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是我们人类区别与禽兽的边界,所以有时候即使我们不小心跨出了边界,也决不能与禽兽为伍。”
钱方拉着杨汝平向火车站的售票大厅走去。在经过售票大厅大门的时候,他看到沿墙有一排公用电话,想起应该给柳子惠打一个电话,将杨汝平被他发现的好消息及时告诉她。于是钱方停在一部电话机前,开始拨打柳子惠的电话,电话打通了,可是没有人接。钱方马上想到柳子惠此时应该在单位里上班。钱方没有柳子惠单位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钱方没有提,柳子惠也没有告诉他,估计是不希望钱方的电话打到她工作的医院里去吧。钱方对此表示理解,并不计较,于是不得不挂了电话,放弃给柳子惠打电话的念头。
既然电话打不成了,那只能等到下火车或晚上见面的时给柳子惠一个惊喜。想到惊喜,钱方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何不将计就计,送给柳子惠一个大大的惊喜呢?杨汝平离奇失踪后,人们都围绕着圣母岛和圣母湖寻找,很少会有人想到其他地方。经过一段时间搜寻之后,几乎所有的人,甚至包括警方,对杨汝平能够被人发现都感到希望渺茫,可是现在钱方竟然在千里之外发现了他!
“这绝对是一个奇迹,我应该送给柳子惠一个大大的惊喜!”
世上的事本不复杂,复杂的是我们自己。钱方本意是去私会柳子惠,杨汝平意外复现,一下子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钱方拉着杨汝平走到火车站售票窗口准备购买火车票。售票窗口的女孩子青春美丽,与柳子惠有几分相似,其带有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十分甜美。她问钱方买去哪里的票?买几张?钱方从玻璃上看到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一个是自己,一个是杨汝平。钱方忽然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疑问,他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我这是做什么呀?带着杨汝平去会见柳子惠,自己不是成了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吗?”一瞬间,他心中盛满的甜蜜像变魔术一般在毫不知情中被置换成又酸又涩的苦水。钱方犹豫了,站在售票窗口前左盼右顾,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可是,当他回过头再一次将目光投向身后的杨汝平时,杨汝平那落魄和惨淡的模样又深深刺痛了他的心。钱方的心酸了,软了。
在钱方看来,道德与高尚是有区别的。在这个世界上有小人和君子之分,所谓小人就是乘人之危,见死不救;所谓君子就是坦荡荡,敢爱敢恨,有担当。
“我绝不会做小人!”
钱方看着傻乎乎的杨汝平,在心里告诫自己。钱方认为他发现了又聋又哑、傻乎乎的杨汝平,没有视而不见,而是带着他一起来到火车站,这行为本身就证明了他不是小人,更有别于那些落井下石的衣冠禽兽。虽然他心里清楚自己此行是与柳子惠私会,行为上不够高尚,但他毕竟来自一个有教养的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做人的最基本良知。他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害怕所谓的善恶之报若影随行,而是不想良心受到谴责。钱方在心里大声地告诉自己:
“我也许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一定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
