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警笛往往能令犯罪分子胆寒,使他们想到冰冷的手铐和阴冷的牢房。
钱方正在公司新组建的部门里开会,就公司新上的ERP系统在初步试运行中,各模块子系统在终端对接过程中出现的某些问题进行汇总并提出一些改进的意见,探讨公司下设各职能部门如何改变传统的工作方式,适应新系统的要求,这时公司保卫处的一名工作人员领着两名警察走了进来。和柳子惠的情况基本上一样,警察向钱方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和有关拘捕和协助拘捕文件的复印件。钱方面红耳赤,一句话也没有说,迅速在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放下笔之后主动伸出双手,戴上了冰冷而又沉甸甸的手铐。虽然警察没有向钱方透露任何具体的信息,但是他心里已经隐约知道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钱方知道杨汝平的事犯了。
杨汝平的失踪,对钱方的打击是显而易见的。
钱方自学习归来后,被公司提拔为新组建部门的副处长,其工作性质逐步向技术管理职能转变。公司要求他带领一批有知识懂电脑的年轻人,迅速掌握和熟练使用新系统,将他们培养成新部门的业务骨干,使公司的管理方式由传统的经验型过渡到现代化、知识化和年轻化。钱方迅速投入到新岗位,对公司新上的系统进行试运行,将公司生产经营的全过程数据资源整合优化,纳入新系统相对应的模块数据库中。钱方这几天不分白天和黑夜,加班加点做数据输入,调试系统出入口参数。他成了公司新管理模式的杰出代表,部门里的核心人物,其前程如冉冉升起的太阳,不可估量!
然而人们却惊奇地发现,钱方自学习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变的沉默了,成熟了。大家并不了解钱方的心事,认为这就是有真本事人的表现:认真做事,低调做人。
可是钱方的心一直隐隐作痛,他不能原谅自己。夜晚的时候,在没有人的地方,他常常对着夜空叹息。对解决工作上的问题,他似乎可以通过努力做到得心应手,无所不能。但是对杨汝平的事,他觉得自己空有满腔热血,却无能为力。繁忙的工作可以让他暂时忘记烦恼,可是一旦清闲下来,他的心里便爬满了悲情。
忙过了一周的时间,迎来了清闲而又烦躁不安的周末。钱方本打算以单位工作繁忙为借口不回镇上父母家里吃饭,可是大清早母亲和父亲就接连打来电话要求他回去。是的,自从被单位派出去学习,他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有和父母在一起吃饭了。父母想看看钱方,钱方也想看看父母。于是钱方抛下了所有的烦心事坐车回镇上。赶到小镇的时候,钱方在街边看到一个算卦测字的地摊,从来不相信迷信活动的钱方今天突然心血来潮,站在卦摊前似看非看犹豫不决。摆卦摊的老人一头白发却不甚整洁,他眯缝着眼睛观察着钱方。
“算卦吗?”老人盯着钱方的脸试探性地问道。
钱方的嘴微微一撇,笑着问道:
“这个有准吗?”
“信则灵。”老人脸上始终带着浮雕一般的微笑,一双发光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钱方的脸。见钱方不太信任,他又补上了一句:
“不算卦也没关系,我这里也可以测字的。要不你写一个字,我帮你解解看,给不给钱随你便。”
老人的江湖经验十分老练,似乎看出了钱方斯文而又腼腆的性格。果然钱方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觉得今天如果不试一下有点说不过去。于是略微思索片刻便从一个粉笔盒里抽出一支粉笔,在水泥地上写下了一个“心”字,写完后又不慌不忙地将粉笔插回粉笔盒里原来的位置。
“你的心怎么啦?”
