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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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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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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塔》连载

第八十一章 柳子惠再回小城

腊月二十九上午,柳子惠给钱方打电话,说准备和母亲一道来南方料理杨汝平的后事。火车票已经买到了,初一晚上发车,预计第二天早上九点之前到达。钱方立即将柳子惠的行程告诉了公安局的韩队长。韩队长说,现在是春节放假期间,她们两个女同志从北方赶过来,路上交通有诸多不便。他希望钱方辛苦一点,帮他们去火车站将柳子惠和她的母亲接到局里来。钱方听了满口答应。

南方的雪与北方不同,来得匆忙,去得更快。年前下的大雪,人们正期待能有一个“瑞雪兆丰年”的景象,熟料还未等到过年,地上的雪已经找不到一丝的痕迹。钱方初二吃过早饭后便带着公安局的车子去省城火车站接站。他提前来到了火车站的出站口,面对着出站口的大铁门,手里举着一张A4纸,上面是打印机打印的三个特号大字:柳子惠。

上午九点多一点,柳子惠和她母亲乘坐的火车到达了省城火车站。这是柳子惠第二次来到这里,还是因为杨汝平的事情。第一次与杨汝平母亲来这里时,她对这里毫无好感,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她心里油然生出了一丝亲切。当年离开小城时她千头万绪,既哀绝又甜蜜,现在又一次回到小城,她不禁感慨万千!她是否需要向钱方解释这其中的误会?钱方还是当年的钱方吗?

由于是春节假期,绝大多数人此时都在家中,出门坐火车的人十分稀少。柳子惠所乘坐的车厢里,坐着不足五分之一的乘客,大多数座位都空着,与节前火车上你推我挤的拥堵景象形成了巨大的对比。下火车后,柳子惠发现火车站也格外安静和冷清,通往出站口的通道上,一眼望去只有几十个旅客。他们拖着大小不一的行李箱,不慌不忙地一个接着一个依次向门口走去。这些人看情形大都是那些过年必须回家的、但年前又没有买到火车票的在外地工作的人员,既然已经错过了最重要的三十晚上的年夜饭,也就没有必要再行色匆忙了,于是一个个都表现得神形悠闲。不过柳子惠和她的母亲与这些人不一样,她们的脸上虽然看不到悲伤,但一路上都显得很安静,很严肃。

柳子惠尚未走出出站口就看到了钱方。见钱方将写有自己名字的纸紧紧地贴在胸前,脸上迅速飞起两片红晕。她回头偷偷地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母亲——柳如月此时也看到了钱方以及他胸前的三个大字,不觉得微微一笑。她见女儿忽然面如桃花,满面羞红,心里微微一怔。她细细打量眼前这个英俊又有一点腼腆的年轻人,不用介绍,这个年轻人肯定就是钱方,杨汝平的大学同学,在杨汝平失踪期间与自己的女儿曾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恋。

柳如月以前没有见过钱方,对钱方的了解仅存留在一些语言和文字中。准确地说,第一次知道钱方的名字与杨汝平失踪有关,从女儿口中得知他是杨汝平的大学同学。第二次知道钱方的名字是医院胡院长交给她的一封来自监狱的信,于是知道了一些关于他和杨汝平以及子惠之间的事情。其实那个时候柳如月还有些担心他与女儿的恋爱关系,因为钱方当时是一名服刑犯人,她对钱方并无好感。

钱方与杨汝平是大学同学,容貌上虽有差异,但眉宇间却有着相似的气质。钱方儒雅文静,仪表堂堂。让柳如月十分惊讶的是,钱方虽然坐过两年牢,但身上依然保留着明显的书生气。柳如月顿生好感。

钱方见接到了柳子惠和她的母亲,立即迎上前向她们打招呼。柳如月灰衣长褂,胸前挂着一串佛珠,一副尼姑打扮。一旁的柳子惠着深色大衣,显得白净修长。钱方打算接下柳如月肩上的布包,柳如月僧俗有别,举手示意他去接柳子惠手上的行李箱。钱方乐于遵命,伸手接过柳子惠手里的行李箱,如同从左手转到右手。两个人虽然不说话,但亲密无间,十分默契,如一对恩爱的夫妻。

柳如月暗自惊奇,女儿与钱方无论是身材还是容貌都十分般配,走在一起竟如天生一对!她不禁抓起胸前的佛珠,想到柳子惠带回佛珠时曾转述师姐说过的一句话:佛珠千年,送给有缘。难道这两个人真的有缘?

“小钱啊,我们现在要去往哪里?”柳如月环视空荡荡的站前广场问道。

“阿姨,那边的那辆警车是我带来的,我们坐警车过去。”钱方用手指着远处临时停车场内中央位置一辆孤零零的警车说道。

“哦,怎么是警车啊?”柳如月和柳子惠两个人都显得有些惊讶。

“是的,春节期间交通不便,公安局的韩队长让我带他们的车子来接你们。”

“公安局!这事怎么和公安局搭上关系了?杨汝平的死有什么问题吗?”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因为一开始是我报警的,后来警方经过调查取证后确立杨汝平是冻死的,属于非正常死亡,韩队长说这一不幸事件的发生既有其自身原因,也存在责任主体,具体情况等你们住下后我再跟你们说。”

“哦?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在这里做的,怎么没听子惠提起?”