钱方说服了自己,立即买了两张火车票。为了让柳子惠确实能收获到一个大惊喜,钱方下火车后,在火车站给柳子惠打电话的时候,只说他已经到了,隐瞒了杨汝平已经被他发现并跟着他一同回家的事实。钱方坐出租车来到柳子惠居住的小区,根据柳子惠给他的门牌号码找到了柳子惠的家。钱方按响门铃,里面传来一阵拖鞋与地板摩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门前。钱方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柳子惠从里面拉开门,突然发现门前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钱方,另一个是站在钱方身后的杨汝平,毫无表情望着自己。柳子惠当场被惊得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冷气,“啊——”的一声,一个趔趄向后慢慢地倒去。
这是一个黄昏的时刻,太阳已经躲进了城市高楼的背后,城市的灯光还尚未被点亮。柳子惠乍见杨汝平,如见鬼魅。她的反应与钱方第一次见到杨汝平时完全一样,不,应该更加惊骇!钱方见到杨汝平时是在上午时间,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在游人如织的旅游景点;而柳子惠则是在黄昏时分,在杨汝平的家门口,在与钱方私会的时刻。柳子惠心中有鬼,所以也难免怕鬼。她本能地认为站在钱方身后的杨汝平是鬼魂,跟附在钱方身后,出现在此是监视她和钱方约会。
钱方本以为会给柳子惠一个大大的惊喜。想象着柳子惠打开门,看到他如约站在面前,正准备与他拥抱的时候,忽然看到站在他身后的杨汝平。于是柳子惠又惊又喜,立刻飞奔出迎,绕过自己,直接投入到杨汝平的怀里……接下来便是催人泪下的哭泣,夫妻俩小别胜新婚,更何况是久别呢?!此时他成了一个完全多余的人,一个尴尬的角色。他已经完全了自己的使命,将在圣母岛上丢失的杨汝平完整地交还给柳子惠。现在他应当选择悄悄地离去,像一个绅士,或者一个君子,不需要说再见,返回火车站,买一张当晚返程的火车票,一路上沉默无语,体味着道义上的伟大和失去爱情的痛苦……
杨汝平傻傻的,看上去十分可怜。所以钱方自从在心里喊出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之后,在火车上,他脑海里便经常重复上面这感人的重逢场面。可是现实情况完全出乎了他的想象。柳子惠见到杨汝平如见鬼魅,被杨汝平傻傻的模样吓得面色惨白,当场向后倒去,而身后的杨汝平竟然毫无反应,视而不见。钱方来不及思考,立即摔开行李箱,一个健步冲进屋内,两只又长又有力的胳膊抱住了快要倒地的柳子惠。
人们都希望能够发生奇迹,只可惜奇迹来的太少。
杨汝平及其母亲遭遇的离奇怪事引起了许多人兴趣。在柳子惠工作的单位和居住的小区里,人们对此事也是众说纷纭。不过与南方小城里漫天的谣传稍有一些不同,这里的人们并不特别关心离奇事件背后的原因——人们更注重于表达对不幸者的同情,感叹生命之无常:在短短不足两年时间里,或者准确地说自柳子惠与杨汝平结婚后,杨家人先后都发生了不幸。很显然后一种说法十分荒谬,将两个完全没有必然关系的事物强行连接在一起,不仅毫无道理,听上去也有一点居心叵测。于是关于杨家人的不幸,人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讳莫如深,在柳子惠的面前故意避而不谈。柳子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想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因而在外人面前对此事更是只字不提。
其实没有人怀疑柳子惠的品行。柳子惠自杨汝平出事后再也没有跳舞,下班后直接回到家里,这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柳子惠来自于一个单亲家庭,既善良又单纯。与她不熟悉的人常常会觉得柳子惠缺少热情,说话冷言冷语。而了解她的人都知道那就是她的性格。柳子惠特别美丽,爱打扮,身上总有一股香味。假如有人以为这是一个轻佻行为则大错特错。事实上,与大多数同龄女孩子追求自由和浪漫不同,柳子惠深受母亲影响,比较务实,特别看重家庭氛围。现在,柳子惠和大家一样不愿意谈论杨汝平和他的母亲,希望将他们从生活中彻底抹去,有时候她甚至幻想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两个人存在。别人不提是不想揭开她的伤疤,而她不提则是希望忘掉过去,摆脱那无影无形的恐惧。从南方刚回来的那段时间里,柳子惠几乎每个晚上都做恶梦。梦中她常常听到有人半夜敲家里的门,当她从猫眼里向外观看时,发现杨汝平站在门口,变了形大脸笑得十分狰狞,两只眼睛特别奇怪……
在柳子惠看来,杨汝平神秘消失了,变成了无处不在的恐惧!
