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的人需要表扬,悲观的人更需要鼓励。老男人的话犹如冬天里的阳光,照进钱方的心田,十分温暖。老男人就像是一面镜子,让失掉信心的钱方渐渐看清了真实的自己,他心里又涌现出一线希望。钱方忽然发觉身上的烧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退去了,头也不在晕眩了,身上也不难受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穿上鞋向门外走去。老男人在他的身后喊道:
“小伙子,你是要上厕所吧?厕所在左手边,男厕所在楼梯口的斜对面。”
钱方回头对老男人点了点头,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向厕所方向走去。钱方一边走一边回想老男人刚才说过的话。老男人说得没错,柳子惠确实非常漂亮,这也许就是他当初甘愿为柳子惠做出牺牲的动力。“可是她为什么会变呢?”钱方依然记得自己刚才的问题。“是自己不够优秀吗……”钱方个子比较高,走廊里光线不是特别好。他边走边思考这个困扰他的难题,眼睛只顾着寻找厕所,没注意脚下,就听到脚下传来“哐当”一声,一个熬中药用的空瓷罐子被钱方碰倒,接着顺着楼梯滚下,“咕咚——咕咚——”滚下两个台阶后停了下来。钱方吓了一跳,以为瓷罐子一定会摔碎。可是出乎他的意料,瓷罐子竟然十分结实,虽然被钱方踢到,又滚下两个水泥台阶,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可怕,但它居然完好无损!钱方连忙跨下一步,将空罐子捡起,放回楼梯口原来的位置。这时候从楼梯隔壁的女厕所里跑出来一个中年妇女,来到了钱方面前,用一双布满敌意的眼睛看着钱方,而后蹲下来开始查看那只瓷罐子。只见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里里外外反复查看,那情形似乎是不查出问题不会罢休。
钱方无比尴尬,站在楼梯口进退两难。中年妇女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明显的损伤,不过她仍然不放心,又用手里碾药的木棍轻轻地在瓷罐上敲了两下,那意思是通过听敲击瓷罐的声音判断瓷罐是否有损伤。
“你听听呀,这罐子已经摔坏了呀!你这个人走路不带眼睛,怎么不看路呢?”中年妇女不依不饶的样子,望着一脸惶恐的钱方,语气中有明显训斥犯人的味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注意到地上还有东西,不好意思。可……可它看上去不是好好的吗?”钱方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而不快,脸窘得通红。
“被你踢翻了又滚下这么高的楼梯,你还敢说好好的?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你自己听听这声音呀,明显有内伤了!”中年妇女说完,又用手中的木棍在瓷罐上“当——当——”地敲了两下。
“你这个同志这么说话就有些过分了,你这个罐子现在明明是好的呀……”
老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钱方的身后。他见中年妇女有些不讲理,明显有一点欺负年轻犯人的意思,及时站出来为钱方解围。钱方因为急着要去厕所,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了十元钱,望着中年妇女问道:
“我赔你十块钱够不够?”
老男人有些不忿。他知道钱方现在着急去厕所,于是一把夺过钱方手里的钱,告诉钱方先去厕所,这里的事由他来处理。钱方也不及细说,便急匆匆地跑进了斜对面的男厕所里。
“我说你这位同志,你可不能欺负年轻的犯人。你这个药罐子被他碰倒了不错,滚下楼梯后要么摔坏了,出现了裂缝,或者干脆碎成几块,要么就没有摔坏,怎么弄地像人一样还摔成了内伤?”老男人十分健谈,说话慢条斯理,语速不急不缓,显得特别有耐心。
中年妇女抬头瞅了瞅老男人,见他夺走了钱方手中的钱,一副好管闲事的样子,狠狠地瞪了老男人一眼,没好气地反问道:
“你是谁呀?这里有你什么事呀?”
“我是这小伙子的朋友,我们是一个病房里的病友。”老男人着装似囚非囚,在监狱里生活了大半辈子,有一点以监狱为家、老油条的模样。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中年妇女那明显不友好的态度,说话永远都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中年妇女听了老男人的介绍后显得更不高兴了。刚才那个年轻人已经掏出钱准备赔偿她,他一个非亲非故的“病友”却自作多情,在这里横插一脚,显然是一个不知趣的人。她用眼白狠狠地瞪了老男人一眼,提高嗓门大声地质问道:
“这又不是你家的罐子,你怎么知道没有内伤呀?你听听这声音呀。”说着又气呼呼地用手里的木棍“咚——”地一声又敲了一下罐子,罐子发出的声音让人胆战心惊。老男人急了,一伸手拦住了中年妇女的拿木棍的手。
“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你怎么能这么敲它呢?你这个叫破坏性试验,你懂不懂?好罐子也会让你敲出毛病了!敲坏了算谁的?算那个年轻犯人的吗?”
这时,坐在走廊尽头值班的狱警看到老男人和中年妇女争吵,走了过来,只见他对老男人很有礼貌地一点头,问道:
“林工,这是怎么回事?”
