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的警笛划破了医院里的安静,柳子惠被两名警察带走了,并且是当着众人的面戴上了手铐。柳子惠面无表情,好像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出现,她冷漠的脸上如铺上了一层冰霜,骄傲的下巴依然扬着。也许她生而如此吧,只是一般人都倾向于认为她天生骄傲。当医院里的同事和领导们听到柳子惠和钱方涉嫌合谋陷害杨汝平这种惊悚的消息时,几乎都惊掉了下巴。尽管上一次杨汝平来医院做检查的时候,人们就看出柳子惠与钱方之间关系暧昧,纷纷猜测他们三个人怎么在一起生活?柳子惠晚上怎么睡?但柳子惠的状况确实值得人同情,而钱方第三者的角色虽然不怎么光彩,但杨汝平是他发现的,也是他送回家的,从这一点看他这个人并不坏,看不出来有陷害的意思。
“但是人心难测啊!”
“会不会是临时起意呢?”
“我看不像!”
“我看那个女的有问题,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潘金莲!”
“嗨,我怎么说来的?抛弃傻丈夫,勾搭小白脸!老话说:小白脸,坏心眼。嘿,您瞧,这话再过一万年也不会错的!”
“哪里有奸情,哪里就有犯罪!”
一时间人们都纷纷议论开了,以前人们都顾忌着柳子惠的面子,这种议论多半是私下的,不公开的。现在人们也没有什么需要顾忌了,于是便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只要能获得哪怕是片刻清闲,无论在公开的场合还是在一些私人空间都会大声地评论这件事。医院的领导对此很头疼,柳子惠和杨汝平都与医院有直接关系。胡院长在大会上提要求,在小会上放狠话,对这种议论予以批评和阻止,要求大家注意维护医院的形象。
以前人们同情杨汝平,同时认为柳子惠也很不幸,也值得人们同情。所以尽管柳子惠人情寡淡,性格孤傲,为人冷漠,但多数人都富有一颗同情心,没几个人会真的计较她那种不讨人喜欢的个性。但是,现在人们都觉得自己太善良了,以前看走眼了。
“最毒妇人心!”
热心的市民从来不缺少正义感,往往都喜欢未审先判。所以尽管柳子惠的案件还没有经过法院审理,但所有的人都认定柳子惠有罪,认定她一定是主谋,与钱方这个小白脸合谋夫君,是现代版的潘金莲和西门庆合谋武大郎故事的重演。
“估计要判刑坐牢,至少十年以上。”
“估计更长,可能要无期徒刑。”
“我看应该判死罪,就刑前还要插标游街,羞辱这一对狗男女,也警告世上的人要安分守己,不做坏事。”
……
整个城市都在议论杨汝平案件,讨论应当给柳子惠和钱方定什么罪。也许是大家都参与了寻找走失的杨汝平这件事,所以只有这种没有制约的讨论才可以稍微让他们泄掉心中的愤怒和不满。
柳子惠被带进审讯室。审讯员问她是否知道警方为什么拘捕她,柳子惠微微点了点头,面无血色。
“为什么报假案?”审讯员单刀直入,厉声问道。
柳子惠摇摇头,千算万算,不如不算。柳子惠知道,此时即使自己有一百张嘴,也无法说清楚事实了。
“柳子惠,你知道报假案的严重性吗?”
柳子惠还是摇摇头,完全是一副不知深浅无知的模样。审讯柳子惠的是两名女警察,柳子惠报假案,折腾警方,消耗社会爱心,造成大量的社会资源浪费,也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她们原本十分生气,但是看到柳子惠楚楚可怜地缩在座椅上,惨白的脸上只有惊恐,看不到一点奸邪和世故,完全就是一个生活的小白鼠。这种人生性胆小却又缺乏常识,没事的时候常常表现为我行我素,一副愣头青的模样,可是一旦出事了,他们往往又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表现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生活中他们经常分不清法律和常识的区别,有时候对坏人也会表现出无原则的同情,他们其实什么都不懂。审讯员见她一副心灰意冷,欲死不能的神情,也有一点泄气,于是换了一个问题。
“杨汝平现在在哪里?”审讯员忽然提高了嗓音质问柳子惠。
“杨汝平在钱方睡觉的时候在火车上走失了。”柳子惠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你是怎么知道的?”声音依然很严厉,其中还有一点不信任的味道。
“是钱方打电话告诉我的。”
“钱方在什么地方给你打的电话?”
“下火车后在火车站一个电话亭里。”
“那我问你,你既然知道杨汝平在火车上走失了,为什么还要报假案?”
……
柳子惠又沉默不语了,只是不停地咬着嘴唇。审讯员见柳子惠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于是继续刚才的问题。
“好吧,我问你,钱方在电话上跟你都说了什么?”
