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你……一个大学生，看你文质彬彬的，是怎么……进来的？”
老男人似乎对钱方的故事更感兴趣：一个大学生，相貌文静却出现在监狱里！第一次见到钱方的人，基本上都有这样的好奇心，老男人也不例外。此时他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三言两语匆匆结束了自己不幸的一生，而后便主动地将谈论的话题引向钱方身上，这多少让钱方有一些扫兴。
这其实也是一个让不太愿意启齿的话题，尤其是在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面前。不过在监狱这个特定的环境里，犯人们似乎都遵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即多数犯人在初次见面时都喜欢提起这个永恒的话题。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可能是犯人们用以打发无聊时间最容易提起的话题，也是犯人之间开诚公布，表示友善一种最好的方式。钱方似乎没有理由拒绝，尤其在只有两个人的病房里。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后，便将自己因为何种事情进了监狱用尽可能简短的形式说了一遍。跟之前的情形差不多，钱方在叙述的时候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歧意，故意略去了故事中某些不便公开和不可思议的细节。
可能是岁数大了反应比较迟钝的缘故，加上钱方的故事被修剪得支离破碎，老男人听了钱方的故事后半晌没有说话。梳理钱方故事里的不确定性费了他许多时间，由于钱方的故事被修剪得有些不连贯，听故事的人短时间内往往难以对故事的结局作出一个合乎逻辑的判断。所以根据以往的经验，钱方说完自己的故事后，一般都会有人提出质疑，钱方虽然不情愿，但一般也会给予一些简单的解释。
“你这个应该是好心没办成好事呀！”
过了足足有几分钟时间，在钱方以为老男人已经放弃了谈话的时候，老男人忽然对钱方的故事给出了一个充满善意的点评。老男人的表现出乎了钱方意料，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含糊过去，或者继续纠缠于故事中明显被钱方故意略过或改动的细节。钱方从自己的父母身上发现，人的好奇心其实与年龄无关。老男人绝对不是没有好奇心，他不刺探被钱方故意略去或改动的细节，或许是出于对钱方的尊重。但钱方却有些不淡定了，对老男人不得不刮目相看：这个人不一样，他竟然用十二分的耐心去拼接他的故事！
钱方的脸上忽然有些发烫，就好像在一场无关紧要的考试中，学生作弊时被老师发现了却没有被当场揭露出来一样。“谢谢！谢谢你没有继续问下去！”钱方在心里由衷地对老男人说一声感激，扭头看了一眼老男人，讪讪地笑了。说实话，老男人的表现让钱方很感动！自从被公安机关抓捕后，钱方的故事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少反应，但很少有人会做出如老男人这样的点评。无论是认识他的人还是不认识他的人，无论是监狱里的犯人还是社会上的普通人，人们基本上对钱方都是持批评态度，认为不管钱方有什么漂亮的借口，都不应该触碰道德上的红线；而基于钱方在道德上有瑕疵，于是有一部分人对他的动机甚至整个故事都提出了“合理的怀疑”，而这或许就是法律对钱方审判的依据，因为法律必须照顾大部分民意。
“唉，你是大学生，但这是法律！”
老男人发出了一声感叹，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老男人显然对钱方大学生身份很认同，因而选择了无条件相信。对于被钱方剪辑得面目全非甚至有些可疑的故事，老男人似乎并不在意。或许老男人自己也曾是一名犯人，大半辈子的监狱生涯，让他深刻领悟到了人性的弱点，对年轻人，尤其是受过良好教育、有美好前程的大学生，人们应该怀有更多的包容。
“是的，您说的很对！这是法律…..”
