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常情况下,犯人一般都是在法院判决地服刑,除非他有确定的特别的理由,否则某个犯人申请希望返回原籍服刑其难度是不可想象的。但钱方的案件具有些某些特殊性,其对参与案件审理的各方都有所启示。如同一枚硬币的两个面,如果钱方不具有蓄意谋害杨汝平的嫌疑,那么精神不正常的杨汝平在火车上,在钱方睡觉的时候走失的后果全部由钱方承担,确实有一点不公正,检察院的检察员私下里也承认一个事实:即如果钱方上火车后没有睡觉,或者睡觉的时间不太长,那也无法排除杨汝平利用夜晚的时间从火车上走失的可能。事实上,钱方案件的审判引起法庭各方普遍的同情,因而钱方向法庭申请希望在原籍服刑的理由具有一定的正当性和合理性。在觉察到钱方案件中法律适用条款存在着比较明显的误差却又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法庭在不违背原则的基础上适当照顾被告的某些特殊要求,既可以弥补某些遗憾,也能彰显出法庭判决人性化的一面。因而钱方的申请得到了法庭的重视,在法院、检察院以及监狱等多方共同协调下,钱方最终在元旦过后春节之前回到了原籍所在地服刑。
说到这里,也许有人会说,钱方的姐姐在监狱系统里工作,钱方能够回原籍服刑或许是由于他姐姐的缘故。不错,钱方姐姐确实是监狱系统内的一名管教干部,但也只是一名最普通的基层狱警,因而其对钱方能否返回原籍服刑的影响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钱方案件的审理过程中,尽管出席旁听的人并不多,但这其中有一部分是来自高校里法律专业的学生和从事法学教育和研究的教授专家学者。据说,钱方案件的判决不仅引起了这些法律系学生们广泛的争论,同时也引起了从事法学教学和研究的教授和专家学者们的注意和思考:究竟应该怎样看待犯罪动机和犯罪条件?其实,在法律界对这个问题长期以来也一直存在着争议:尽管在法学界那些从事法律研究的学者专家一直呼吁刑事诉讼中确立世界各国通行的无罪推定原则,然而来自一线的法律工作者对此的反对声也一直存在,且持这种反对意见的力量由于在实践中时常能够被证明是正确且有效率,因而与法学界呼吁的力量一直相持不下。具体到钱方案件的判决,形成了两个完全对立的看法:学术界毫不讳言,认为钱方被判有罪有点冤。而一线的法律工作者则根本不认同这种观点,他们认为钱方表面上看好像是有点冤,但其实也不冤,归根结底,钱方没有被判重刑,而只是以一般遗弃罪入刑是比较合适的,并不冤。这种看似前后矛盾的说法正是钱方案件从不同的角度看到不一样结果的体现。
作为普通百姓,人们对法律和犯罪的认识更多来自于生活中的教育。从妇孺皆知的《包公案》、《狄公案》到享誉全球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和《东方快车谋杀案》等等,这些流传甚广影响深远的文学作品和影视素材似乎都在讲述着同一个犯罪的故事,即只要有作案动机,有作案时间和条件,你就可以是罪犯。但事实上,有犯罪动机和犯罪条件,在逻辑上只能得出有犯罪可能,而无法确定其就是犯罪分子。所以这种逻辑上的合理性、必要性但并非必然性导致了在现实生活中冤假错案时有发生。设想一下,公众普遍都无法容忍让一个犯罪分子逍遥法外而得不到应有的惩罚。真实的情况是,人们可能会通过集合、游行示威和大声抗议等群体性活动来表达不满的情绪,而一般媒体基于商业利益的考量,在报道社会真实面的同时,其最为擅长的技能便是为进一步点燃民众的情绪推波助澜,其结果就是犯罪嫌疑人不管是否有犯罪证据,或者更进一步说是否有过真实的犯罪行为,但是在强大的舆情压迫下,为了能够及时平息滔滔的舆情,法律很难做到理智而又公正。现在,让我们换一个角度来思考同一个问题:对于一个无辜的人受到法律的惩罚,公众的关注度往往不够,想想生活中我们是不是经常就是这样的?公众的反应之所以普遍比较冷漠,因为公众对这一问题的理解不再像对待逍遥法外的犯罪分子那样高度一致——他们的态度出现了分歧,人们往往趋向于认为他或她可能是无辜的,但更可能他或她就是犯罪分子,只是暂时还没有找到证据,所以他们不值得我们同情。
所以在法律实践中,常常会出现宁可错抓不可错放的错误指导思想,这也直接导致无罪推定原则在具体实施时阻力重重。客观地说,刨去某些个人因素和功利思想,以及某些不恰当的行政干预,比如限期破案等因素,我们必须承认有相当多的冤假错案其实都是由此产生的。
除非那块砖头砸到你的头上!似乎是到了我们必须认真思考和纠正这种广泛存在且十分严重的偏见了。从某些方面看,这有点像人们更加喜欢悲剧是认为悲剧更具有教育和警示作用,而否认喜剧同样具有教育意义:它们往往被贴上不严肃的标签,被认为是调剂生活的娱乐品。但是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从司法公平公正的原则看,杜绝让一个无辜者受刑蒙怨理应得到全社会更高的重视。
高墙电网里的监狱生活,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钢筋水泥电网,黑洞洞的枪口,冷冰冰的目光,短促而又响亮的训话,心惊胆颤的敲击声,所有这些构成了铁一般严酷的纪律。整齐划一的要求体现的是一种绝对的服从,像战士服从指挥一样,但你是一个犯人,不是士兵,这里是监狱而不是部队,所以你在这里是为了改造而不是锻炼,你必须始终保持着一种恭敬和悔改的态度。把尊严收起来,没有受到人格的侮辱就是最好的尊重。呼吸空气是完全自由的,但阳光和水是有控制的。
