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二楼装修一新的大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宽大的会议桌和椅子排列得十分整齐,闪着幽幽的亮光,两台柜式空调遥相呼应,呼呼地吹出热风。因而尽管外面冷风嗖嗖,但会议室里却温暖如春。钱方将羽绒衣敞开,偶尔还拿起面前桌上的一个记事本象征性地扇两下。一旁的柳子惠和柳如月来自北方,屋里一般都有暖气,进屋后习惯脱去外套大衣,因而更加适应这种环境。坐在会议桌把头的是公安局负责杨汝平案件的韩队长,还有一位女警察,此时正忙着给他们泡茶。当女警察将最后一杯茶放在钱方面前桌上的时候,眼睛直直地望着钱方。钱方认识她,正是此前他送衣服给流浪汉被巡逻警误会,带到警局里进行登记的两名女警察中岁数较大的那名女警察。
钱方对女警察微微点了点头,嘴里说了一声谢谢。对于今天出现在会议室里,坐在美艳的柳子惠身边参加杨汝平死亡调解会,不仅表示他关心杨汝平,也很能显示他和柳子惠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这一切给他带来满足和自豪感,或许还有一点虚荣心。钱方一抬眼与女警察目光相遇,看到女警察的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味道。钱方心里一怔,猛然想起上一次跟着姐夫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对两名女警察曾说过的话。天地良心啊,钱方当时确实不知道那名有智障的流浪汉就是杨汝平!但是围绕着流浪汉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却让钱方陷入了一种百口莫辨的难堪:首先是老大妈,老大妈为什么能一口咬定那个流浪汉就是他的大学同学,而他自己却不能?其次是他在离开公安局的时候,为什么会忍不住问女警察:假如有人发现了杨汝平的线索,是不是应该向他们报告?这种假如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幼稚和愚蠢啊!钱方现在相信,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人差不多都能听出他的话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而他的愚蠢似乎远不止于此,因为在这之前,当他给110打电话报警的时候,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他也犯过类似的错误。其实除了以上这几点钱方没有办法解释清楚,在他心里还有两个解不开的谜团:为什么他第一次见到流浪汉,与流浪汉的眼睛对视时会有一种被电击中的感觉?为什么他自从见到了流浪汉之后心中总有一些不安?
“是自己太过愚钝了,还是自己过于谨慎?”
钱方望着面前的茶杯上袅袅升起的热汽出神,既有些悔懊又有些无可奈何。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地步,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见。他难道有问题吗?不够聪明?钱方此时已完全失去了自信。他或许还缺少一点勇气,不敢直面某些可疑的问题,统计学理论让他相信大概率事件,相信常识,对于墨菲法则,对于小概率事件,对于巧合他一直不愿意相信。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是不是也有这种担心?
“我是否真的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钱方原来信心满满,甚至有时候还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管鲍之交亦不过如此!”钱方的心里时常会响起这样的声音。不过现在他开始动摇了:他确实尽力了,但似乎又不够彻底。那么,他现在何以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坐在这温暖得有些过分的会议室里探讨一条逝去的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而此时的杨汝平正躺在冰冷的冰柜里;或者换一种说法:他是否有资格坐在这里?
