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每周一次的辅导课对齐云飞来讲,变得像一个小学生盼望放寒假过年一样——齐云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切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好不容易等到了本学期第二次辅导课。辅导课上,齐云飞在教室前认真地讲课,同学们在座位上专心听课。由于对今天的教案做了充分的准备,齐云飞今天的课讲解得相当流畅,同学们听得非常专注投入,一切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好像上一节课堂上发生的插曲大家都已经淡忘了。辅导课结束后,柳子惠并没有像上一堂课那样立即收拾书包离去。她今天不打算立即离开教室,因为她想和同学们在一起,和同学们在一起上晚自习对柳子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同学们下课后都留在座位上没有离开教室的意思,齐云飞一开始有些紧张,不过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这样的场景并没有超出他的预设。他于是从容不迫地从讲台上的书包里取出一个带有红蓝两种颜色波浪线条相间装饰的信封,来到了柳子惠的面前,用双手郑重地将这封信摆放到柳子惠的面前,然后也不等柳子惠有什么反应,快速地离开并从讲台上拿起书包,扬长而去。
柳子惠望着面前的这封信,面颊微红,两眼惊讶,很显然齐云飞的这种做法出乎了她的意料。齐云飞与她的恋爱关系在这座校园里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对于齐云飞这种所谓的绝妙的方法,柳子惠似乎很不以为然。齐云飞就像一个饶舌的大男孩,绕了一个大圈子,但还是没有说到问题的重点:在他们的恋爱关系走到关键的十字路口,柳子惠需要的是齐云飞临门一脚的勇气,或者是在自己的激励下鼓起这样的勇气,勇敢地向前迈一步,而不是这种投机取巧的智慧。
柳子惠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齐云飞这种自以为高明的手法,除了显得有些自欺欺人,还说明他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自我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与自尊常常会被人混为一体,不过假如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其实更接近于自负。所以,准确地说齐云飞与她交往的半年多时间以来,从来都没有放下这种自负,他的这种自负成了他与柳子惠在一起时刻意培养的一个习惯,并由于它巧妙地把自己掩藏在辅导老师与学生这种不平等的关系中而显得十分自然。可是,当一个绝对聪明的人把自负当作一个习惯刻意去培养时,当齐云飞与柳子惠在一起一直坚持着这种习惯不愿意改变时,当赢得一场爱情被定义为获得某种荣誉的象征,而为了赢得爱情他又必须向柳子惠低下高昂的头颅时,齐云飞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即将失去的很可能不只有自尊。
柳子惠并没有齐云飞所设想的那样面露惊喜,相反地,她微微发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快。柳子惠与齐云飞之间本来没有沟通方面的问题,但现在的问题恰恰出在沟通上:柳子惠的意思齐云飞不能理解,齐云飞的做法柳子惠不能接受。在同学们关注的余光中,柳子惠如齐云飞所预料的那样将齐云飞放在她面前的信收进了书包,不过与所有人的设想都不一样,柳子惠并未打算拆开齐云飞的信看他在信里说些什么。与齐云飞相比,柳子惠虽然与他年龄相仿,但两个人的生活阅历明显不同。毕业后三年的社会经历教育了柳子惠,追求幸福生活远比纯粹的浪漫的爱情故事更有意义。齐云飞这样的信里不可能有什么新意,无非是一些天长地久和海枯石烂等经典的文学语言。这些让无数个痴情男女笃信不疑的爱情誓言,对于柳子惠来说,随着杨汝平的离奇失踪,钱方的锒铛入狱而烟消云散。当个体的辛酸披上浪漫的霓裳成为一种纯粹的文学技巧,它塑造的悲欢离合故事其实更适合于那些与故事无关的读者在休闲时候的一种精神消费。