“钱方说杨汝平刚上火车时很听话,安静地躺在自己的铺位上闭目休息。可是等到钱方睡着的时候,杨汝平却悄悄地下了火车。钱方说他一觉醒来后发现杨汝平不见了,他在火车上来回找了好多遍。”
“钱方准备将杨汝平带到哪里去?”
“钱方说带回老家让他退休在家的母亲帮着照看。”
“让他母亲照看,钱方和你是什么关系?”
……
“你相信钱方的话吗?”
柳子惠点点头。
对柳子惠的初步审讯似乎没发现有蓄意合谋的线索,于是警方到医院里了解柳子惠背景情况。医院的胡院长告诉警方,柳子惠出生不久父母就离异了,她来自于一个单亲家庭,从小与母亲生活在一起,生性胆小,性格内向,十分单纯。大学刚毕业她就与他前任的儿子杨汝平结婚了,工作比较认真,为人也比较善良和诚恳。杨汝平的失踪对她的打击很大,她变得沉默寡言了,也不愿意与同事交往,经常把自己一个人孤立在家中。
“你们对她交往的那个钱方了解多少?”
“听说钱方是杨汝平的大学同学,两个人的关系应该比较好。杨汝平从南方回来时路过钱方那里,在他那里游玩时失踪了。我们知道的也就这些,估计你们警方也早就掌握了吧。”
“你们见过钱方本人吗?”
“你们说的是那个高个子小伙子吧?见过一次面,不过也就见过一次面。那一次是他和柳子惠两个人一道,拉着杨汝平来我们医院给杨汝平做检查,所以我们医院里有许多人都见过钱方。说实话,呃……这是我个人观点,小伙子看上去还是可以的,个子高高的,眉清目秀,有一点书生气,但是很聪明,非常聪明,这一点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
“他对杨汝平怎么样?”
“他对杨汝平看上去还是挺不错的,比较有耐心的,一路上都是他拉着杨汝平的手。不过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们也只见过他一次面,对他谈不上了解,所以也不好随便下结论。毕竟现在的社会比以前复杂多了,人心隔肚皮,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外人谁也不知道。”
警方得到这些信息后,再一次提审柳子惠。
“柳子惠,你上一次对我们说,钱方打算将杨汝平带回老家让他退休在家的母亲照看,钱方为什么这么做?钱方这样做图什么?”
“因为他爱我,我们准备结婚。”
“可是你是一个有丈夫,有家庭的女人,你们怎么能够结婚呢?钱方难道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吗?钱方的父母会接受吗?”
柳子惠听到这里,脸“唰”地一下子变得惨白,嘴唇也微微颤抖。她将身体向后缩了缩,紧紧咬着牙齿,一个字也不想说。
“所以,钱方说带杨汝平回老家让他母亲照看,你现在还相信他的话吗?”
柳子惠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柳子惠的表现让审讯人员有些吃惊,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紧接着又抛出另一个问题:
“你爱钱方吗?”
柳子惠听了先是一愣,接着抬起被凌乱的头发遮去了一半的脸,张开两只闪闪有光的眼睛,其中有一只眼睛藏在头发后面,望着面前的审讯员,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异常坚定。
审讯人员注意到柳子惠前后两次审讯,自坐到椅子上后就一直低着眼,这是她第一次高高地抬起眼睛正视她们,这是一个痴情的女子!有人说恋爱会让人变傻,分不清是非善恶,喜欢对方的时候,眼里只能看见对方的优点。尤其是女人,大多比较感性,对许多事情的认识往往只凭着感觉,缺乏理性思考。同时由于她们一贯只关心家庭和自己,对社会问题不太关心,对政治和法律也不敏感,容易被蒙蔽。比如像面前的柳子惠,不幸的遭遇会让她错将一根稻草当作救生圈,紧紧地抓住不放。事实上的无知加上盲目的自信,等于不可救药。
“那好,你能跟我们说一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又是怎么爱上钱方的?”
柳子惠又低下了眼皮,陷入沉思,她认识钱方毫无疑问,但究竟是怎么爱上了钱方的呢?在南方小城的时候钱方就已经给她留下很好的印象,她对钱方也产生了好感,甚至两个人还相处了一夜。但那时候的感觉还是朦胧的,还有一些犹豫和不确定,自己真正爱上钱方应该是在后来。对!当钱方发现了杨汝平并且将他送回家的时候,钱方不仅给她带来了惊恐,也给她带来了惊喜!钱方是一个好人,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于是她用了最短的时间,做出了人生中又一个最重要的决定:她确定了自己的新爱,坚定地相信钱方是一个好人,是替代杨汝平最理想的人选,是值得她将一生的幸福托付与他的好男人!