“其实怎么说呢？法律是专家制定的，肯定有它合理的逻辑，这件事你也要看开一点，有时候我们需要换一个角度看问题。”老男人说话很有特色：语速不快，吐字发音清晰，声调平缓，缺乏激情。与我们常见到的那种声情并茂，说话时通过控制语言节奏的快慢和声调的轻重来表达内心丰富情感的人很不同。
“《西游记》这本书你应该看过吧？”老男人看了钱方一眼，似问非问。
钱方心里有一点不好受，眼睛盯着头顶上的药水瓶，没有说话。
“说实话我很喜欢《西游记》，看过许多遍。我记得《西游记》里有一节专门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这个故事家喻户晓，我想你肯定也知道。唐僧师徒路过白虎岭的时候，白骨精为了能吃到唐僧的肉，前后变化成村姑、老妪和老翁接近唐僧，可惜都被孙悟空识破。孙悟空火眼金睛，又嫉恶如仇。他一路斩妖除害保护唐僧本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遗憾的是唐僧肉眼凡胎，不识真相，而猪八戒、沙和尚也相互猜疑，忠奸难分。”
老男人娓娓道来，语速均匀。听他说话感觉好像在观看一台老式汉字打字机排版一样，一块块方形的铅字模块从字库里匀速飞起，轻轻地敲打出一行行文字，又清晰又干净。
“故事的结局让人唏嘘：白骨精被孙悟空灭了，孙悟空也被师父逐出了师门。对这样的结局几乎没有人满意，孙悟空有口难辩，唐僧忠奸不分，猪八戒嫉贤妒能，沙和尚想做好人……其实我后来第三次看《西游记》时，发现有些不一样。唐僧自是凡人，却庸而不昏。我佛慈悲，普度一切众生，这正是唐僧一行西天取经的最终目的。在唐僧看来，不论孙悟空有多么漂亮的借口，都不应该杀生，这是佛，也是法。而孙悟空的目的却不同，他的任务就是保护唐僧安全，所以一路除妖捉怪，心中只想着保证唐僧安全，因而对佛毫不在意，不敬佛，也不知法，故难容于佛法，成为唐僧此行的最大障碍！至于师徒之间缺少信任，时常产生误会，这是由于每个人的想法不一致，因而他们看到的也不一样，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看到的才是真相！”
老男人有着与钱方父亲几乎一样的口音，钱方听他说话很容易想起自己的父亲。老男人的故事十分有意思，一下子引起了钱方的思考。老男人对钱方毫无偏见，因而他的观点钱方更愿意接受。钱方逐渐从悲情中冷静下来，第一次走出自我，站在一个完全的旁观者的角度重新审查自己的事情。不敬佛，不知法，自己难道不也是这样的吗？至于自己被社会误解，或许如老男人所言，因为每个人看到的不一样。什么才是真相？虽然真相只有一个，但容易被各自的立场干扰。相信你的人认同你的真相，不相信你的人认为那是你的伪装，如同白骨精变化的村姑，老妪和老翁。钱方蓦然意识到：这世上可能没有绝对的真相，所谓真相其实与看问题的角度有关，角度不一样，看到的真相也不一样！
那么流传在世上的许多历史事件，甚至包括太公《史记》所记载的史实也未必就是真相，否则这世上怎么又会有《竹书纪年》这部奇书呢？或许，这世界本来就没有真相，只是有的人性本善，而有的人性本恶。
在监狱里，像老男人这样经历的人不多。大部分犯人其实并不真的了解钱方，他们出于对钱方的尊重，或许还掺杂着其它利己的目的，在听到钱方的故事后，出于照顾钱方的情绪，通常也会说出一些类似的故事，这些与钱方毫不相干的故事既没有多少根据，也很牵强附会，不过对他们的良苦用心钱方心中了然：在这些人看来，钱方之所以坚持在自己的故事中保留一点神秘成份，那是因为钱方希望用神秘这种说不清的东西去掩盖故事中不可示人的真相。其实这样的例子历史上俯拾皆是，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确立成功者的正当性和失败者的必然下场。因而在他们潜在的逻辑里，很显然，钱方在隐瞒真相。至于钱方为什么这样做，很显然是为了掩盖自己不高尚的动机。想到这里，钱方不免又有一点失望。
“我知道这件事听起来带有迷信色彩。对于不理解或者不了解的事，在揭开神秘面纱之前，它们看上去都像是一种迷信。”
钱方带着自嘲的口吻咕噜了一句。老男人虽然相信了他的故事，但钱方心里仍有一些意犹未尽的感觉，觉得有必要为自己的故事加一个注脚。
“是的，是这个道理。那个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吧？”
