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方丢下行李箱之后正打算离去,这时有一个穿着比较时尚的老大妈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来到桥下。
“哎哟,你这是家里来人了?今天穿上了新羽绒衣啦!”
老大妈一脸的惊喜,说话时,目光投向了一旁正准备离开的钱方。
“是你给他送来的?”
钱方点点头,手指着一旁的行李箱说道:
“这些衣服都是送给他的。”
“哎呀!傻子今天怎么了,你——认识这个傻子吗?”
钱方摇摇头。
“啊呀,你可真是一个大好人呀!送来了这么多好衣服,这些衣服……看上去都是新的呀!”老大妈说着来到行李箱边,放下了手里的保温桶。“我来看看,棉衣,皮夹克,毛衣,背心,牛仔裤,灯芯绒裤子……运动鞋,这是一双新运动鞋啊,上面的标签都还在呢!这么多好衣服,这下子可太好啦,这下傻子应该能挺过这个冬天了。”老大妈一件件翻看行李箱里的衣服,又惊又喜。
“小伙子,你这些衣服都是新的,你怎么不要了?”老大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钱方,忽然问道。钱方笑而不答,老大妈见钱方不愿意多说,转而自嘲道:“嗨,我一看你就知道你肯定是一个特别有本事的人,有能力也有爱心。这些好衣服穿不上放在家里就是一种浪费,送给傻子穿是最好的归宿。”老大妈兴奋不已,好象照看好流浪汉是她份内的义务。很显然,钱方送来一箱冬衣帮了她一个大忙。
“小伙子,你……你家里人知道你这么做吗?”
钱方点点头,依然面带微笑。
“可是小伙子,你这双鞋可是新的,你拿回去吧,给傻子穿太可惜了。”
“这双鞋是别人丢给我的,码小了穿不了,送给他穿吧。”
“小伙子,鞋子买小了可以换呀!你去商场那换大一码不就可以了?”
“你说的没错,不过我刚才说了,这是别人几年前在外地买的,换不了。”
“哦——这样呀,那太可惜了!别人买的时候怎么也不问一下你穿多大码?唉!年轻人有时候就是粗心……你这鞋子傻子能穿上吗?”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穿不了,傻子可以试一下。”
“对!对!你说的没错,傻子可以试一下。”
老大妈说着拿起了一只鞋,将鞋带整理好,鞋口拉得大大的,放到了流浪汉的身边。“可怜的傻子,你今天可是遇着贵人了。来!把脚伸出来试一下。”流浪汉没有钱方想象的那么傻,似乎明白老大妈的意思,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脚,脱去脚上的旧布鞋,拿起新鞋子往脚上穿,稍一使劲,“噗”的一声穿进去了,看上去不大不小,刚刚好!钱方有些意外,从行李箱里拿出另一只鞋,递给了老大妈。老大妈同样将鞋带整理好,鞋口拉得大大的,递给流浪汉。流浪汉接过鞋子,从被子里伸出另一只脚,没费劲穿了上去,十分合脚!钱方心里一震,又一次盯着流浪汉的眼睛仔细辨看,确信这确实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脸上不觉得露出了微笑。老大妈也有些意外,她上下打量钱方,心里忽然有一些疑问: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有一点特别,面对肮脏污浊的流浪汉,绝大多数年轻人都会避之唯恐不及,钱方却是一个例外。老大妈见钱方时不时盯着傻子的脸仔细端详,好像在寻找什么。老大妈似有所悟,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钱方。
“我说小伙子,你……你们不会是认识吧?”
老大妈的声音不大,本意是不想让流浪汉听到。钱方如同听到一声惊雷,被吓得一跳,瞪着眼睛望着老大妈。老大妈脸上的表情怪怪的,不咸不淡,似真似假,像玩笑又有不像玩笑,是不是玩笑,此时完全取决于钱方听到这句话之后的反应。钱方愣了一下,刹那间又恢复了常态,释然一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流浪汉,也模仿老大妈的口吻,半开玩笑地说道:“这怎么会呢?我给他送一次衣服就说明我们认识,那你——”钱方以手指着行李箱边老大妈带来的保温桶,“你经常给傻子送饭说明什么呢?难道说你是这傻子的一个远房亲戚?”
“去!我才没有这样的亲戚呢。”
老大妈立即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不过嘴上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早已是笑容满面。老大妈望着地上的流浪汉,不禁感叹道:
“说真的,这傻子在这桥下一住就是大半年。我门那个院子里老人多,我们差不多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都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所以都知道饿肚子的苦,知道流落在外的艰辛。你刚才说的没错,我们院里有几个老人都经常给傻子送吃的和穿的。你看到的这两床棉被也是我们院里原来一对年轻人租房子时买的,后来他们房子不租了,有人把被子抱过来送给了傻子。”
钱方本打算离开,听老大妈谈起流浪汉的事情,不由得停下了脚。钱方对流浪汉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趣,很想知道他的来历。
“你不知道,我原来是在工会里做事的,所以见不得人受穷受苦。”
“哦——”钱方连连点头,见老大妈岔开话题,于是不解地问道:
“阿姨,你一直说他是一个傻子,他是怎么一个傻子?你们见过他傻吗?”
