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其实就是一个大舞台,人生就是一场戏。我们做的每一件事未必都是有明确的目标,也未必都有明显的意义。”
柳子惠离开看守所后,心里竟然有一种赴死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就像唐吉珂德一样,去挑战一种不可能。她真想哭,用大哭一场来作为自己行将赴死的生命的挽歌。她强忍着泪水向公交车站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向公园方向探望:她想知道,杨汝平母亲现在是否还在那里?尽管杨汝平母亲的身材比较瘦小,与自己相比似乎完全不能构成威胁,但柳子惠绝对不会与她共处一屋的。柳子惠甚至认为自己可以低视一群站在她面前的巨人,但一只在她头顶上转圈的蜜蜂也会吓得她发疯,而对那些无形的威胁她更是惊恐无状。
钱方的话像针一样刺痛了柳子惠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杨汝平和他的母亲就像埋藏在她人生道路上的两颗地雷,让她胆战心惊。钱方坐牢了,现在不会有人与她同行了,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因此她必须小心再小心。然而柳子惠知道这样做其实没有用,她现在就像在玩一个黑白轮盘游戏,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去了,而她之所以还在玩,完全是凭着一点运气。可是运气不可能永远伴随着她,运气总有用完的那一天,所以接下来必然要轮到她自己,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问题:或早或晚,除非她现在就离开轮盘……
“或许,我真的应该离开这座城市了。”
柳子惠打量着眼前这座她曾经十分向往并且热爱的城市,虽然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让她对这座城市产生了莫大的失望,甚至憎恶,但她对眼前的这座城市仍然怀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感情,难以割舍。
“离开这里我又能去哪里呢?”
虽然时代已经变了,红尘滚滚,物欲横流,但谨慎的柳子惠并不想轻易地离开她早已经熟悉的陆地。也许是由于单亲家庭出身的缘故,也许是母亲离奇和不幸的身世,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柳子惠的血液里缺少一种安全的元素。她对安全的渴望甚至超出了她全部其它的诉求之和。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在非议和屈辱中,她艰难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柳子惠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自己的难题。她心灰意冷,发觉自己事实上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钱方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幸福得甚至可以能触摸到未来,她已经为他们的未来编制出最美好的图案。现在,她就像刚才跨出看守所时,身后的大铁门哐当一声被关上了一样,她的未来好像也关上了大门,她失去了努力的方向。
柳子惠还没有学会解决问题的能力。她又一次想到了母亲,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像她刚从南方回来的时候一样,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柳子惠希望有亲人站在她的身边,为她壮行,为她出谋划策。此时,柳子惠多么希望母亲能出现在她的身边,能够为她排忧解难。
……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轻移步,走向前,
荒郊站定。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
柳子惠的脑海里又回响起母亲当年练功时的场景,声情并茂,字字清晰。母亲虽然不让她学京剧,可是柳子惠耳濡目染,甚至连睡觉的摇篮曲母亲哼唱的也是京剧。她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想到母亲的时候,她脑海里总是会出现一副冷漠和凄苦的画面,可自从母亲向她揭开了身世之谜后,柳子惠对母亲的印象一下子改变了许多。就像是一本她一直都不愿意打开的画册,翻开画册已经尘封的封面,在母亲失落和无奈的背后,里面记录着一个母亲牺牲自己照亮女儿前程的母爱的故事。
母亲的影像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柳子惠的脑海里。
就在柳子惠一步三思,三步一叹的时候,她毫无意外地看到了杨汝平母亲还站在刚才的路上。此时她正拦着一个路过的中年男子讲她的物理课。柳子惠慢腾腾地走近他们,心里开始认真思考杨汝平母亲的安置问题。柳子惠知道,钱方的话虽然让她崩溃,但字字是真言,她不能回避。她必须承认杨汝平母亲迟早会被人认出并被送回家的客观事实,同时也需要在良心上说服自己:她能做到假装不认识杨汝平母亲,让她像一个无家可归的疯子一样流落在街头,然后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过吗?这对生性胆小但本性并不恶的柳子惠来说其实也很艰难。钱方做不到,柳子惠其实也很难做到。毕竟她现在住的房子仍然是杨汝平父亲所在的医院集资盖的房子,她没有掏一分钱!她不愿意接受杨汝平,现在又要拒绝杨汝平母亲回家,这样做不仅不道德,也不现实。这样做只会给自己找麻烦,又一次引来全社会对她的谴责。
“或者,我可以申请住进医院的集体宿舍里,可是这样做能解决问题吗?我一个人住进医院的集体宿舍里,让一个疯子住在家里,这个合适吗?医院会同意吗?医院的同事又会怎么议论?胡院长会不会不高兴?”