钱方大吃一惊!他抱住柳子惠后又不安地望着门口的杨汝平。杨汝平视若不见,仍然站在门口,毫无表情地望着他抱着柳子惠。钱方脸上一阵发烫,心里满是惭愧。他低头凝视着怀里的柳子惠,那张惨白却又特别可爱的脸,像晨曦里的一朵睡莲,淡淡的香味熟悉而又甜蜜。他恍若置身梦境,在梦中他好像也是以这样的姿势揽柳子惠于怀中。
南方一别经如年。钱方想亲柳子惠微微上扬的下巴,就像在梦中一样。柳子惠天生自带骄傲,这是最让钱方着迷的地方。但是理智战胜了冲动,杨汝平此时正站在门口望着他们。他将柳子惠扶到身后不远的沙发边,让柳子惠靠坐在沙发上,而后又来到门口,一手一个将行李箱和杨汝平拉进屋里。
钱方万万没有想到,他精心设计的一个大大的惊喜——带着杨汝平突然出现在柳子惠面前,却给柳子惠带来了一个大大的惊恐!他站在客厅中央有些不知所措,定了定心神,决定将客厅里的大灯打开,希望明亮的灯光可以驱散柳子惠心中的恐惧。柳子惠靠在沙发上,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杨汝平。杨汝平傻傻地站在客厅门口位置,不知前进。钱方将杨汝平拉到窗边的一个木凳前,用手在他的肩膀上向下按了一下,杨汝平很顺从,按照钱方的意思坐在凳子上。
柳子惠的精神慢慢地有了一些恢复。她望着形同木偶的杨汝平,身上穿的好像是钱方的衣服,表情呆滞,沉默不语,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关心,好像钱方只带回了他的身体,而他的思想仍然停留在遥远的某一个地方。这与曾经聪明而不甘平庸的杨汝平相比判若两人。就像不能接受笼罩着神秘色彩的杨汝平一样,柳子惠也无法接受如此摧残的杨汝平!不知不觉中她流下了绝望的眼泪。
杨汝平告别新婚不久的柳子惠,孤身一人到南方打拼,其本意是为了得到更好的生活,但他的更好生活却是以牺牲家庭和爱为代价的,这显然是一个悖论。我们无法确定在杨汝平的心里,家庭和事业哪个更重要,但杨汝平肯定是不够了解柳子惠:在家庭和事业中间,来自于单亲家庭的柳子惠其实更在意家庭。如果说柳子惠第一次投入到钱方的怀抱,也许是因为某些特定的情景感染:恐惧,孤独,渴望或者可能还有某种感激。但是柳子惠需要一个有爱的生活,渴望拥有一个完整的家,而这些她本来已经拥有了。柳子惠向往万家灯火背后的温馨和美满,惧怕孤独和冷冷清清。她生性胆小,又缺乏信心,因而生活中总是处处小心谨慎。
天在不知不觉中完全黑了下来,又是一个万家灯火的时刻。柳子惠此时差不多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是她仍然惧怕杨汝平,觉得杨汝平来历不明,在他呆滞的表象下,一定隐藏着某些令她恐怖不安的东西。钱方建议先给杨汝平洗一个热水澡,柳子惠默默地从卧室里拿出几件衣服送进了卫生间。洗过澡之后,在钱方的帮助下,杨汝平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刮去了胡须,将长发梳理齐整——杨汝平看上去比刚才好多了。不过即便这样,柳子惠仍然不愿意接近杨汝平。吃饭的时候,柳子惠和杨汝平两个人围着餐桌相对而坐,钱方隔在中间,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缓冲空间。
饭桌上三个人之间有着奇怪布局:左手边是杨汝平,如一只安静的木偶,右手边是柳子惠,如一只惊恐不安的梅花鹿,钱方坐在中间,看上去更像是一家之主。钱方已经没有心情去想着自己和柳子惠之间的浪漫故事了。他一边吃饭一边注意观察杨汝平,分析他的行为特征,就像在实验室里做样板测试和实验数据分析工作一样。钱方注意到杨汝平拿起盘子里的大虾,稍微迟疑了一下后,也学着他的样子剥大虾的壳,吃里面的虾肉!钱方注意到杨汝平具有学习能力,对于眼睛看到的东西一直在学习和模仿中。
其实,从钱方发现杨汝平的那一时起,这一路上钱方都在观察杨汝平的行为特征。钱方发现:杨汝平饿了会吃,吃饱了会停下来;困了会睡觉,有时伏在火车上的小茶几上睡觉,有时又靠在车窗边睡觉。如果需要上厕,他往往会站起来不停地扭动身体,显得焦躁不安,东张西望……杨汝平除了听不见,不会说话,其他方面看上去跟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差不多,或者说他可能就是一个七八岁孩子的智商。可是另一方面,他与七八岁的孩子又很不一样,杨汝平表现得特别安静,有时候安静得好像不存在一样。另外,钱方还发现一个现象:杨汝平不仅不认识自己,也不认识柳子惠。这意味着杨汝平可能完全失忆了,或者至少不记得最近十年发生的事情。钱方于是将自己这一路来的观察和发现告诉了柳子惠,最后问道:“子惠,你说他这个样子会不会就是你们医学上所说的失忆?”