老男人并没有顺着钱方的意思继续讨论迷信和神秘现象，而是对故事的结局更感兴趣。如同《西游记》里孙悟空最后是否与唐僧和解一样，老男人更关注钱方离奇爱情故事的进展和结局。钱方一时语塞，对这个高度敏感的问题，柳子惠任何一点变化，都会影响他对未来的判断。现在这个问题事实上已经成了他的心病。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钱方不喜欢自欺欺人。可是他现在行动和意志都受到了限制，而柳子惠给他的信息又十分有限，所以钱方能感觉到事情在变化，但仍然有幻想，因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老男人的问题。钱方想告诉老男人他与柳子惠之间其实还有信件往来，转而一想半年之久只收到柳子惠这么一封没有地址的回信，这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了。柳子惠将钱方排除在校园之外，这或许就是一种委婉的拒绝。正如钱方之前预想的那样：他没有对不起柳子惠的地方，所以柳子惠愿意给他写一封回信。虽然绝交，但又不至于绝情。
钱方在枕头上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钱方的故事让老男人颇感意外！钱方为了一个女孩子进了监狱，而他们的爱情故事最后竟然没有按照钱方努力的方向发展，这对钱方的打击是一般人难以承受的。所有的努力都希望能收获到成功，如果付出与回报不能形成正向成比例关系，甚至收获挫败，除了寻找失败的原因，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感叹命运的不幸。
“嗨！小伙子，你也不用太难过了，这种事情有时候是需要缘分的。”
钱方听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凝视着头顶上的输液瓶里回气孔处不断生出的小气泡，好像一个个小希望，一个接着一个浮出水面，聚集在一起，试图变成一个更大的希望，但刚一出现就迅速破灭……
又是缘分！这是钱方第二次听别人对他说缘分。在许多人眼里，男女双方能否走到一起，他们之间的爱情能否修成正果除了一些显而易见的原因之外，男女双方是否有缘分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尤其是对于一些原因不明或找不到原因的案例，缘分几乎成了唯一的原因。缘分是什么？是指那些无法说清楚的原因吗？如同他深爱柳子惠，为了爱情锒铛入狱，最终却不能收获爱情。当年祥云庵之旅，当他将“千年有缘”的佛珠送进柳子惠手中，对此曾深信不疑。
“佛说：聚散随缘，流转随业。其实呢，人与人之间能否走到一起真是要讲求缘分的。俗话说有缘千里相聚，无缘对面不识。这就像《西游记》里唐僧收孙悟空为徒一样，悟空始于道却归于佛，谁又能想到这是五百年前注定的因果！”
看得出老男人确实偏爱《西游记》，喜欢引用《西游记》里的故事说事。钱方忽然想到长久以来一直埋藏在心底的一个疑问：我们生活的世界，除了可以用物理和化学原理加以描述，用数学方法归类管理，会不会真的存在着一种超自然现象？一种当前科学暂时没有掌握的神秘元素？这种超自然现象给我们人类的感觉是：一直存在于我们生存的世界中，但时隐时现，似有似无，表现为不连续性，偶然性。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他们会不期然地发生作用，改变了我们的轨迹。打个比方，这有点像不同频段的无线电波共同存在于一个有限的空间里一样，他们分属于各自的区域，带有所在区域的特征，遵守着各自或者同一个自然法则。他们互不干扰，只在特定区域内引起受体共振，发生作用。在不同区域的临界面上，会存在互相干扰，这或许就是我们偶尔能感受到神秘现象存在的原因。
“您相信这世上有超自然现象吗？”
“呃——”
钱方迅速地挣脱了原来的令人不愉快的话题，从缘分转移到超自然现象。老男人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明白了原因：钱方的故事中有说不清的地方。钱方自己说不清楚，别人也不相信，因而在某种程度上他如同《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一样很苦恼，耿耿于怀。老男人没有继续问这方面的问题，但这并不符合钱方的性格：钱方做任何事情都倾向于至善至美，而他的故事却留有遗憾，他不吐不快。老男人翻身换了一个姿势，沉吟了片刻后说道：