对于一个新入监的犯人,遽尔被投放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了竞争和倾轧的新环境,刚开始的几周绝对是一个令人崩溃的折磨。犯人们不仅要适应骤然紧张的生活节奏,还要习惯于在有限的时间里争取阳光和水,改造自己的语言习惯和性情。这里不是部队,对错误和不恰当言行的纠正,绝大部分都是采用一种惩罚或者变相惩罚的方式教育犯人。当然事情总有例外,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也有一些长期服刑的犯人,他们经历了从必然到自由的蝶变,习惯了这种钢铁般严明的生活方式,甚至当他们刑满释放后,回到社会大环境中竟然会觉得不适应,反而怀念过去监狱里的生活!
钱方似乎比较幸运,在经过最初的一段时间集中学习和教育后,被发往距离老家不足一百公里的省城监狱工厂里服刑。在这里,钱方姐姐的影响力稍微体现出一些。钱方没有像一般新犯人那样,在入监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里经历种种的非难、挫折和难堪。尽管如此,巨大的心理变化对钱方来说仍然是一个不小的考验。事实上,钱方对监狱内的情况也不是完全陌生,这是由于他姐姐的缘故。钱方记得刚上班时间不久,公司里有一位领导某天突发奇想,想看看监狱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听人说钱方的姐姐在监狱里面工作,于是找到钱方说出自己的想法。钱方没有犹豫,下班后跟姐姐说了这件事,于是在那个周末的上午,他领着公司的领导,还有领导的司机来到监狱工厂。姐姐向门岗说明情况后,在做了必要的身份登记后,领着他们几个人进了厂区。厂区里灰土土的,比较安静。听不到人说话,也听不到笑声,有几个犯人看到他们走过来,主动靠着墙站着一语不发,做出低头反思的样子。钱方在与犯人的目光交错中发现,几乎所有犯人的眼睛里都没有光彩,也看不到绝望,那里面空洞洞的没有思想。钱方好奇地问姐姐犯人们为什么都是这个样子?姐姐微笑地回答道:
“他们没有思想,所以才没有欲望,这样就会少犯错误,便于改造。”
公司的领导比钱方姐姐年长许多,他摇头不同意姐姐的看法。认为应该是先没有了欲望,然后才没有了思想。
钱方觉得人不可能没有思想,所以也不可能没有欲望。
望着身边的犯人排着有些滑稽可笑的队伍,做着机械的有些愚蠢的动作,木然地高喊着冰冷的口号,既不像愤怒的呐喊,也不是情绪的喧嚣,听上去毫无感情。钱方知道他们其实都是有思想有欲望的人,只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故意将自己的思想和欲望掩藏起来了。想到这里,钱方忽然想到了杨汝平,杨汝平傻傻的,两眼空洞无物,看上去好像也没有思想。但是杨汝平也会要茶喝,他是有欲望的,这说明杨汝平也有思想!是的,杨汝平根本没有那么简单,他肯定也是将思想掩藏起来了。
钱方的心忽然沉了下来,杨汝平有思想,更有欲望。此时钱方想到了柳子惠。柳子惠也许比自己更聪明,因为她自始至终都不肯接近杨汝平,而自己却相反,发现了流浪他乡的杨汝平,同时又将他带回家。正是杨汝平的出现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钱方环顾四周,心中盛满了懊悔。自己本不属于这里现在却被拘囿于这里。他油然想到春秋时期被无数人耻笑的宋襄公,虽位列五霸却虚有其表,取春秋大义却贻笑千古,给自己和国家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而钱方的所作所为也几乎一样,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身边所有的人!杨汝平傻,他自己其实更是一个大傻瓜!杨汝平傻在外表,而他却傻在内心。钱方长吁了一口气,现在他被囚禁在这里不得自由,他开始认真思考姐姐当年所说的话:没有思想,所以才没有欲望,这样就会少犯错误,便于改造。是的,他必须端正态度,丢掉思想,放弃欲望,像一个修禅的僧侣一样,放下一切私心杂念,认真改造自己。
而杨汝平呢?钱方又想到了杨汝平!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自己的时候总是摆脱不了杨汝平的影子,好像杨汝平就隐身在他的身后某个角落里。同是天涯沦落人。钱方总觉得自己与杨汝平的处境有某些相似之处,究竟在什么地方有相似之处呢?柳子惠说现在的杨汝平只是徒有其表,已经不是过去的杨汝平了,那么过去的杨汝平现在在哪里?被囚禁在过去的空间里?或者杨汝平原来的思想正在以另一种形式被禁锢着,也失去了某种自由。杨汝平会不会也是在接受着某种奇异的精神改造?仿佛从杨汝平的身上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钱方现在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钱方了,从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变成了一个阶下囚,柳子惠对自己的态度是否也会发生改变?