柳子惠看了钱方一眼,目光中有一点钦佩。她扫了一眼对面的杨汝平,觉得钱方的分析有一些道理。不过她虽然是学医的,但主修的是呼吸循环系统,对脑神经系统和记忆方面知道的很有限。
“他现在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你,好像也不认识这个家。不知道他是完全失忆还是部分失忆?如果只是不记得最近的人和事,那他会不会记得十几年前,或者小时候的事情?会不会记得他的父母亲?”
“子惠,你家里有杨汝平很早以前的照片,或者他父母亲以前的照片吗?”
钱方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室,开始对他获取的数据进行分析,沿着合理的逻辑进行推理。柳子惠默默地听钱方讲解,也不插言。听到钱方向她问以前的相片,她用毛巾擦干手,起身走进卧室,很快又回到餐桌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大相册。柳子惠将相册放在钱方的面前。
这是一本装帧十分考究的老式相册。柳子惠告诉钱方这本相册她以前看过,里面大部分都是杨汝平的照片,也有几张是他和父母合影的照片。钱方接过相册随手翻开几页,发现里面的照片有很多是杨汝平小时候的照片,看上去既陌生又有点儿熟悉。于是他起身将杨汝平面前的盘子移开,用抹布将桌上的虾壳和汤汁扫到一只空盘子里,然后将相册放到杨汝平的面前,一页一页地翻着相册。
这本相册就像是记录杨汝平的成长档案。有小时候天真可爱的杨汝平,有少年时期鲁莽而个性分明的杨汝平,有中学时期面带青春羞涩的杨汝平,还有大学时风华正茂意气扬扬的杨汝平。钱方一页一页翻过,像播放幻灯片一样,非常有耐心,每翻开一面都要注意观察杨汝平的面部表情,尤其是他眼睛的反应。如果杨汝平的记忆在某个时间点被打断,那么在这个时间点以前的人和事他或许会有一点印象,他脸上的表情应该会有变化,眼睛会停留在某一张照片不移开。
但是让钱方失望的是,他将相册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然后又从最后一页翻回到第一页,杨汝平的目光游离不定,最后甚至出现了一点厌烦情绪。这说明他对相册里的人不感兴趣,一个人都不认识。杨汝平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的记忆被清零了吗?或者他的记忆仍然存在,只是被封闭在一个上了锁的空间,就像电脑里一个被加了密的文件。”
钱方很喜欢挑战那些有难度的问题,并且很享受解开有难度的问题带来的成就感,故此他一直有观察和思考的习惯。对于如何解开杨汝平的问题,钱方就像做一道找规律的数学题。他不停地去尝试每一种可能,或者是用排除法剔除每一种不可能,各种能想到的方法他都尝试了一遍,最后还是没能解开这道难题。钱方一时计穷,毕竟自己不是专家,缺少专业知识和经验,而单纯靠细致观察和缜密推理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钱方暂时放下了思考,用双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让已经发热膨胀的大脑降温。对于一时无法解开的难题,钱方很难放过,也很少气馁。相反,他觉得有事做,或者准确地说有难题让他去思考,去解决才有意义。他需要努力的目标。如果没有难题,他反而会觉得十分平淡无聊。
“明天我们带他去你医院里做一次检查吧?”
柳子惠没有说话,她开始收拾桌子,捧着碗碟走进厨房里。钱方见她没有碰杨汝平用过的碗筷和盘子,叹了一口气,拾起杨汝平的碗筷和盘子,跟着柳子惠进了厨房。柳子惠神情凄冷,低眉不语。钱方放下手里的碗筷和盘子,悄悄地从后面抱住柳子惠,将自己的脸埋进她蓬松的秀发里。就像走进了一片大森林里,钱方闭上眼睛,用心呼吸那迷人的甜蜜的空气。
柳子惠默默地站在窗前,两眼凝望着窗外,脸上滚下两行冰冷的泪水。她从来都没有想过,钱方的善良有一天竟会置她于无边的痛苦之中。钱方谦谦君子不负道义,可此时道义却在折磨着自己。她很想恨钱方,但根本恨不起来。看到钱方一脸真诚和认真的样子,生出的一丝恨也在一瞬间风化了,变成了爱。柳子惠只能恨自己,更恨忽然出现的杨汝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