“最近常常隐隐作痛,有些紧张不安。”钱方如实地说,看看老人究竟会怎样说这个字。
“嗯——”老人摇着手中脏兮兮的纸扇,摇头晃脑,口中不停地重复着“心”字。约莫过了半分钟左右,只见他一合手中的纸扇,捡起一块在地上滚得黑不溜秋的半截粉笔在水泥地上写了一个十分工整有力的“公”字。写完后又将手中的粉笔扔到地上,打开手中的纸扇神情悠然地摇着,一双充满善意的眼睛望着钱方,呵呵地笑着。
钱方莫名其妙地望着老人,不解其意。
“不懂?”老人望着文质彬彬的钱方,似乎有些不相信。
钱方摇摇头。
“你看你的心是不是很像公字?心一收紧就是公。”
“公字又怎么讲?”钱方还是不解地问。
“看你怎么用啰。可以是公安,也可以是公平、公道。当然……”老人说到这里重新打量了一眼钱方,点点头,又继续说道:“这个字也可以解作男性,丈夫。嗯,差不多就这些吧。你要是觉得不准也别见怪,我不收钱。呵呵呵……”
钱方听他讲到公安,心里一惊,表面上却露出一丝淡淡的哂笑,未置可否。他一句话也没说,丢下了十元钱后匆匆离去。
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北边归来后,钱方的心一直未有踏实过,担心杨汝平的事迟早要犯,只在早晚。尽管心里似乎早有准备,可是当警车咆哮着停在公司的办公楼前,他的心还是猛地一紧,引起了窒息般的疼痛。钱方忽然想起上周日回父母家时在镇上算卦测字的事:公安,公平,真是有一点神奇,真是有一些不可思议。
警察如约而至出现在会场的门口,钱方一颗日夜紧张不安的心也终于由于警察的出现而松弛了下来,不再疼痛。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与其在侥幸中度过每一个不眠的夜晚,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在阳光下接受法律的惩罚。”钱方一刻也没有延挨,跟着警察离开了办公室,在同事们一片惊讶和怀疑的目光中上了警车。警方没有对钱方进行任何问询,而是直接将他投进市看守所里,等待来自北方大城市的警方前来押解。
当天下午,钱方的父母就得到了这个惊人的消息:钱方被警方拘捕了!目前被关在市看守所里,具体原因不明。钱方的父母想前往看守所探视儿子,可是被看守所拒绝了。根据规定,疑犯在正式提审之前除了可以会见律师外,不允许与家人见面。钱方的姐姐是本地的一家监狱劳改工厂里的管教干部,虽然也是穿警服的,但毕竟不属于一个系统,对此也无能为力。于是当天晚上,她找到了自己的一个做律师的吴同学,求她帮忙明天到市看守所里面见自己的弟弟,了解弟弟案件的具体情况。
吴律师知道这是纯粹的朋友之间帮忙,但是去看守所会见拘押疑犯必要的手续必须准备齐备。于是第二天上午在钱方姐姐家里,钱方的父亲与吴律师签了一份委托协议书,然后让钱三用车子载着吴律师,途径吴律师的律师事务所加盖公章后直奔市看守所,得到消息后再用车子将吴律师送回到钱方姐姐家。
本市的看守所不远,与监狱劳改厂差不多,都坐落在市郊地带。大约走过半个小时的路程,吴律师就赶到了看守所,她向看守所提交了相关证件和文件后,吴律师在会见室里见到了钱方。让吴律师颇感意外的是,钱方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沮丧,更没有像他姐姐和父母那样恐慌和忧郁。吴律师首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问钱方是否知道警方为什么拘捕他?钱方摇摇头没有说话。吴律师知道很多当事人由于对律师职业缺乏信任,不愿意请律师,即使请了律师也不愿意与律师陈述事实。她告诉钱方,自己是她姐姐的同学,是她姐姐和父母委托她来的。
“你要相信我,我来这里就是要帮助你的。看得出你很聪明,但你毕竟不是学法律专业的。”
钱方见吴律师言辞诚恳,于是打消了顾忌,将自己由于疏忽大意,在火车上将有智力缺陷的大学同学杨汝平丢失了的事说了一遍。吴律师听完后思索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表示无法相信。
“钱方,你要跟我说实话啊。”吴律师的话里有话,很显然不相信钱方说的是实话。
钱方脸一红,十分肯定地说:“这就是事实!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
“我们为什么都不相信你?我是你姐姐的同学,关系一直很不错,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你!可是你想过没有,就凭你刚才说的事,根本就不能算事,警方是不可能抓你的!”吴律师提高了嗓门,显得有些激动。
钱方愣住了,吴律师的表现让他不得不反思自己,难道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他忽然想起了柳子惠,他给柳子惠打过电话。对,就是那个电话!于是钱方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或者是担心这句话被站在门口的看守偷听到似的,将头伸向吴律师,用很低的声音说:“事后我给柳子惠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杨汝平在火车上走失了。她告诉我不用担心,她会处理好的。”
“柳子惠?柳子惠是谁?”
“她是杨汝平的老婆。”
“杨汝平的老婆!她告诉你不用担心?!你和杨汝平老婆有什么……关系?”
“我们……我们在……谈恋爱。”
钱方说到这儿,脸涨得通红,羞愧地低下了头。吴律师听了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想到钱方与柳子惠这种不正常关系可能会影响警方对案件性质的判断。
“但是我们绝对是自由恋爱。我爱她,她也爱我……”
“自由恋爱?自由也是有边界的。追求自由也不能损害别人的利益和权利。自由必须受到法律的约束,自由也要接受道德的规范。”
“我们恋爱应该是合法的,因为那个时候杨汝平已经失踪了,还没有被我发现。上个月我在北方学习时发现了杨汝平,于是将他送回家里。”
“既然你已经将杨汝平送回家了,为什么又要将他从家里带上火车呢?你准备将他带到哪里去?”
“柳子惠不敢和杨汝平单独在一起。她说杨汝平来路不明,神出鬼没。所以当我离开的时候她哭着求我,于是我……”钱方说到这儿,不觉得长叹了一口气。
吴律师点点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随即又摇摇头,身为一名律师,虽然对这种由于一个不幸引起更多不幸的连锁反应案例司空见惯,但具体到眼前温文尔雅的钱方和有夫之妇柳子惠之间荒唐且又有些感人的爱情故事还是觉得十分可惜。她不觉得也叹了一口气,本想用几句话安慰一下钱方,结束本次会见。想想又觉得有一点不妥,这样做似乎背离了自己的职业道德,于是又问道:
“杨汝平是什么时候走失的,你知道吗?”
