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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吴律师都没有料到她最后会假戏真做，成了钱方案件的代理律师！
其实，吴律师自看守所面见过钱方之后，又开始忙于自己的事务，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担任钱方案件的辩护律师。吴律师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原因很简单：第一，她擅长的是经济纠纷方面的案件，像一般合同欺诈，贸易纠纷和知识产权方面的案件她比较专长，对刑事案件她做的并不多，至多是有时候某个案件中既有经济纠纷又有刑事诉讼，于是她和负责刑事诉讼的律师在一起分析案情，准备法律文件。第二，吴律师与钱方的姐姐是高中同学，关系很熟，如何收费其实也是一个不太好掌握的学问。律师事务所毕竟是自己与几位志同道合的人合伙开的，平时大家在这方面都很注意。
在这座小城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像大城市里那样陌生。毕竟大家都操着同一种方言，喝着同一口湖里的水，所以在一般情况下，律师对朋友关系委托的案件都比较谨慎。遇到关系要好的人委托案件往往是律师们比较头痛的选择题：不想接案子肯定不是实话，毕竟这是他们的职业，是他们的生存之道，但如何收费确实是一门学问。免费为他们帮忙，提供法律咨询，如果不幸最后没有赢得官司，则落下一个没有尽力的诟病。而如果按章收费，则显得人情寡淡。最最不幸的是，如果收费了，即便是因为朋友关系给予了很大的优惠，可是官司输了，或者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则朋友关系往往不保，彼此可能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对方。而另一方面，免费提供帮忙对律师事务所来说其实也是一个不小的伤害。
吴律师委婉地将自己的难堪告诉了钱方的姐姐，希望她另请俊杰。钱方的姐姐摇摇头，告诉吴律师自己也学过法律，虽然不像她们律师那样专业，但也是知道轻重的，所以希望老同学不避劳苦，帮助自己的弟弟。
“我不要求你做到怎样，但是作为老同学，我相信你！钱方是我的弟弟，他也可以做你的弟弟，我只希望我弟弟不要吃亏就行了。”
吴律师被老同学的话感动了，没有办法再拒绝老同学的邀请了，如果再拒绝就不能简单地认为是拒绝帮忙这件事，而是在拒绝她们之间的友谊。于是她向律师事务所说明了情况，象征性地收取了一点费用，然后告诉钱方的姐姐，我同你一道去北方吧，就以一个姐姐和律师的身份，去处理自己的家事吧。
钱方的案件果然如吴律师所预料的那样，当地的检察机关决定向法院提起诉讼。但是对案件的定性却大大地超出了吴律师当初的预设，检察机关决定以故意杀人罪向区法院起诉钱方。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罪，如果成立，钱方将面临重罪惩罚。吴律师刚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也不禁有些紧张，但经过对案情仔细分析后，认为钱方的案件并不复杂，也不能构成重罪条件。吴律师怀疑当地检方这么做是故意以重罪起诉，以期达到一个折中的其实也是他们心理预设的判决结果。这和经济案件中故意抬高价格然后打折的欺诈销售案例有些相似。于是她带着钱方的姐姐从公安审讯机关到检察机关来回奔波，查阅审讯资料，记录关键证词。大城市里的人虽然没有小城市里的人热情好客，但做事都很严谨，按章办事，也不会通融。好在吴律师有丰富的经验，因而她在查阅和收集资料和有关证据记录等方面并没有遇到太多周折，总体上比较顺利。
三天后，吴律师申请面见钱方。在看守所里，吴律师又一次见到了钱方。钱方这一次给她的印象变了：人黑了，也瘦了，整个精神状态也非常不好，完全是悲观消极的神情。想到检方将以重罪起诉钱方，她这个律师“姐姐”心里忽然也有些不好受了。她背过身体悄悄地抹去眼泪，然后红着眼问钱方，警方在审讯他的时候有没有对他使用刑讯逼供或诱供等手段？钱方摇摇头。
钱方问吴律师，他家里有人来吗？吴律师点点头，告诉钱方，他的父母和姐姐都来了。母亲由于严重晕车，这几天都病在宾馆里。她姐姐和她这几天一直都在跑资料，收集证据。