虽然自己被判刑以后柳子惠也去过一次看守所看望他,不过它带给钱方的甜蜜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余后便是漫长的担忧。钱方记起了在看守所里柳子惠离开后姐姐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姐姐其实也很聪明,从学校毕业后一直在监狱里工作,做狱警多年,见多识广。不过那个时候他不喜欢姐姐的话,因为他认为自己与周边的人不一样,不属于同一类,而柳子惠也一样,没有姐姐说得那么势利。可时间是一个很神奇的催化剂,既可以将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变软,也可以将最柔软的东西变硬。现在钱方冷静了下来,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很卑微,与周围的犯人没有任何区别。
钱方承认,姐姐的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至少具有统计学上的意义。
统计学是一门工具,是一种数学方法,可以对不确定的,或者是未知的特定对象进行分析归类。关于统计学,钱方并不陌生,并且认为它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数学方法。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科学结论都是需要经过严密的推理和精确的实验得出来的,唯独统计学可以不需要,它只需要对某个考察对象的群体分布做大量的时间上和数量上的观察和记录,然后根据记录寻找数学规律,得出一个具有广泛代表性的结论。有时候统计结果与我们思考得出的结果并不一致,但这并不能说明统计结果有问题,相反它在提示我们:我们的思考可能有问题,方法不正确或取样不完整。所以,尽管有时候这种统计学结论呈现离散状态,并没有给出明显的规律,但离散状态本身就是一种状态,一种规律,因而它仍然具有统计学意义和广泛的参考价值。
按照监狱的要求,钱方本可以给柳子惠写一封信,说明自己现在的状况,谈谈他这一段时间以来在监狱里的感受和对监狱的认识,对监狱改造犯人的一些思考等所见所闻,总之,不管怎样,他应该对柳子惠说点什么。可是钱方忽然兴致索然,觉得这些东西都毫无意义。柳子惠对监狱缺乏感性认识,因而未必会有兴趣。但是钱方现在身在牢房里,除了这些,他还能说什么呢?未来?算了吧。过去,忘了吧。当然他也可以像以前给柳子惠打电话一样,没话找话,说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建立一个存在感,增强彼此的感情?钱方迟疑了,他无法弄清楚自己究竟是由于智商问题导致的纯粹愚蠢,还是由于他的情商问题,坚守所谓的君子仁爱使自己变得愚蠢?但是钱方发觉自己确实很愚蠢,发觉他与柳子惠的关系似乎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微妙且明显的变化:此时的柳子惠应该还是那样娇艳无比,像一盆盛开的鲜花,而他如一个卑微的园丁,坐在阴暗的铁窗后偷窥春天。
钱方如一只泄气的皮球,忽然变得没有那么自信了。他思之又思,想之又想,最终放弃了给柳子惠写信的想法。
监狱里的狱警对钱方的情况了如指掌,他们在新犯人写给家人、朋友和爱人的信件中没有发现钱方的信件,十分奇怪,于是专门传唤钱方。钱方回答说没有什么好写的,狱警提醒钱方,你可以给家人写,也可以给朋友或者是恋人写一封信。说到恋人时,狱警还故意将吐字的速度降下来,语气也有明显的注重。钱方明白狱警的意思,仍然摇着头,表示父母离的不远,姐姐也是一名狱警,他们都会定期来看视自己,所以不需要写信。关于恋人,钱方也不避讳,直说他以前确实交过一个女朋友,但那都是一些过去的事情了,除了证明自己当年无知、鲁莽和任性之外,现在想想没有什么意义。
“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钱方将这句话重述了一遍,就像是在无意中吃到了一个变了味的开心果一样,脸上露出了一幅苦涩的表情。
狱警知道,钱方的这种消极悲观态度说明他还没有适应新的环境,心理状态没有调整到位。新犯人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们在入监后不久就能够适应监狱里的新环境,生活和工作都能跟得上监狱里的节奏,但是他们在心理上短时间内却很难调整到位。由于无法接受监狱里新身份,心理上的巨大落差,常常会让新犯人表现出情绪低落,消极悲观或者烦躁不安,此时如果不及时加以干预或引导,犯人的心理可能会进一步走向消极,甚至会产生悲观厌世的情绪,极不利于对犯人的改造。
狱警当天下午给在同一个劳改监狱系统里工作的钱方的姐姐打去了一个电话,将钱方目前在监狱里的情况一一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