柳如月停下脚步,目光从两个年轻人的脸上扫过,而后又回到钱方的脸上。柳子惠脸微微泛红,低下了头没有说话。钱方看了柳子惠一眼,脸上流露出宽容和爱怜。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都是警察他们在做。因为之前一直不知道那个流浪汉就是杨汝平,所以我没有给柳子惠打电话,她不知道这些事。”

“哦,小钱,你也不要过谦,这么说杨汝平的死可能会有一些补偿金了?”

“这个……我现在也不知道,估计可能会有一些吧。杨汝平被发现后送往医院治疗,所有费用都是收容站承担的,稍后警方肯定会跟你们解说这件事的。”

三个人说话的时间已经来到了停车场,开车的是一名年轻人,见钱方领着客人到了,也不说话,发动了汽车。三个人上了警车,钱方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柳子惠和母亲坐进后排。警车缓缓地离开,开得十分平稳,既没有亮警灯,也没有鸣警笛。公路上车稀人少,除了有几辆出租车跑生计,大部分时间都是空荡荡的。偶尔出现衣着鲜艳的年轻夫妇,拎着大包大袋匆忙赶路,看样子应该是回家给父母拜年的。车子经过一个集镇的时候,人流稠密,车速不得不降下来。坐在车里能听到车外的人们见面打招呼和说笑的声音。几个男孩子东奔西跑,时不时向天空抛点燃的小鞭炮,制造震耳的噪音。远处突然传来激烈的鞭炮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不过一路上更多的时候,车窗外都是一片寂静的田野,远处黑山蜿蜒,连绵不断,近处白水纵横,星罗棋布。平日里总有农民在田间里劳作的身影,现在则看不到一个人影,显得异常安静,仿佛走近了一个巨幅的山水画中。

约莫上午十一时多一点,车子回到了小城。快要进城的时候,钱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公安局的韩队长打电话,说客人已经到了,现在怎么安排?韩队长在电话里告诉钱方:先帮客人找一家宾馆住下,下午上班时间到局里来!

“你们先找一个地方住下,下午上班的时候再去公安局。”

钱方回头转述了韩队长的意思,见柳子惠和柳如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又补充道:“我们还是去迎湖宾馆吧,那儿的条件好一些,春节期间吃饭应该没有问题。柳子惠上一次住过那里,对那里应该有印象,比较熟悉。”

柳子惠点点头,脸上又悄悄地爬上了两片红云。

到了宾馆,钱方客气地邀请开车的年轻人和他们一同吃饭。小伙子连忙谢绝,说今天过年,他要回家跟家人一起吃饭。临走时小伙子又对钱方说,他下午两点钟准时来这里接他们去局里。

“哦,那太好了,谢谢!谢谢!”钱方连忙向小伙子表示感谢。站在身后的柳如月也向小伙子点头示谢。

送走了开车的小伙子,柳子惠和母亲在前台登记了入住手续,随后跟着服务员住进了自己的房间。钱方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对柳子惠说道:“我们一道去楼下的餐厅里吃午饭吧。”

柳子惠低眉避开钱方的目光,没有回答他的话。柳如月接过话问道:

“小钱,今天是过年,你不回家吗?”

“我父母住在镇上,柳子惠知道,离这儿挺远的。”

“哦,是这样啊!那中午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杨汝平的事让你操心了。”

“应该的,做的不够好,有一点遗憾。”

“对了,杨汝平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你现在能跟我们说一下吗?”

钱方点点头,看了一眼柳子惠,用舌尖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开始讲述杨汝平的事情。钱方从他出狱后处置以前的旧衣服开始,讲述他如何在无意间发现了大桥底下有一个流浪汉。由于天寒地冻,流浪汉倍受摧残,只有住在桥上的一位老大妈经常过去给流浪汉送饭。他当时觉得这样下去流浪汉肯定熬不过这个冬天,于是打电话给警察,当天下午流浪汉被收容站的小面包车接走了……

柳子惠知道钱方说话时喜欢喝茶,于是烧了一壶水,用宾馆提供的免费袋装红茶给钱方泡了一杯茶。钱方停下来,端起茶杯浅浅地押了两口,润了一下嘴唇。钱方几乎不喝宾馆免费提供的袋装茶叶,觉得味道有点奇怪,不过柳子惠亲手给他泡的茶还是别有风味的。钱方放下茶杯后又继续讲述:腊月二十三的那天——他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他母亲打电话要他回镇上过年。临走的时候他给那个老大妈打了一个电话,本意是打一声招呼,顺便拜一个早年,不料老大妈却告诉他:自己之前关注的那个流浪汉几天前从收容站里走失了!听到这个消息他当时吃了一惊,虽然那个时候还不知道那个流浪汉就是杨汝平,但他还是决定立即打电话报警。当时他的想法很简单,希望警方能关注这件事,督促收容站立即找回那名走失在外的流浪汉,因为马上就要下雪,流浪汉在野外有危险!

