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惠压制了所有的愤怒,可是当齐云飞母亲离开宿舍后,柳子惠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无比沮丧。齐云飞母亲的话像刀子一样伤了柳子惠的心,虽然她今天表现得出奇的冷静和果断,但其实她的内心已经崩溃了。齐云飞母亲离开后,柳子惠反锁上房门,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默默地流着眼泪。在这个万家团聚的日子里,柳子惠却像一个弃儿一样一个人躺在冷冷清清的宿舍里,倍感凄凉。柳子惠从来没有想到过会伤害别人,但是就在刚才,齐云飞的母亲当着她的面告诉她,她柳子惠是一个有问题的女人,一个充满争议和不幸的女人,谁跟她在一起都不会有好下场。
“她一个外地人怎么会说出这些话?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她的话有什么根据吗?”柳子惠在心里慢慢地梳理着杂乱的头绪。“杨汝平的父亲,杨汝平的母亲,杨汝平,还有钱方,他们似乎都很不幸。为什么会有人认为他们的不幸是由于她造成的?事实上伴随着他们的不幸,她自己其实也是从一个不幸走向另一个不幸,为什么说是她给他们带来了不幸?难道自己真有问题?”
“我能有什么问题呢?是道德问题吗?是我不够努力或者太过努力?是我与生俱来就有问题,或者我一出生其实就是一个问题……”
没有人能证明齐云飞母亲的话有确凿的证据,她也许只是信口开河,其目的就是希望柳子惠离开她的儿子。但是这种似是而非的语言暗示却将柳子惠引进了思想迷宫:柳子惠反复梳理围绕着自己所有不幸的背后可能存在的因果关系:究竟是他们的不幸给自己带来了不幸,还是自己的不幸给他们带来了不幸?
就像是重温很多年以前发生的一场翻车事故,事故中悲伤的情节带给柳子惠的痛苦早已经麻木了,而已经淡漠的结局也让曾经的惊恐不安变成了遥远的记忆。柳子惠以最缓慢的速度重新播放着这一场事故,重新检视事故中的每一处细节。她发现自己既不能证明什么,也不能否定什么。但是,柳子惠作为在那一场不幸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无论她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难免会受到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的无端指责和猜疑。
柳子惠叹了一口气,意识到她刚刚扬起的生活之帆似乎又遭受到了挫折。她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收拾散落在床上和课桌上的书本作业,将它们一一装进书包里,然后又将所有的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装进一个大的行李箱中。在一个万家灯火时刻,柳子惠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静谧的校园。
寒冷的北风呜呜地啸叫着,像一群无家可归的饿狼,在大街小巷里游荡。高高的路灯站成两排,从光秃秃的树杈间探出,在钠黄色的灯光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旋转飘舞的雪花。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好像是专门为春节准备的礼物。雪虽然不大,但很能振奋人心。看情形明天就会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凄厉的北风吹过
漫漫的黄沙掠过
……
远处不知道从那个橱窗里飘来齐秦演唱的歌曲,在寒冷的北风中生出了几分荒凉。柳子惠似有感触,好像自己也成了一匹孤独的狼,行走在人流匆匆的城市大街上,尽管她对周边的行人没有恶意,但仍不能阻止一些人从黑暗的角落里向她抛来的砖头。她只有咬着冷冷的牙齿,做出要反抗的模样。但是她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一只羊,所有她没有其他选择,只能选择落荒而逃……
柳子惠拖着行李箱,漫无目标地走在大街上。她走了很久很久,也想了很多很多。直到她走累了,想累了,感觉到有些冷了,才停下了脚步。她拦住了一辆出租车,返回到自己久违的家里。
已经有半年多时间没有回过家,可以想见此时的家中不仅是冷冰冰的,也是灰蒙蒙的。阳台上的花草曾经茂盛盎然,现在无一例外都变成了枯草叶。屋里的空气虽然不缺少氧气,但由于长时间没有流动,散发出一股腐烂的味道。柳子惠打开窗户,也打开暖气,裹着厚厚的大衣,缩坐在沙发上。望着冷冷清清的家,她想起来这应该是她第二次一个人在家里过年。去年她一个人独坐家中,守着冷清,度过了她人生中最凄凉的一个春节。不过有了那一次的经历,今年她竟然已经有一些习惯了这种安静的氛围。只是上一次春节她一直在家中生活,吃喝用品家里都比较齐全。现在,她从一个人的宿舍回到一个人的家中,又冷又饿,想吃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都做不到。