正在柳子惠左右为难陷入绝境的时候,她看到那个中年男人弯下身体跟疯婆子说话,看样子他好像认出了杨汝平母亲。
“许老师,许老师,你认识我吗?我是学校的沈老师啊。”
男人的声音比较大,柳子惠站的地方距离并不遥远,所以听的十分真切。“啊!他们原来是同事,果然被她的同事认出来了!”柳子惠并不特别吃惊,只是万没有想到事情的进展比她担心的还要快。那位自称是沈老师的男人对着杨汝平母亲连喊了几声,疯婆子好像在听,又好像不在听,像一个课堂上注意力不集中的学生,继续她那既认真又耐心的自说自话。沈老师见此情景,一转身向不远处的一个电话亭走去。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电话磁卡插入电话里,然后开始拨打电话。而此时的疯婆子像一个胆小又好奇的孩子,慢慢地跟了过去。
柳子惠也无声地向前移了几步,但不敢靠得太近,害怕被疯婆子发现。柳子惠站到一棵碗口粗的杨树后面,偷偷地观望着沈老师打算怎么处置杨汝平母亲。沈老师会给谁打电话呢?给辖区派出所,抑或是柳子惠工作的医院?沈老师打电话的声音很低,柳子惠没有听到具体的信息,不过既然沈老师已经认出了杨汝平母亲,后面事情应该没有悬念了。不管柳子惠愿意或不愿意,结果都不会改变。
果然,很快有一辆警车闪着警灯沿着静月湖大道向这边驶来。沈老师看到警车从远处驶来,立即站到路边朝警车不停地挥舞手臂,警车上的人看到了沈老师,于是打开了靠右边的方向灯,速度慢慢地降了下来,最后“吱呀”一声在沈老师的身边停了下来。从警车上下来两名年轻的警察。杨汝平母亲似乎很害怕警车上闪耀的警灯,立即丢下了沈老师,折向一旁的电话亭前。疯婆子开始好奇地打量着电话亭里的电话机,向电话机指指点点,模仿刚才沈老师打电话的样子,对着电话亭说话。沈老师主动上前一步跟两名警察打招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证件递给走在前面的那名高个子警察。高个子警察翻看了一眼后,向沈老师点点头,将证件还给了沈老师。然后三个人一同来到电话亭前杨汝平母亲身后,望着疯婆子正对着电话机又说又比划。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高个子警察扭头问一旁的沈老师什么问题,沈老师先是遥头,然后又很肯定地点着头。两名警察于是又回到警车边,好像是在商量着什么事情,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停地望着一旁的疯婆子,似乎显得有些为难。
原来,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沈老师,与杨汝平母亲是同一所学校的老师。他是偶然路过此处被疯婆子拦住了。面对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女人,沈老师显然更具有社会责任心和同情心,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事不关己,一路小跑快速地从疯子身边通过,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或者用恐吓的方式吓跑疯子。沈老师被疯婆子拦下来后,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顺便观察了一番,看看自己能否在举手之间帮助这个可怜的疯女人。不过让沈老师大吃一惊的是,稍加观察后他发现面前的这个疯女人竟然是他们学校原来的授课老师许老师!许老师虽然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但由于前一段时间在南方失踪了,警方曾到学校里了解情况并索要许老师照片,因而许老师的退休手续至今尚未办理。沈老师惊喜之余,本想直接领着许老师回家,但是经过简短的沟通交流后,沈老师发现许老师的精神不正常,似乎有精神问题,于是给警方拨打了电话。两名警察是附近区域负责治安巡逻的警察,在接到警局调度中心的指示后迅速驾车来到这里,准备接回发现的失踪人员。到达报案现场后,经过与报案人员沈老师进一步核实身份,确认了眼前的疯婆子就是警方寻找的失踪人员杨汝平的母亲。或许是沈老师在报警时并没有将杨汝平母亲有严重的精神问题告诉警方,所以当两名警察风风火火赶到现场时,发现找回的失踪人员是一个有精神疾病的人,两名警察一时间感到事情有些棘手,不知道下一步如何处理。
这时候,警车上的对讲机忽然呼噜呼噜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高个子警察立即探下身子从车里拿起对讲机,对着话筒大声地喊道:
“中心,中心,我们已经到达现场!已经到达现场!见到了报案人,他是失踪人员原来单位的领导。我们看到了失踪人员,看到了失踪人员了。但是,失踪人员是一个疯子,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疯子。”
由于声音特别大,有许多重复的词语,柳子惠在远处听的十分真切。
“你们……吱……吱……送回家……送回家”
或许是以前很少听对讲机的对话,柳子惠很不习惯对讲机说话时断断续续的节奏和特点。也可能是距离中心太远,对讲机的信号不稳定的缘故,从对讲机里传出来的声音不仅断断续续的不连贯,还始终夹杂着无线电吱吱的杂音和汽车发动机声音。柳子惠站在远处想听清楚对讲机里的每一个字几乎不可能,对讲机里哇啦哇啦说了一大串,但她只听出了里面有“送回家”三个字。柳子惠的心猛地一沉,立刻明白了这三个字的含义:警察打算将杨汝平母亲送回家!
“送她回家恐怕有问题,报案的是她原来学校的校长,他说这个疯子家里现在已经没有人了,家里已经没有人了!老伴去世了,儿子也失踪了,目前只有一个儿媳妇,就是前一段时间向我们警方报假案的那个女的,报假案的那个人,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的那个女孩子,你们应该也有印象的。”
警察的话十分清晰,直飞入柳子惠的耳内,柳子惠的心头滚过了一波巨大的悲哀。原以为只有医院里同事因为认识她和杨汝平,对她充满了偏见,谈到她的时候不仅刻薄,也别有用心。现在柳子惠才发现,整座城市里的人都不了解真相,都不相信她,甚至包括警察。
对讲机里又传出一阵“吱——吱——”的声音,完全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也许对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由于对讲机的信号不稳定生出的电磁波杂音。那名高个子警察始终举着对讲机,眼睛时不时扫向电话亭旁的疯婆子,像是在等待对讲机里的进一步指令。
“你们在那里等……联系精神病医院……精神病医院收留…..学校办手续…….”
“好的,好的,知道了!知道了!我们等着,让他们快点,让他们快点,我们还要巡视,我们还有巡视任务。”
高个子警察放下了对讲机,转身跟沈校长低声地说着什么事,沈校长听完他的话后立即点头,表现出十分支持和配合的样子。这时候,站在一旁的另一名警察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给面前的两个人一人递上一支香烟,最后往自己的嘴里也插上一支,高个子警察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为沈校长和自己的同事分别点上火,然后也点燃自己口中的香烟,美美地吐着烟圈,表现出明显的成就感。这一件十分棘手的问题已经被他们圆满地解决了,他们开始有说有笑,气氛看上去比刚才轻松愉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