钱方说到这儿又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两口,放下茶杯后接着说:第二天上午,他忽然接到一个警察打来电话,问:“钱先生,走失的那名流浪汉是不是你的大学同学?”听到这句话他当时吓了一大跳,忙追问那名警察这话是谁说的?警察说是住在桥上的一位老大妈昨天傍晚时主动打电话告诉他们的,警方现在还不能完全确信,所以打电话给他确认一下。“说实话,当时我真不能确定,如果能确定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结局?我早就会给、给柳子惠打电话了……”

钱方面色微红,显出有一些激动。他用目光扫了一眼柳子惠:柳子惠低着头,一言不语。“唉!变化太大了,根本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钱方停了下来,不停地摇着头,似乎在为自己辩解。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质疑钱方,她们只是沉浸在杨汝平不幸的故事里。

“说实话,我也非常想弄清楚那个流浪汉的身份,因为他也是又聋又哑,这不止一次让我想到了杨汝平,因而我没有立即否定警察的意思,我对警察说:‘流浪汉的头发胡须太长了,一个智障的人在外面流浪了将近三年时间,早已经被大自然糟蹋得不成人形了,所以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他是谁或不是谁。’那名警察听我这么解释后表示没关系,警方会对流浪汉与杨汝平两个人之间做指纹比对,收容站里保留有流浪汉的指纹。”钱方说到这里,从椅子上站起来,给自己的茶杯里加了一点水,又继续讲述杨汝平的故事:后来警察在电话里委婉地批评了钱方,说他能发现问题并及时向他们警方打电话报警非常好,值得肯定和表扬,说明钱方有一定的法制意识,有一定的责任心。不过,有些事情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不能够随便说,也不要随便相信别人说的话。就拿那位热心的老大妈来说吧,连钱方都不能确定那名流浪汉就是他的大学同学,老大妈却一口咬定是他的大学同学。“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警方能理解钱方这么说的动机和愿望,正在对流浪汉走失一事展开深入调查,但是截至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流浪汉的走失有故意遗弃行为。所以没有证据的话不能随便说,尽管出发点是好的,但有些话说错了也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当然,钱方反映的事情确实很有价值,收容站也承认他们在管理上存在一些问题,在这件事情上负有一定的责任,目前他们正在全力补救,发动一切力量沿途寻找。

杨汝平的故事冗长而又曲折,而冗长曲折的另一个视角则是杨汝平多舛的命运。事情的结局似乎无需赘述:杨汝平又被人们找到了,但已经奄奄一息。

杨汝平的故事讲完了,房间里依然是一片寂静,似乎大家都沉浸在悲哀中。实事求是说,关于杨汝平的不幸的事情,钱方做的并无过错,无可指责;老大妈是一个好人,关心社会,很热心;警方也很尽职负责,行动果敢。在绝大多数人忙着准备过年的时候,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城里,为了一个流浪汉,有一群人忙得焦头烂额。而身在北方的柳子惠由于毫不知情,或看书做寒假作业,或上街购物,或蜷缩在沙发上看电视综艺节目,享受着岁月静好,却也无可厚非。

“现在这件事警方可有什么说法?”柳如月又问道。

杨汝平的事本质上是柳子惠家里的事,但柳子惠自下了火车后几乎一言不语,柳如月不得不主动上前。好在钱方的形象很正面,柳如月很喜欢。

“我年前通过我姐咨询过她的一位做律师的同学——当年为我做过辩护的吴律师。吴律师说这件事最好的办法是调解,争取适当的赔偿。打官司走司法程序也可以,但费时费力,结果不见得比调解好。”

“能调解最好了,我不想打官司!”柳子惠忽然开口了,且态度异常坚决。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打官司就是撕破脸皮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能调解最好调解。小钱,你觉得呢?”

“这个……阿姨,我是外人,这个我不好替你们做主。”

“阿弥陀佛!小钱啊,你不要多心了,我们可没把你当外人!这件事按说是子惠的家事,应该由她一个人拿主意,因为我也是跳出三界的人。可是子惠她毕竟年轻,我毕竟是她母亲,而你们又、又是好朋友……我们心理其实都很清楚,杨汝平的事情你一直很关心,所以你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

柳如月的话里似乎有一种暗示,钱方听了心里一阵欣喜,不过当他抬头看柳子惠时,发现柳子惠并没有反应,粉白的脸上依然是刚才说到打官司时留下的激动。他又偷偷地瞅了一眼柳子惠的母亲,柳如月面如秋水,非常平静。钱方暗自惭愧。由于爱的深沉,难以自拔,他有时分不清哪些是自己头脑里的想象,哪些是耳朵或眼睛捕获到的信息。不过刚才应该是他的理解能力出现了问题。“没把你当外人”有时候就是好朋友而已,他不应该过度解读。

“谢谢你们的信任,我其实比较认同律师的建议,调解应该比较合适。”

“那好,我们接受调解。子惠,就这么定下来了。”

柳子惠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渐渐地缓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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