“我们是在我去南方处理杨汝平失踪案时认识的。钱方那个时候就喜欢上了我,我知道,可是我那时……还没有做好准备。后来钱方在外地学习的时候发现了失踪的杨汝平,于是将杨汝平送回到家里,我们又见面了……那个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一个非常难得的好人,于是接受了他……”
“你们已经同居了?”
柳子惠点点头,而后低下了头。
“柳子惠,抬起头!你之前说是钱方后来打电话告诉你:杨汝平在他睡觉的时候在火车上走失了。是这么回事吗?”
“是的。”
“钱方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他告诉你了吗?”
“钱方说晚上八点多一点。”
“那你现在还记得钱方是什么时间给你打的电话吗?”
“嗯……记得!夜里十二点。”
“这个时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时看了一下床头上的钟。”
“你为什么要看钟呢?你平时打电话,或者接电话有看时间的习惯吗?”
“一般没有,不过那一次因为电话太晚了,我是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叫醒的,所以我看了一下时间,想知道谁会这么晚给我打电话。”
“十二点……太晚了。据我们了解,你目前是一个人生活,也没有孩子,现在是夏天,十二点对你来说晚吗?你要说实话,你当时在做什么?”
“我……我刚才说了,我正在睡觉,已经睡着了。我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你不是在等钱方的电话吗?”
“我不是在等电话。我不知道钱方会那么晚给我打电话。所以已经睡着了。”
“钱方为什么……这么晚给你打电话?”
“因为杨汝平不见了,他要告诉我。”
“钱方在电话里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杨汝平在他睡觉的时候在火车上走失了。”
柳子惠不明白审讯员重复问同样的问题是什么用意,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了她的提问。审讯员见柳子惠仍然愿意回答重复的问题,没有表现出烦躁不安,于是停止了继续审问。她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几口水,然后又拿起刚才的审讯记录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放下审讯记录后,她话锋一转,语气明显变得和缓,不再像刚才那样严厉。
“柳子惠,你很漂亮!这一点相信你自己肯定很清楚,所以你觉得……”审讯员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降低了语速,也略微降低了一点声调,让声音显得特别真诚,就像身边的一位大姐姐和柳子惠说心里话一样。她语重心长地问道:“有没有一种可能,钱方为了得到你,故意在路上抛弃或者陷害杨汝平?”
“钱方不是那样的人。”
“那么你认为钱方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好人。”
“什么是好人?”
“好人……不是坏人就是好人。”
“你觉得杨汝平是什么原因走失的?”
柳子惠摇摇头说:“不知道。”
“你觉得钱方为什么直到夜里十二点才给你打电话?”
“我......不知道。可能是没有电话。”
“据我们了解,钱方很聪明,有人说他非常聪明。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柳子惠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所以钱方应当知道火车上有电话,他为什么不在火车上给你打电话?”
“……”柳子惠动了一下嘴唇,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火车上也有警察,钱方为什么没有在火车上报警?”
“......”
“柳子惠,你还很年轻,虽然家庭的变故给你带来了不幸,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没有未来了,你完全可以通过正常的法律途径为自己争取合法权利。所以你要想清楚,不能再犯傻了,不要被假象欺骗了,更不要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同样做为女人,我们其实很同情你,男人玩弄女性,尤其是不幸的女人比比皆是。我们警方几乎每天都会遇到这样不幸的事情。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这种关系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不是始乱终弃,就是家破人亡!”
柳子惠没有摇头,也没有说话。审讯她的两名审讯员不确定她是在思考她们的警告,还是仍然一意孤行,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警告。
对柳子惠的审讯基本上告一段落。柳子惠胆小谨慎,情绪低落,因而在整个审讯过程中显得十分被动,没有出现主动说出一些警方不知道的,或者没有提问的事情。柳子惠回答提问时口齿很清晰,但声音很轻。在回答警方许多问题时,柳子惠还有一个显著的行为特征,即要么点头,要么摇头,与回答的内容形成了双重确定。柳子惠的这种表现令审讯她的两名女警员很吃惊: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受到攻击的绵羊,战战栗栗地缩在一个角落里,做出的反应基本上都是本能的,每一次反应都下意识重复一次。她其实对于杨汝平走失的过程并不清楚,完全凭着自己的经验和感觉。最后,两位审讯人员根据柳子惠关于好人和坏人的简单定义,共同得出一个同样简单的结论:
“单纯!天真幼稚!”
签名字的时候,柳子惠举着笔,不知道下在何处?按手印的时候,她翘着一支又长又细的手指,像舞台上唱京剧的花旦,手点朱砂,却不知道要点向谁人?审讯员握住她的手,按在她刚才签名的地方。
审讯员发现,柳子惠的手,比冰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