“老实讲，我原来并不怎么信这个，不过现在也有一点信了。”
老男人的话无论是说话的语调还是观点，竟然与钱方的父亲高度相似！
“这种现象虽然不经常出现，但像我现在这个岁数，肯定有见过的。其实每个人都有可能遇到，而且好像不仅我们中国有，外国也有这种事情。虽然有一些是迷信的东西，但确实也有一些现象我们无法解释清楚。”
“是的，是的！您说的很对，确实有一些现象现代科学无法解释清楚！”
钱方有一点激动。在他看来，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复杂，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人的态度问题，遗憾的是许多人都不愿意直面这个问题。
“站在统计学角度来考察这一现象，以时间和空间二元维度展开。在时间维度上，自人类有文字记载以来就有大量的神话传说，一直到今天，即使科学发展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依然有一些现象人类无法解释；在空间维度上，从横向地域分布看，不仅我们中国有神话传说，世界上几乎所有有文明史的民族，无论是否有文字记载，无一例外都有自己的神话传说。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所有这些割裂的、没有交流的、自成一体的神话传说都具有某些惊人的相似性。”
“嗨，你说的还真有一定的道理！那科学家们为什么不去研究这个？”
“是啊，这确实是一个挺遗憾的事情。就像您刚才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有可能遇到。如此普遍和客观存在的现象，被科学界集体无视确实有些说不过去。我估计研究这样的课题可能有相当大的风险吧：一方面是研究对象的不确定性。就像研究闪电一样，在人类了解闪电原理之前，闪电在什么时候出现，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都存在着不确定。超自然现象既然被赋予”超自然”属性，被我们神秘化，则意味着我们人类还没有掌握他们发生、发展以及变化的规律。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观念上的顾忌，科学发展的主旨就是不断地揭开神秘面纱的过程，久而久之科学就走到了神秘的对立面。所以研究神秘现象面临的风险不仅像研究闪电一样可能有生命危险，也很可能会终生一事无成，并且被权威主流群体认定为非科学，旁门左道和不务正业。”
老男人没有接钱方的话继续讨论下去。钱方将他们讨论的话题由缘分转入神秘的超自然现象，这种跳跃式的思辨能力，这种每时每刻将生活中的遇见当作科学的课题，用物理和化学的原理去思考，用数学的方法去分析和归类，这种训练有素的观察问题和分析问题的方法，老男人很显然不具有这样的知识储备。对探讨的问题在方向上，老男人或许还可以表达一些个人的观点，一旦涉及到比较具体的讨论便感到力不从心。不过老男人十分佩服钱方的思想，钱方是他见过的第一个从科学的角度认真对待神秘现象的人！作为一个有丰富阅历的老人，老男人与大多数普通人的看法差不多，神秘现象这种东西虽然不经常出现，但每个人都有可能遇见到，关于它们的故事丛出不穷，因而这种朴素的观点一直由于缺乏权威的注脚而行走于灰色地带。钱方基于自身的经历，希望用严肃的科学态度，将这个问题带进实验室，并希望对这种现象架起科学的观测平台。
这时，老男人发现钱方的输液瓶里的药水已经快没有了，于是提醒正在沉思中的钱方，钱方醒过神来，大声喊护士来换药水。护士从门外走了进来，立即换上了挂在输液架上另一个稍小一点的淡黄色的药水瓶。老男人由于药水下滴的速度慢，虽然比钱方先输液，但此时瓶里仍然有近三分之一的药水。护士调节了一下钱方的输液速度，让药水下滴的速度略微慢了一点，然后又走出了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