幸而他并无邪恶,倘或杨汝平在天有灵,或许并不会感到满意。
钱方忽然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显得特别尴尬,十分多余。这恰是他幼稚和愚蠢的又一次表现,别人或许并不知情,而他却如坐针毡!想到这里他从座位上无声地站了起来,悄悄地走出了会议室。韩队长此时已经开始向柳子惠和她母亲介绍杨汝平案件的过程,大致情况与钱方之前说的差不多,大家都在认真听,没有人在意钱方离去。他们或许认为钱方只是去一趟卫生间,或者去外面打一个电话,或者大家心里很清楚,杨汝平死亡调解会其实与钱方没有关系,他现在应该离去。
钱方一个人来到了楼下,在一处专供外来人员休息等候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春节放假期间,一楼静悄悄的,没有人,也没有声音。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暇寐,一股莫名的厌倦感袭上心头。像潮水退去之后的海湾,在喧嚣过后,心里只留下极度的空虚。
杨汝平怎么又回到了这里?钱方满腹狐疑。其实杨汝平并不是现在才出现在这里,听老大妈说去年夏天的时候就看到他住在桥下,后来虽然被送走了,但之后他又回到了这里。难道真的像柳子惠所说的那样,冥冥之中有天意?如果是天意,这天意又是什么呢?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柳子惠也不禁发出感叹:为什么总是钱方?是啊,为什么总是自己?杨汝平似乎一直在等待——等待他出狱的这一天……钱方满脑子疑问却没有一点头绪,渐渐地,他沉入梦乡。
钱方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在梦中,他坐着飞机去南方沿海开放的城市里打工。可是不知道什么情况飞机一直向前飞,眼看着就要飞出国界。飞机上忽然警铃大作,广播里反复播报一条消息,但钱方一句也听不懂。他心里异常紧张,本能地和其他人一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可是过了好长时间,飞机仍然在飞,广播里仍然重复着那一条消息。钱方觉得有些奇怪,于是离开自己的座位向机头前门方向走去。当他穿过布帘来到机头时,惊骇地发现飞机的前门大开着,驾驶舱里空无一人。钱方大吃一惊,来不及细想,奋不顾身地从飞机上跳了出来。接着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他如一片雪花一般慢慢地飘落下来,最后降落在一个山坡上。他环顾四周,发现远处是一片开阔的水域,连绵不断的红树林看似细弱却十分顽强,从水里一直延续到山坡上。在一片红树林掩映的水湾里,漂浮着一架大飞机。机头有一大半没入水里,机尾上扬,还有超过三分之二以上的机体露出水面。不过飞机上依然亮着橘黄色的灯光,里面的乘客似乎都睡着了,十分静谧,又十分诡异。钱方吃了一惊,立即向飞机奔去,一边跑一边呼喊,希望能唤醒飞机上的乘客。当他跑到水边的时候,赫然看到飞机的前门敞开着,驾驶舱里空无一人。钱方立刻意识到这就是他刚才乘坐的那架飞机。他站在水边大声呼喊,可是飞机上的乘客都昏睡不醒,没有一个人有反应。飞机在缓慢地下沉,钱方却无能为力。他忽然想到自己身上带着手机,于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电话报警,可是手机在这个地方却没有信号!钱方立即返身向山上跑去。忽然从一棵大树下走出来一个和尚拦住了他,问他为何这么急忙?钱方喘着气说:有一架飞机落在水里。
“飞机落水了!你为什么不下水救人,反而往山上跑呢?”
“我……这里没有信号,我要站到山顶上打电话报警!”
“你应当先下水救人,而不是到山顶上打电话报警啊!”
“不!你不知道,我以前吃过亏,这种事最好还是先打电话报警。”
“这里是一座孤岛,没信号,你打电话报警也没有用的。”
钱方吃了一惊,正想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却听到和尚大声地问道:
“你说的飞机在哪里?哪里有飞机落水,莫非你眼睛又出现了幻觉?”
钱方十分惊讶,这和尚怎么会说自己又出现了幻觉?难道他知道自己以前出现过幻觉?他回头向山下望去,水湾里空荡荡的,波浪轻柔,红树林在波浪中轻摇慢舞,悠然自得。钱方眨了眨眼睛,水湾里空无一物。飞机呢?难道已经沉入了水底?正在他惊疑不定时,忽然发觉和尚的脸看上去有一点熟悉,于是又一次仔细端详和尚。钱方大吃一惊,面前的这个和尚分明就是杨汝平!钱方不敢相信,杨汝平怎么会变成了和尚,他不是已经死了吗?钱方摇摇头定睛再看,忽然发现这和尚又不太像杨汝平:杨汝平满脸胡须污渍,不该是这般没有头发清白的模样。
“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我是和尚啊!”
“……和尚!和尚你快让开,我要到山顶上打电话报警。”
“报什么警啊?根本没有飞机落水,是你眼睛看花了吧。”
“刚才明明看到有一架飞机浮在水面上,我就是从那架飞机上下来的……”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救他们呢?”
