于善意的关怀往往却招架不住。最典型的事情莫过于几天前他向姐夫吐露心声,道出了他与柳子惠已经不再往来的事实。现在,在这个漫长的昏昏沉沉的下午,当他被一群人误解的时候,面对着又一个善意的关怀,钱方差一点流出了眼泪。是啊,这正是问题的核心,正是让外人不能理解的原因!
“唉!”钱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地说出了自己刚刚从监狱里出来,身份证还没有来得及办理,所以没有身份证,也没有工作。母亲要他将家里以前的旧衣服统统扔掉,说是去除晦气。说到这儿,钱方流下了心酸的眼泪。
钱方主动吐露心声,让面前的两名女警察很意外。其实面对钱方令人困惑的行为,大家都像在猜一个谜语,所以当钱方主动向大家揭开谜底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之前所有的困惑在一瞬间都变得迎刃而解。突然那个年长一些的女警察瞪大眼睛盯着钱方的脸,试探性地问道:“几年前在圣母岛上发生了两起失踪案,当时有一个大学生来过我们局里报案,你不会是那个大学生吧?”
钱方不由得点点头,此时他已经向她们敞开了心扉,所以也不想再隐瞒了。
“啊,是你!!”屋里的两名女警察都被这意想不到的事情惊得目瞪口呆。
“听说……你后来被判了三年刑。”
钱方点点头,补充道:“后来又减刑一年,所以我元旦前刚出来。”
“哦——”两名女警察不约而同都点了点头。显然,钱方的故事在这座小城里差不多已经是家喻户晓了,这或许也是钱方想外出打工的根本原因吧!
“那个男的…..就是你的大学同学叫……叫什么平来着,他现在怎么样了?后来找到了没有?”
“他叫杨汝平,我刚从监狱里出来,还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不过……”
钱方刚说到这儿忽然戛然而止,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几口温水,润了一下发干的嘴唇,想以此掩去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题。就在这个时候,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男人,钱方一看是自己的姐夫,立即从椅子里站起来。
“你又怎么啦?不会是闯红灯了吧?哈哈哈,要我带身份证,带工作证,喏,都在这儿。”钱方的姐夫一进门就带来了一阵笑声,接着便从腋下抽出一个精美的牛皮手包,拉开金色拉锁,从里面先掏出手机,然后是工作证,最后是身份证,一起堆在两个女警察面前。
事情发展到目前这个地步,其实误会已经完全解除了。年长一些的女警察十分精细,见钱方的姐夫进来了,悄悄地收起了面前的材料,甚至都没有要求钱方在上面签字。两个女警察一人拿起钱方姐夫的一个证件,象征性地看了一眼,立即又放回到原处。
“没什么事!钱方的姐夫,钱方刚出来,所以我们向他了解一下以前案件的情况,现在都清楚了。由于钱方没有身份证,所以要你跑一趟过来确认一下,麻烦你了,他现在可以走了。”
“哦——以前的案件?以前的案件不是已经都结了吗?”钱方的姐夫一边收回桌上的证件和手机,一边有些不解地望着对面的钱方问道。钱方被他问得面红耳赤,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嗯,是这样的。”还是那位年长一些的女警察沉着冷静,及时解围。“也不是都结了,那个走失的杨汝平不是仍然没有被找到吗?我们警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所以……想多了解一下这方面的事情,现在没事了。”
“好!没事就好,那我们走吧,我带着单位的车子,停在门口等着呢。”
“那这些衣服……”钱方面色羞红,两名警察的善举让他有些感动,而姐夫一副成功者的形象无疑非常有力地证明了他不可能是一个坏人。
“你可以带走啊。”
“我……可以送给那个流浪汉吗?”
钱方的执着让人感动,两名女警察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异口同声地说道:
“可以!当然可以!”
钱方于是又将行李箱收拾好,拖着行李箱跟着姐夫向门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钱方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望着两名女警察,说道:“谢谢!谢谢你们的理解!另外,我…..有一个问题想知道,假如有人发现了杨汝平的线索,他是不是应该向你们警方报告?”
两名女警察一下子愣住了。
“我是说假如,不一定是真有这回事。”钱方立即补充了一句,可谓愁肠百结,却又用心良苦。
两名女警察终于明白了钱方的意思,相视一笑。
“是的,可以向我们报告。”
钱方听了,说了一声“知道了,谢谢!”说完后拖着行李箱离开了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