“在我睡觉的时候,大概在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之间。”
“发现杨汝平不见了,你都做了哪些事情?”
“我一直在火车上找,来回找了许多次,一直找到我精疲力竭……”
“你没有在火车上报警吗?”
钱方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没有,我……想问问柳子惠的意见……”
吴律师心里一沉,没有继续问更多的问题。不过随着吴律师抽丝剥茧般的提问,钱方心里渐渐有了异样感觉,开始感到不安,隐约意识到事情可能比他预料的严重,否则他不可能被无缘无故地拘捕在这里。想到这里,他像一只泄了气的玩具一样垂下了头,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吴律师见此情景,连忙安慰他:也不要太担心,如果他没有做过坏事,就应当相信法律。
“我相信,法律最终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钱方听到吴律师口中说出“公道”两个字,立马想到那个测字老人的话,“公安,公平,公道。”他在心里默默地复述着这两个字,想到杨汝平是他找到的,也是他送回家的,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想到这些,他又抬起了头。
会见结束后,吴律师乘坐钱三的出租车匆匆离开了看守所,直奔钱方姐姐家。在那里钱方的父母和他的姐姐正焦急地等着她的消息。当吴律师将她从钱方那里了解到的事情大概经过跟他的父母和姐姐复述了一遍后,钱方的母亲忍不住哭了起来。听到儿子在外面竟然与一个有夫之妇有染,她顿时觉得颜面扫地,自己和他爸爸两人一生为人正派,受人尊敬,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把他们脸面丢光了,让他们以后怎么在社会上走动?
钱方的父亲此时却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对自己的这个儿子他十分了解,儿子小的时候生得像一个女孩子,胆小腼腆。长大后却越来越像自己,敢爱敢恨,做事既有原则也很有个性。自己当年也是为了与钱方母亲结合,不愿意返回城里,不听父亲的劝阻,致使自己与父亲疏远。及至父亲被批斗,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他都没有能够及时回到父亲的身边,酿成了自己终生的遗憾。他坚信自己的儿子,为爱情可能会做出荒唐事,但绝对不会泯灭良知,做违法犯罪的事!
钱方的姐姐问吴律师:“你觉得我弟弟的事会判刑吗?”
吴律师摇了摇头,颇有些为难地说:
“现在还不好说,这些仅仅是钱方单方面的陈述,如果钱方的陈述就是全部事实,估计……检察机关可能会以遗弃罪起诉你弟弟的。”
钱方的父母和姐姐听吴律师说检察机关可能起诉钱方,顿时都紧张起来,焦急地望着吴律师,希望能听到更多的信息。吴律师嫣然一笑,觉得她刚才的话说得不够严谨,有些随意了。因为本质上说她刚才去看守所面见钱方,只是钱方姐姐的权宜之计,她并未真正被聘请做钱方的辩护律师,因而关于案情的许多细节她并未作深入了解,也没有对了解的信息作进一步核实和整理。她想缓解一下屋里紧张的气氛,但是又不知道应该以律师的身份和当事人说话,还是以同学的身份随便说说。想了想又补充道:“叔叔阿姨你们也不要太紧张,这只是我根据钱方的陈述做的一个初步判断,也许事情根本没有我说的那样严重。”
可是钱方的家人,包括对法律并不陌生的钱方姐姐,依然紧张地望着她,似乎根本不相信她后面说的这几句话。因为很明显,吴律师后面的话是安慰人的。如果不严重警方怎么会将钱方拘押在看守所里,等候北边来的公安押解?
吴律师见钱方的家人并没有因为她刚才这句宽慰的话而轻松,六只眼睛都齐刷刷地望着自己,那里面既有期待,也有不安。吴律师有些为难,她毕竟是一名律师,有自己的职业操守,不管那份委托协议出于何种目的,但她绝对不能触犯法律。于是她措辞拘谨地说:“钱方的案情我掌握的资料非常有限,案件最终会不会移送检察机关现在不能确定。即使案件被移送到检察机关,检察机关会以什么罪名起诉钱方目前也不能确定。具体情况需要等公安机关的审讯结果……”
吴律师说到这里,关于案件的话一个字也不愿多说了。钱方的姐姐似乎看出了吴律师的顾虑,示意父母不要再向吴律师施加压力。事情其实已经很明显了:钱方这次遇到了大麻烦!
“方儿忠厚善良,不可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肯定是他认识的那个女孩子唆使的!”此时钱方的母亲脸色铁青,一口咬定儿子是被柳子惠带坏的。
“如果是那个女孩子唆使的,那她就是主犯,应当负主要责任!”钱方的姐姐顺着母亲的意思,安抚母亲的情绪。
钱方的父亲心情抑郁,一句话也不想说。送走了吴律师后,他没有立即回到屋里,而是在小区里不停地转着圈子,思考着如何搭救陷入泥坑里的儿子。儿子要被押往异地审讯,那是一个大地方,遵循着另一套游戏规则。他人生地不熟,对此无能为力。他仰望着又高又远的蓝天,像刚刚被水洗过一样干净,没有一丝云彩,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方儿这回要吃大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