钱方听到母亲病了，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这是钱方被拘押在这里后的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流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害了杨汝平，也害了柳子惠。这一次他觉得自己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但是，钱方现在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拯救这一场悲剧。有时他希望时间可以倒流，可以回到过去，那样他就可以重新开始。望着黑乎乎的周围，钱方觉得自己除了给身边的人添麻烦，几乎一无是处。他恍惚如梦，忽然感觉自己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看上去多么像数学上的余数，既不走运又不合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钱方的父母此时正在宾馆里。两位老人的心情极度低沉，他们都不愿意谈论自己的儿子，也不愿意谈论儿子的案情，因为谈论儿子的每一个字都会像一颗子弹那样穿过他们的心脏。两个老人，一个默默地坐在床边发呆，一个静静地躺在床上流泪，两个人一整天几乎都没有什么话说。由于平日里鲜少出远门，钱方的母亲水土不服，晕车非常严重。加上心力憔悴，她躺在宾馆的房间里，几乎是大病一场。钱方的父亲只得陪在一旁，端茶倒水，相扶相携。
法院在一周后如期开庭审理钱方的案件。
杨汝平被抛弃的案件曾经引起了眼前这座大城市里几乎所有人的关注，因而原本以为法院在开庭审理这起案件时，要求出席庭审旁听的人必定会人满为患，但实际情况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法院开庭公开审理杨汝平被抛弃案件的当天，前来法院要求出席庭审旁听的人远没有原先预计的那么多，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也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悲哀！
现代社会的高速发展把城市中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机器上的一个零件，许多人都处在一种永无休止的忙碌之中。在“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成为一个时代的主流价值观时，金钱也被赋予了无所不能。于是，举国上下几乎所有的人，不论是商人还是企业主，甚至还有一些学者和官员，他们无不穷尽一切手段，用时间乘以效率，将一切可以出卖的东西变现：诚实的人出卖血汗，聪明的人出卖智慧，有关系的人出卖渠道，没有良知的人出卖自己的灵魂……大家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变得坚硬，态度一点一点变得冷漠，情绪也慢慢地变得烦躁不安。于是有时间到法庭里出席庭审旁听的人，普通市民寥寥无几。愿意坐在法庭里旁听的一般都是与案件相关的当事人双方的家人、亲属和知己朋友，有时当事人所在的单位也会派人参加。另外，对于一些有重大社会影响，或者具有典型意义的案例的审判，本地一些从事法律工作的律师和政府机关人员，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即将毕业的法律专业的大学生，他们在老师的组织和安排下前来旁听。考虑到大学毕业后许多人也将走上法律工作的岗位上，现场观看一场精彩的法庭辩论无疑是一堂最好的实践课。相反，大部分市民对于法庭上控辩双方照本宣科式的辩护程序感到枯燥，对偶然可能出现的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其实也不感兴趣。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状况，一方面也许是因为普通市民法律知识有限，对法庭上出现的法律程序和术语一知半解。就如同我们去听地方戏一样，舞台上虽然十分精彩，演员们很卖力气，观众们很热情，自己却听的一知半解。有时候，为了不使自己表现得过于冷漠或者无知，于是也跟着大伙儿一道起哄凑热闹。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过分的忙碌，在许多普通人的生活中，他们往往只剩下几分钟的耐心，所以他们更愿意花几分钟甚至更短的时间去听一个结果就知足矣。
法庭的旁听席位上稀稀拉拉只坐有不足百人，而这其中几乎有一半还是来自本市某高等院校的法律专业学生和教授学者等人。钱方的姐姐、父亲，还有尚未病愈的母亲在靠近前排的位置上坐着。剩下的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法庭的后排和角落位置上。法庭里有人维持秩序，要求旁听席上的人向前坐一些，于是人们都象征性地向前移动了两排。杨汝平由于家庭的特殊情况，基本上没有人出席旁听。而柳子惠作为受害人杨汝平的妻子，同时又与被告钱方关系密切，在本案中身份微妙，检察机关要求法庭禁止柳子惠出庭做证。不过，法庭做出了一个折中的决定：暂时不允许柳子惠出席法庭的前期审理旁听。
钱方被法警带进了法庭前排。他站在被告席的位子上，一直低着头什么都不想，也没敢向法庭的座席上观望。他知道此时他的父母和姐姐应该都坐在那里望着自己。他怕看到父亲严厉的目光，也怕看见母亲悲伤的眼泪以及姐姐那充满幽怨的眼神。主审法官是一位女法官，只见她快速走到高背椅子前，举起法槌轻轻落下，法庭里传出清越的响声。可能是旁听的人太少的缘故，法槌落下的声音竟激起了一连串的回声。钱方第一次如此亲近地聆听到法槌敲击的声音，感觉法槌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熟悉。是的，这声音和庙堂里木鱼敲击声竟然有几分相似！