想到面条,柳子惠想起了那一年在南方小城宾馆里吃过的肉丝面,那碗肉丝面可能是她人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一碗面,给她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想到肉丝面自然也想到了钱方,钱方此时在做什么?会不会还站在铁窗前向这里眺望?想到钱方柳子惠鼻子一酸,心头升起了无限的懊恼——她之前不该如此轻率地冷落钱方。钱方对她的了解与她对钱方的了解几乎一样多,他们在一起时几乎无话不谈,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秘密,也不需要保留什么秘密。钱方为人真诚,钱方的家人更让柳子惠敬重,他们虽然不是大学老师,但为人却十分热忱。第一次在钱方家里吃饭,他们热情似火。第二次在看守所里见面时,他们依然都面带着笑容。他们或许对自己也有意见,只是由于善良的本性而不愿意表达出来。他们宽容错误,宽容年轻,他们更值得柳子惠去尊敬。
吹了一会冷风后,柳子惠关上了所有的窗户。很快屋里的温度上来了,柳子惠不觉得冷了,但似乎更加饿了。在饥饿、疲劳和寒冷中间,柳子惠选择了饥饿。她今晚在冷风里走过太多的路程,不想再次出门。她在从学校带回来的行李箱中翻出了一盒牛奶,她知道一盒牛奶虽然不能完全解决饥饿,但勉强可以支撑到明天早晨。
柳子惠既没有看书,也没有打开电视。她异常疲惫,所以只简单地洗了一下,从衣柜里抱出冬天的被褥,铺好后就爬上了床。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柳子惠体会到了一种家的感觉。这空旷的大房里,她是这里唯一的主人,虽然还是那样冷冷清清,但第一次从心底竟然涌出了一丝满足和自豪感。在疲惫和睡意朦胧中,柳子惠有些不解地问自己:
“我们为什么要过年呢?不放假该多好!”
第二天早晨,柳子惠醒来后发现窗外的雪还是昨晚的那个样子,不慌不忙地在空中盘旋着,飘舞着,十分有耐心地装扮着过年的气氛。柳子惠起床后洗漱完毕后,稍稍化了一点妆,然后离开了家门。
疯狂地采购年货,是中国人过年前另一个最显著的集体行为特征。虽然天上仍然下着雪,地上的雪也已经快没过了脚面,但街上依然挤满了来来往往为过年而忙碌的人。在柳子惠家附近有一家元旦时刚刚新开业的大型超市,里面的物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里面采购年货的人更是人满为患,到处都被采购年货的人挤得水泄不通。这些人基本上都有一个显著的特点:见什么买什么,几乎不加选择。
从安静的校园里走出来,看到眼前疯狂抢购的人群,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来临,柳子惠很吃惊,也很不习惯。不过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柳子惠自己也像他们一样疯狂,满大街采购年货。去年是柳子惠第一次一个人在家里过年。凭着自己的记忆,柳子惠勉力想营造一点过年的气氛:做几道传统美食,贴上春联。无奈家里空荡荡的缺少人气,于是柳子惠在街上采购了许多年货,大包小包充塞着家里的每一个房间,希望用满目的年货置换家中的冷清。但是去年的春节柳子惠过得并不快乐,物质的丰盛除了带来毫无必要的浪费,并没有实质性地赶走她心中的凄冷。柳子惠忽然觉得眼前这些人的行为其实相当可笑,于是她像一个冷静的独行客一样,众人皆醉我独醒,悠然地行走在狂热的边缘,冷眼旁观这个疯狂的世界。
柳子惠一个人吃饭,本着简单方便的原则,从超市里采购了一些日常生活必需品。回到家后,她拿起茶几上的电话准备拨打医院胡院长办公室的电话,想看看胡院长有没有在办公室。电话没有声音,柳子惠一开始有些奇怪,将电话线路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问题,忽然想到她自去年九月开学离开家后至今都没有交过电话费,估计早已经停机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也停了。她从包里翻出手表戴在手上,顺便看了一眼,已经九点多了,这个时间胡院长正常都在办公室里。柳子惠又匆匆地走出家门,向医院方向走去。
在去医院的路上,柳子惠打算在街上买一份早餐吃,可是一连走了两条街也没有看到卖早餐的。柳子惠家附近街边的早餐馆大都是外地人经营的,此时他们早已关门歇业回家过年去了。在他们看来一年的幸苦就是为了能过一个好年,所以没有什么事比回家过年更重要。柳子惠没有办法,只好在医院门口的摊点上买了一份早餐站在路边胡乱吃了。吃过早餐后她用纸巾将手指和嘴唇擦拭干净,然后一转身走进了医院。
医院里的人很多,这里似乎与过年没有多少关系。由于冬天一直是流感哮喘等呼吸道疾病高发的季节,加上寒潮来袭,前来就诊的人甚至比平时更多。柳子惠原来是呼吸科里的医生,以前这个时候是她一年中最忙的季节,经常需要加班坐急诊。不过今天她的身份不一样了,她可以悠闲地穿过忙碌的人群,若无其事地从自己科室门前排队就诊的病人队伍中间穿过,甚至连向里面看一眼都懒得看——说实话,柳子惠打心眼里不愿意与里面的人打招呼。她直接奔向四楼,胡院长在四楼的楼梯口看到了柳子惠,显得有一点惊喜。他立即领着柳子惠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那封信交给了柳子惠。柳子惠接过信看了一眼信封,说了一声谢谢,转身准备离去。胡院长迟疑了一下,之后马上又叫住了柳子惠,让她稍等一下。胡院长喝了一口茶,然后十分亲切地问柳子惠:
“小惠,这一学期学习怎么样啊?”