恋爱,只要两情相悦,你侬我侬,但恋爱的体验无论怎样美妙也只是生活的前奏,舞台剧的开场白。柳子惠来自于单亲家庭,母亲婚姻失败,自己的婚姻也充满了无奈,她对爱情的理解异于常人,对安全的诉求常人也难以理解。所以当爱情走向成熟的时候,柳子惠需要一个能够摸得着感觉,一个让她有安全感的保障,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时间就像一个古板的老人,一直绕着操场上椭圆形的跑道,不紧不慢地跑着。到了新学期的第三周,柳子惠迎来了第三堂辅导课。课堂上的节奏与之前几乎没有区别,只是由于上一节辅导课结束后齐云飞交给她一封信,柳子惠发现,齐云飞不再像之前那样,在同学们思考问题的时候走下讲台在教室里转圈,而后会“自然而然”地停留在她的身边。今天的齐云飞显得有一点紧张,不仅课堂上经常会出错,有时候一转身竟然忘了刚才讲解的问题。还有一个更加明显的现象,齐云飞在上辅导课期间一直站在讲台上不肯下来,似乎是害怕一不小心走到柳子惠的身边,柳子惠又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他出一道新的难题。
齐云飞自从上一节辅导课将一封信交到柳子惠的手中后,这期间一直没有收到柳子惠的回信,也没有从其它渠道收到柳子惠给他的答复,所以他今天有预感,柳子惠肯定会利用这节辅导课给他一个回复。事实上,齐云飞特别期待柳子惠今天能够给他答复,但是他不希望柳子惠再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讨论他们的爱情。
自上次事情发生以后,齐云飞的心里似乎已经有了阴影,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柳子惠讨论他们的爱情。他非常希望柳子惠能够接受他在信中的建议:恢复到以前的模式,在辅导课结束后他和她两个人留下来单独处在一起,既安静又从容。齐云飞喜欢在没有外人干扰的场合下,在安静和纯粹的舞台上从容地与柳子惠进行有理性的对白,探讨有深度的话题。或者,他希望柳子惠像他一样,也以书信的方式回复自己,这种方式既文雅又含蓄。
柳子惠确实要利用这次辅导课给齐云飞一个交代,所以当辅导课结束后,果然如大家所预料的那样,柳子惠从座位上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向讲台走去。只见柳子惠将信放在讲台上齐云飞的面前,然后一转身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又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写辅导课上刚布置下来的作业。
柳子惠从离开自己的座位到返回,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尽管她和齐云飞两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但教室里的同学都注视着他们。在这间小教室里,谁也没有预料到,从新学期开始,柳子惠与齐云飞的爱情故事忽然变成了每节辅导课结束后的一出即兴话剧。不过今天同学们在经过最初的兴奋和鼓噪之后,忽然发现问题似乎有些不对劲,因为大家惊讶地发现柳子惠放在讲台上的信与上一次辅导课上齐云飞放在柳子惠课桌上的那封信看上去好像是一样的,红蓝色波浪线条装饰的信封非常有特色——这会不会就是齐云飞交给柳子惠的那封信?这是怎么回事呢?于是教室里又立刻安静了下来。
齐云飞站在讲台上,看到柳子惠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里似乎也捏着一封信向讲台上走来,心里洋溢着骄傲的期待。在齐云飞看来,这种深思熟虑的文字表白既文雅又含蓄,非常适合于知识青年男女之间表达爱慕之情。就像当年自己的父母那样,在向心爱的人表达心中爱慕的同时,可以尽情地展示自己的文学才华。
齐云飞仔细阅读柳子惠的脸,希望能从她的脸上看到他需要的答案,直到柳子惠转身离去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玳瑁眼镜,目光慢慢地落在讲台上柳子惠刚刚放下的信封上。齐云飞一下子怔住了,面前竟然是他在上一节辅导课上交给柳子惠的那封信!红蓝色波浪线条装饰的信封实在是太有特征了!齐云飞犹如被人当胸一拳,胸口一阵剧痛,身体一阵摇晃。为了这临门一脚,齐云飞可谓费尽了心思。他不仅搜罗了世界上最美好的词语,也跑遍了本市大大小小记不清的邮局,最终在本市最大的一家中心邮局里买来了这种带有香味的信纸和信封。齐云飞用这些最珍稀的元素,搭建爱情的基因密码,用最美的词语编织了一束文雅而又富有诗意的玫瑰。齐云飞期待一脚功成,可世事难料,柳子惠竟然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将他呕心编制的期望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就像是一颗射向敌人的子弹,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差错反而穿过了自己的心脏,这完全出乎了齐云飞的预料!