法庭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连最轻微的咳嗽声和纸张的翻动声都显得有些唐突。法庭按照程序首先查验各方当事人是否已经按照要求准时出庭，于是从不同的方位传来了不同的声音，或高或低，或远或近，证明自己已经到场。或许是由于法庭里这种令人敬畏的肃穆的影响，大家的声音听起来都显得有些单薄，带有明显的压抑和拘谨。
主审法官宣布了本次庭审的案由以及参与本案的庭审人员的构成，简短地申明了法庭纪律和各方的权利和义务等相关的必要的程序后，法庭于是进入了正式的庭审阶段。首先是检方公诉人发言。公诉人首先罗列出一堆资料，这是杨汝平被钱方发现后送回家里的第二天，他们带杨汝平到医院里做检查时产生的病历和检验报告单，虽然检验报告单没能说明杨汝平的症状是由于什么原因导致的，但结合病历上的记载和描述，这些资料足以证明杨汝平是一个完全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人。这种人如果将他遗弃在一个荒郊野外，或者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人照应，无异于盲人瞎马，随时都有危及生命的危险；接着公诉人又指出：钱方与有夫之妇柳子惠谈恋爱，为了能够与柳子惠组成合法的家庭，杨汝平显而易见是他最大的障碍，所以钱方有最大的作案动机；其次，钱方利用柳子惠单纯无知，用欺骗的手段将心智不全的杨汝平从家中带出，为自己在路上实施犯罪创造便利的条件；第三，钱方实施犯罪后继续欺骗柳子惠，指使单纯的柳子惠报假案，企图瞒天过海。最后，检方公诉人认定钱方蓄谋杀害杨汝平动机充分，条件完备。对一个心智不全的残疾人夺其妻产，谋其性命，精心设计犯罪计划，巧妙实施犯罪行为，其性质特别恶劣，目的特别阴险，手段特别残忍。强烈建议法庭从严从重处罚被告人钱方。
公诉人显然有备而来，他们的讼词环环相扣，气势压人，让人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钱方差一点气昏过去，觉得检方对他的指控简直是一派胡言。他完全不明白在严肃的法庭上面，公诉人作为一个中立的第三方，在维护社会正义的同时，完全没有必要对他充满仇恨和偏见！钱方觉得公诉人的言辞过于夸张，毫无证据，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完全是一厢情愿的推测。
“法庭怎么可能会相信他们的话？”钱方不禁感到有些奇怪。
公诉人结束了他慷慨激昂的发言后，轮到被告方发言。吴律师双手捧着文稿，怯怯地站起来为钱方进行辩护。与公诉人朗朗如大钟之音不同，吴律师说话的声音细小，软绵无力。说实话，钱方觉得吴律师的口才很一般，言辞也缺乏犀利，说到激动的时候她的脸上竟然还会泛起红晕。钱方觉得姐姐的同学吴律师跟自己的姐姐一样，生活上就像一只绵羊，温顺有余，生气或激动的时候常常会涨红自己的脸。她们最擅长的能力就是以包容化解一切矛盾。
“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律师？”
钱方对吴律师的能力不免有一点失望，吴律师的陈述言语过于文弱婉转，没有力量。她向法庭指出检方公诉人的陈述除了杨汝平失踪是基本事实外，其他的都是公诉人的一种假设。我们承认检方做出的这种假设具有某些合理性，但合理的未必一定就是事实。杨汝平能够被她的当事人钱方再次发现说明杨汝平并不是像检方所描述的那样有累卵之危，同时也充分证明了我的当事人钱方心地善良，没有陷害杨汝平的动机。吴律师最后强调杨汝平在钱方睡觉的时候下了火车，令人十分遗憾，确实是一个悲剧。但是，钱方——我的当事人并不存在主观故意，这只是一种过失行为。
一方是过度的夸张，一方却想以柔克刚。对待谎言不能无情地揭露，钱方无法相信这就是法庭辩论。他忽然对法庭的审理程序失去了信心，对法庭最终将如何处置自己也变得心灰意冷。法庭的辩护成了某些人激情表演的讲台，根本没有理性，也没有法庭应有的严肃性。他又一次进入了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觉得法庭上大家显得很忙碌的样子似乎与他没有多大关系。就在钱方一副置身事外胡思乱想的时候，法庭外面忽然传来有人在大吵大闹。尽管距离较远，法庭也关着大门，但凝神细听，钱方很快就听出来那是柳子惠的声音。虽然柳子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讲话，但是柳子惠的声音特质钱方还是很容易辨认的。
柳子惠已经自由了！钱方开始有些吃惊，不过马上就明白了原因：柳子惠不应该有问题。她唯一的问题就是向警方报假案，可是钱方已经向警方承认是他指使的。想到这里，他不觉得低下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