“我……不会游泳……”
和尚摇着脑袋,表示根本不能理解。钱方急了,大声地喊道:
“我是从飞机上跳下来的!”
和尚仍然摇着脑袋,表情十分古怪,似乎在问:你怎么可能从飞机上跳下来?或者,他们为什么不跟你一道从飞机上跳下来?
钱方顿时哑口无言,转身想回到山下。
“你又要去哪里?”
钱方摇摇头,欲言又止。
“你跟我出家做和尚去吧,别管这人间说不清理更乱的悲喜剧。”和尚说着便伸手欲拉钱方。钱方赫然发现和尚的手像一张浸过水的纸一样,有一半是透明的,里面黑色的骨头隐隐可见,如X光机对人体透视一般。钱方急忙后退。
“不!我不想做和尚!”
“这里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你觉得你的命能值几斤几两?”
“我……我心里仍然爱着一个人。”
和尚听了大怒:“她是我的老婆,朋友之妻不可欺,枉然我们朋友一场。”
“我……她……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可是我没有消灭,我的灵魂仍然存在。你和我就像电与磁一样,我们处在同一个空间,只是分布在不同的方向上。”
人死了,灵魂仍然存在,同一个空间,电和磁,不同的方向。钱方似懂非懂,一时又不知道如何将它们的关系建立起来,于是问道:
“你说的我不懂,你是杨汝平,我能问你两个问题吗?”
“可以,你问吧。”
“你说你死了但是灵魂还在,没有消灭,那这个世界上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如果是,那远古的时候地球上人很少,现在地球上人这么多,他们的灵魂是从哪里来的?”
“哈哈哈,问得好,果然有思想!所谓驴胎马腹,虎子狼孙。记住了,这世上既有会说话的禽兽,也有不会说话的人。”
钱方默然,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和尚接着又问道:
“你不是说有两个问题吗?还有一个问题呢?快点问,我们还要赶路。”
“我……我想说对不起,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这是什么问题?”
“我、我……你能宽恕我吗?”
“宽恕?为什么要宽恕你?”
“因为我……因为你……因为柳子惠她……”
钱方吞吞吐吐,正不知道怎么说,忽然从山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侧耳细听,好像是柳子惠的声音。和尚闻声色变,疾声喝道:“你快跟我走吧!免得为白虎所伤。”说着又伸出那只可怕的手。钱方疾速躲开,口中连连喊道:“不!不!我不跟你走,我不想做和尚……”
“呔!你这个傻子,你根本不需要我宽恕。你去吧,好自为之!”和尚说罢大手在钱方的面前一挥,钱方吓得一低头闪身躲开,脚下打滑,失去支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钱方猛然醒来,发现自己刚刚正在做梦,从沙发上摔落在地上。他想爬起来,两条腿又酸又麻站立不住。这时从大门外走进来一个人,钱方认识,是早上开车接送他们的那个小伙子。小伙子见钱方站立不稳,忙走过来将钱方扶到沙发上。钱方揉了揉腿,渐渐恢复了知觉,又摸了摸左膝盖,刚才磕碰到地面,隐隐作痛。
“哎哟,你怎么啦?”小伙子吃惊地望着钱方。
“没什么,刚才在沙发上睡着了……”
“没事吧?”
“没事,腿已经恢复知觉了。”钱方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
“还不知道你贵姓呢?”
“我姓陈,叫我小陈好了。”
“好!小陈,你等一会儿送她们回宾馆吗?”
“没有,刚才韩队在电话里让我过来,说她们下午要去殡仪馆看遗体。”
钱方点点头,没有说话,又坐回沙发上,脑海里蓦然想起了刚才的梦。
“钱先生,你的脸色不太好,身体不舒服吗?”