“哎哟,你怎么跟我儿子也问起傻话来了?老话讲‘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么大冷的冬天,夜里街上零下五六度,滴水成冰,这个人还住在大桥下,也不知道变通,躲到一个没有风的门洞里,或者旧房子里,你说他不是一个傻子吗?”
“哦——”钱方连连点头,对老大妈这种简单明快的推理方法十分认可,同时又下意识地转过头盯着流浪汉的脸,怔怔地望着。老大妈见钱方看傻子的眼神很特别,怪怪的,既有关切和同情,也像在辨认什么,脸上于是又现出了刚才那种奇怪的微笑。
“我说小伙子,阿姨不是跟你开玩笑,你莫不是真的认识这个傻子吧?”
“不!不!怎么可能?阿姨,这个千万不能随便开玩笑,认识便认识,不认识便不认识,没有必要掩饰。我确实不认识他!说实话,我以前从来没有留意过在我们身边竟然会有这样的流浪汉,很难想象他们是如何度过寒冬的?他们太悲惨了!太可怜了!”
钱方说的是实话,入情入理,不过他心里也明白,他其实也是在为自己的“下意识”行为做辩护。钱方自己也难以理解:他为什么很难抑制自己关注流浪汉的欲望呢?他想在流浪汉的脸上寻找什么?是某个似曾相识的影子?是刚才那种被电流击中的感觉?那不过是一个幻觉而已,自己已经反复确认了无数次。想到这里,他又想回头看一眼流浪汉。不过这一次理性战胜了冲动,他紧紧握住自己的下巴,没有让这种“下意识”的行为脱离意识的掌控。钱方摸着下巴上又短又硬的胡须,想起在监狱医院里遇见的那个老男人,想到那个中年妇女以及她不停地用手中的木棍敲打瓷罐的行为:敲打或不敲打,表面上看好像是一个人是否有自信的表现,但实际上它反映的却是一个人内心矛盾的心理。
老大妈见钱方说的在理,语气又异常坚决,于是一笑而过。她忽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弯腰拎起行李箱边的保温桶回到流浪汉身边,将保温桶放在流浪汉面前。流浪汉似有默契,双手抱着保温桶,打开桶盖,里面是热汽腾腾的面条,还有几块薄薄的猪肝。流浪汉没有犹豫,拾起筷子开始大口吃面条,呼呼有声,吃得有滋有味。
“阿姨,你们给他送吃的,知道他是哪里人吗?”钱方又捡起原来的话题。
“这个谁知道呀?我和你想得一样啊,看到傻子大冬天睡在街上,都觉得太可怜了。于是早晚吃面条时特意多放两把面条,中午做饭的时候多抓两把米,有时去街上买馒头,也顺便多买两个馒头送给他吃……说实话,我们就想着这个傻子,他可千万千万别饿死在我们家的门口就好了。”
“你们都是好心人!还是好人多!不过他这样子怕是挺不过这个冬天。”
“是有一点问题,可怎么办呢?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我只记得大概是……去年夏天的时候吧,他来到大桥底下避暑,后来就住在桥下。不过中间好像有一段时间他离开了这里,后来又回到达桥下,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没有离开了。其实那个时候傻子住在大桥下也没有什么问题,经常在附近讨着吃,过得还挺自在的。不过入冬以后,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傻子渐渐地不行了,又不晓得找一个避风的地方,慢慢地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老大妈说到这里,眼里忽然闪出了泪花,钱方看了心里也有些不好受。
“看他这个样子,不像本地人,他应该是个外地人吧。你想想啊,要是本地人,怎么没看见有人出来寻他?报纸电视上也没有关于他的寻人启事。唉!生而不养枉为人,养而不教误终身,这些都是积怨造孽啊!”
“傻子也可能是一个孤儿,父母双亲不在人世,所以没有人管他……”
关于傻子的事情,老大妈断断续续说了这些,钱方几乎一字不漏听她讲完所有傻子的事情。老大妈很意外!她从来没有遇过像钱方这样的年轻人,有爱心更有耐心,于是对钱方更有好感。她指着大桥上路边靠近大门的那间房子,告诉钱方她家在一楼,窗户朝向街道的是她的家,然后真诚地邀请钱方到她家喝杯热茶。钱方立即摇头,表示自己还有其它事情要做,必须马上就要走,不能久留。老大妈见钱方说得真诚,忙问钱方在哪里工作,能不能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或者是名片?钱方淡然一笑,表示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说到这里,钱方双手一合,对老大妈说了一声谢谢,而后便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