墨菲法则又一次显示出他的不可思议性,真正是怕什么来什么。齐云飞万没有料到,自己昨日的煞费苦心却变成了今日的弄巧成拙:红蓝两色的鲜明特征此时竟然成了同学们一眼认出的最好标记!在众目睽睽中他不仅没有赢得这场至关重要的比赛,为自己赢得荣誉,而且还成为这场比赛中唯一一个没有争议的失败者。齐云飞无力地放下那颗尚未痊愈的自尊,任由不满的队友排着队轮流踏过自己的胸口,每一脚似乎都比上一脚更加沉重……
齐云飞的心一阵又一阵剧痛,被挤压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大脑,并且持续被挤压,源源不断地向上冲……他伸出有些酸麻的手,勉力捡起面前的信,可是颤抖的手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失血的缘故一下子变得不怎么听话。齐云飞瞪着血红的快要爆炸的眼睛,盯着手中的信封,希望能看到奇迹——因为红蓝两色线条装饰的信封虽然珍稀,但并不是唯一,柳子惠也有可能买来相同的信封。但是齐云飞没有看到奇迹,面前的这封信确实就是他上周辅导课后放在柳子惠课桌上的那封信,上面有他亲笔写的一行大字:敬请柳子惠亲启。信封完好,原封未动!齐云飞就像看到了末日来临一样生无可恋,放弃了所有的尝试,在极度痛苦和惊愕中,他发现支撑自己身体的力量与心中的希望几乎在同一瞬间同时消失了。此时,他意识到只有自己的大脑还是清醒的,还可以正常思考,但是已经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能力,或者说大脑虽然发出了控制信号,但由于失去了力量,这种控制信号变成了无效的信号。于是身体里所有的器官立即松懈下来,就像一群失去了信仰的士兵,在迷茫中放弃了坚守,在懈怠中开起了小差。齐云飞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失控了,开始前后摇晃起来。他努力用那只不怎么听话的手扶到了黑板,但由于没有力量的支撑,他的躯体还是顺着墙慢慢地瘫倒在讲台上。现在他的心脏和肺也渐渐地停了下来,微弱的心跳和呼吸更像是一部高速运转的电机在失去动力后残余的惯性。氧气越来越少了,大脑就像一个困倦的守门人,靠着墙甜蜜地打起了鼾……
坦率的说,在这间教室里,没有人怀疑柳子惠与齐云飞结合在一起会有什么问题,更没有人怀疑齐云飞对柳子惠的爱是认真而又执着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齐云飞敏于理性思考,却钝于感性观察,他对柳子惠缺乏深入的了解。这或许归因于他来自于一个幸福的家庭,令人羡慕的人生履历让他的思想过于简单。在和柳子惠交往的这段日子里,齐云飞的双重身份既让他在恋爱上如鱼得水,也让他对柳子惠的了解如雾里观花。柳子惠敏感、善良、胆小且又特别谨慎,对所有无法接受的东西都不会接受,且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刚刚过去的寒假其实就是最好的明证:柳子惠本打算在校园里度过一个春节,但齐云飞父母的出现让她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逃离森林。为了能寻求到一点可怜的安宁,柳子惠早已经习惯于远离是非,宁愿一个人在孤寂和冷清里寻找一点点自我安慰。
不幸的是,齐云飞只看到了柳子惠不愉快的表象,并没有注意到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劲。柳子惠如一只惊弓之鸟,在平静而又美丽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难以安宁的心。从过往的经历看,柳子惠的行为特征常常会被他人贴上自私的标签,但只有进一步了解她的人或许才会知道柳子惠的苦衷。柳子惠的想法其实很单纯,她只想获得一份安宁,一份安全。她只想极力地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