“还好,感觉有一点乏。”
小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向钱方扬了杨手,钱方摇了摇头,小陈自己取出一支烟点燃,然后对着空气半吹半吸,消磨着无聊的时间。
“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一支烟快抽完的时候,小陈忽然说道。
“我……现在回去了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本来我们韩队的意思,就是要你将她们两个女的接到局里,你就算完成任务了。后面其实没你什么事了,你现在可以回家过年了。后面的事情我们局里会安排的,等一会儿我开车接送她们就可以了。”
钱方听了心里一怔,忽然意识到他及时从会议室里退出来是多么的明智!看来自己虽然糊涂,但还有一点敏感。是的,一切都结束了!杨汝平已经没有了,柳子惠也已经到场了,而他终究不过是一个外人,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他可以离场了,后面没有他的事了,他可以回家过年,和父母在一起,以尽人伦。作为曾经的同学兼朋友,他知道自己已经努力了,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想到这里,钱方慢慢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发现左膝盖仍然有一点痛,不禁皱起眉头,用手揉了一下膝盖。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一下?”
“不用了,我家离这儿不远,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你……等一会她们出来时麻烦跟他们解释一下,韩队长要是问起我,也麻烦你跟他说一下,好吗?”
“可以,没问题的!你放心回家过年去吧。”
钱方点点头,抬头向楼上看了一眼,心里有一丝莫名的惆怅和落寞。他缓步向门口走去。虽然膝盖有一点痛,走路有些影响,但他尽量忍着,不想让别人看出来。
离开了公安局,钱方顺着人行道向家走去。路过小区门前的一家小超市,门开着,他进去买了一袋方便面和一根火腿肠,准备当作自己的晚餐。回到家里,他什么都不做,躺在沙发上盖上毛毯,合上眼睛。钱方确实很乏,但不累,也没有睡意。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后又爬起来,烧了一壶开水,然后为自己泡了一杯茶。一杯热茶下肚,钱方的身上暖和了许多,觉得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心情也平静了许多。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将手机摆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抬眼向窗外望去:一半是天,一半是树,虽然是冬天,但树叶依然很稠密。
钱方回想下午做的梦,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梦?人死后真的有灵魂吗?杨汝平怎么知道自己与柳子惠之间的关系?难道他的傻确实是伪装的?朋友之妻不可欺,这个怪梦会不会是潜伏在自己心中的愧疚感和负罪感所致的?
梦很神奇,它与我们的距离那么近,我们每个人每天几乎都会做梦,但是关于梦的解释却不尽相同:有人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者是日有所忧夜有所梦。不过钱方大白天在沙发上做的梦,却有所不同。钱方的梦不仅荒诞离奇,也有些可疑。杨汝平说他没有消灭,仍然存在,就像电与磁一样,那么梦与真实生活的关系会不会像电和无线电,或者是电磁感应的关系一样?因而梦里出现的信息不一定全是一个人的所思所想,或荒诞不经。换句话说,梦有时候也有意义。
钱方之所以这样想并愿意相信,是因为今天的梦与以前的梦又有很明显的不同,以前虽然也做过一些荒诞不经的梦,但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真切的感受:以前做的梦常常是灰色的,梦中的画面除了局部隐约可辨,其他部分都模糊不清;而今天的梦很奇特,梦中的画面有色彩,虽然不特别明亮,但很清晰,很真实!而他的思想在梦中也很“清醒”,问的问题也有一定的意义。在梦中他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好像真的经历了一次坠机事故,真的与杨汝平的灵魂进行了一次对话。这让他想起当初杨汝平在火车上走失时他那时的感觉:前者恍惚如梦,后者恍惚如真。
杨汝平出现在钱方的梦里,而且与钱方之间进行了一次匪夷所思的对话,这种现象既可以用偶然性来解释,也可以用必然性来解释,而这似乎也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甚至可能是一场针对全人类的阴谋。钱方对此唯有叹息,此时他更关心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意义:即杨汝平进入他的梦里有什么目的?想对他说什么?也许杨汝平是来与他道别说再见的,从此以后好朋友天各一方,生死两忘。钱方有许多疑问,比如杨汝平当初在塔内忽然失踪,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比如那种似有似无的神秘现象,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自己的幻觉?比如杨汝平为什么总是在他睡觉的时候走失,为什么总是他?比如杨汝平竟然说钱方是一个傻子,那么他自己的傻是不是伪装的……
由于杨汝平在梦里不停地催促他,许多疑问他来不及思考,而他的思维在梦里忽然变得很迟钝,许多问题一时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