“还好吧,期中考试成绩都通过了。”
“哦——那很好!很好嘛!”胡院长面露喜色,一连说了两个很好。稍微停顿了片刻,胡院长话锋一转,降低了声调,以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问道:
“小惠,我问你,齐老师……是什么人啊?”
听到胡院长忽然问起齐云飞的事,柳子惠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柳子惠根本没有料到胡院长也知道她和齐云飞的事情,那么医院里其他人是不是也知道这件事?柳子惠的脸“刷”地一下子变得惨白。愤怒,悲哀,无能为力……在强大的社会机器面前,柳子惠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脆弱。她轻轻地咬着嘴唇,低下头盯着手里钱方的信,低声地说道:
“他是我们辅导老师。”
“哦——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齐老师的母亲。”
柳子惠原以为是学校打来的电话,没想到竟然是齐云飞的母亲打来的!她的脸“腾”地一下子又涨成通红。柳子惠自以为这两年的挫折让她对人性有了一些了解,现在看来她对人性之恶的认识还远远不够!齐云飞母亲昨天下午刚刚离开这里,今天早上就打电话给胡院长,她想干什么?她不止当面诋毁我,侮辱我,警告我,还到处乱说,到处乱打电话。
“她怎么会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她怎么会这么快就能将电话打到胡院长的办公室里来?她还给谁打过电话?”
柳子惠又惊又气,浑身颤抖,对齐云飞母亲这种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行为除了气愤和鄙视,也感到很可怕,很不可思议。柳子惠之所以如此喜欢校园生活,根本原因是她认为自己也是一个文明的人。她从沈校长身上看到了文明人的涵养,或者是有涵养的文明人是如此令人敬重,并由此对大学校园里的人际关系得出了一个她认为十分有意义的结论:在这里,没有阴谋诡计,人们只会使用文明的方法来表达心中的情绪。但是,齐云飞母亲很显然是一个例外。
柳子惠面红耳赤,眼里噙着泪。她抬头看了一眼胡院长,想听听齐云飞母亲究竟在胡院长面前说了什么。不过胡院长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作为一院之长,他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外人在他面前说的话。作为一门最基本的领导艺术,兼听则明这个道理他是懂的。很显然,此时他更想听柳子惠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会怎样向他解释的。
柳子惠似乎明白了胡院长的用意,像齐云飞母亲这样的女人,虽然是一名大学老师,但既然是一个例外,那么她就不可能像沈校长那样有涵养有风度,所以不管是当面还是背后都不会有什么好话。柳子惠当然不能任由那个女人在背后恶毒诋毁自己,侮辱自己,尤其是在胡院长面前,所以她有必要在胡院长面前为自己作一些解释。
“我和齐老师根本没有什么,他是我们辅导老师。我基础不太好,以前在学校学的知识有些已经忘了,所以他经常为我补课,我们经常在一起,就这些……”
胡院长坐在椅子上,浅浅地喝着茶,若有所思的样子。听完柳子惠的解释后,他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然后很释然地对柳子惠说道:
“好啦!没事的,安心学习,寒假期间回家里多看看书也不错。嗯,你从科里经过一下吧,单位年底给每位职工分发了一些年货,你也有份的。”
柳子惠点了点头,无声地离开了胡院长的办公室。从科室里经过的时候,主任忽然看见柳子惠出现在面前,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惊喜。因为他刚才看到了柳子惠路过科室的门口直接上楼去了,估计是去了四楼院长办公室,胡院长一定是因为科里人手不够,要求柳子惠在春节期间回到原来的岗位上顶班。柳子惠摇摇头,说胡院长让她来这里拿医院分发给她的年货。主任失望地摇了摇头,脸上又恢复到之前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