“警官同志,你来的正好,刚才你也看到了,那个小伙子跟我住在一个病房里,刚刚输了两瓶药水,急要去厕所,一不小心碰倒了她的药罐子。你说,楼梯是让人走路,她把药罐子摆放在楼梯口做什么呀?这是故意招人踢翻吗?我听人说,有的人很迷信,以为药罐子被人踢翻了病就……”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说话呀?我这罐子放在楼梯口沥水,又不是放在你家门口,碍你事啦?你真是太好管闲事!”中年妇女被老男人的话说急了,迫不及待地截住了老男人的话头。
“是嘛,那现在我也不说这件奇怪的事情,就说她这个罐子吧。虽然被小伙子没注意踢翻了不假,但也没有摔坏呀!你看她无理取闹,很明显是在欺负那个年轻的犯人,是不是?这……这.....还.非要说这罐子摔成了内伤,这不是天下奇闻吗?我都一把岁数的人了,怎么从来就没见过有人这么说话的?你看到了,她这还没完,还不停地用木棍敲打罐子。你说她现在把罐子敲坏了到底算谁的?岂有此理!真是搞不懂嘛,她这是破坏性试验,别说是个瓷罐子,就是铁罐子也会被她敲出毛病来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老男人说话的特点就是冷静,听上去似乎缺少激情。不过别看老男人说话的声音不大,语速也远不及中年妇女快,但他咬字准确,发音坚决,加上他思路清晰和颇具特色的口音,听他说话很容易被带进他的语境中。“哦——”狱警听了老男人的长篇大论之后,转头看着中年妇女,那意思是老男人说完了,现在想听听她的意见。可能是不想接受狱警的调解,或者是老男人在他那连绵不绝的长篇大论中接连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让她在漫长的等待中有点分不清应该从哪个地方反驳老男人的话,中年妇女气得哑口无言,扭头将目光转向了走廊的另一头,不理睬狱警。狱警显得有些为难。在监狱里,狱警对犯人具有不可动摇的威慑力,但对职工和家属,就事论事,有时候也不好说什么,多数情况下只能劝说。正在大家为难的时候,钱方已经上完了厕所,从斜对面的男厕所里走出来。看到老男人和中年妇女在楼梯口争吵起来,还引来了楼层值班狱警。他快步走了过来,从老男人手里拿回那十元钱,递到中年妇女面前。
“这个钱够么?”
中年妇女接过钱,一句话也没有说,拎着药罐子走进了隔壁的女厕所里。
钱方连忙对狱警表示感谢,拉着老男人的胳膊一同回到了自己的病房里。
“嗨,这个女人真的过分了,欺负你们年轻犯人,我最不喜欢这样的人。”
“算了,就让她欺负一下吧,也没有什么损失。”
“是没有什么损失,但我看不惯她这种行为,我也做过犯人。老实说,这种人我真的很讨厌,什么都不懂还蛮不讲理,十块钱是小事,但这么做肯定不对!你说这罐子怎么可能像人一样还有内伤呢?罐子有没有毛病也不能那么试验吧?”老男人仍然愤愤不平,激动不已。
“您老不不值得生这么大的气,十块钱而已。罐子滚下楼梯,确实有可能会产生内伤。我以前在单位里做过类似的工作,虽然那都是针对金属材料,估计陶瓷材料应该也差不多吧。”钱方说的也是实话,他想找一些真实的素材来安抚眼前这位正直善良的老人。
“你这样说也许有一定的道理,可是你晓得呀,我们在市场上买罐子的时候,商家也不可能让我们这么做实验吧,说不定她那个罐子买来时就已经有内伤了,所以呢……罐子没有摔坏就不能算坏!我也是活了几十岁的人,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愚蠢到用木棍不停地敲打罐子来检查它有没有损伤,这样检查没毛病也会查出毛病的。”
老男人不仅健谈,而且也很善辩。监狱里有一个很奇特的现象,五湖四海的犯人,不同的地域,不同的习俗,不同的身世,不同的阅历,当这些人聚集在一个有限的空间,虽然每时每刻都承受着无形的压力,但有时反而会锤炼出更丰富的语言智慧。老男人尽管对钱方的话比较信任,但还是气愤难平。他挠了挠满头花白的短发,摇着脑袋深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又喃喃地说道:
“这其实有一点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比方说夫妻之间吵了一场架,两个人不能因为吵架时说了两句过头的话,就整天疑神疑鬼,然后不停地考验对方是否忠贞,考验夫妻之间的感情是否有裂痕……这种考验其实很愚蠢,本来没有问题最后也可能被‘考验’出问题……唉!真的,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考验的,有的东西是不好考验的......”
老男人说着说着,竟然说出来两点眼泪!从谈论瓷罐内伤忽然将话题转到了夫妻之间的感情,老男人脸上的表情也由开始的激动慢慢地变得有些伤感,有些无奈。钱方颇感意外,老男人历经沧桑,性情中有一种随遇而安,是一个不会轻易激动,容易知足的人。钱方隐约感觉到老男人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刚才的表现似乎是有感而发。他偷偷地看了一眼老男人,发现老男人已经恢复了平静。秉持着对长辈的尊重,老男人不想说的事情一定有难言之隐,钱方没有进一步询问这方面的事情。不过老男人关于感情考验一番颇具哲理的解剖,却触发了钱方心中的感悟: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考验的,有的东西是不好考验的,比如男女的感情,比如夫妻之间的忠贞……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是不好考验的呢?男女之间的爱情是不是?
爱情是不是也不能考验?
柳子惠半年多时间没有给钱方写信,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这会不会也是一种形式的考验?而通过这半年时间的考验,他们的关系出现了内伤,或者裂缝。很显然,柳子惠的表现不能令人满意,而他此时的不满情绪是否也说明自己也不够冷静和客观?这些或许只是一种表象,问题的关键是:爱情能不能接受考验?考验爱情会不会如同用木棍敲打瓷罐一样,也是一种破坏性试验,是对爱情的一种伤害?
“我应该早一点给柳子惠写信,不让这种伤害性的考验继续下去。”
钱方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后悔。当某件事情发展到了一个需要合理关注的时候,他应当敏于行,应该及时予以关注并付诸行动而不是迟疑不决。为了这份爱情,他曾经誓言:那怕前方有万丈深渊,他也要勇敢地跨过!也许柳子惠没有给他新地址还不能算作是万丈深渊,因为自己已经有柳子惠单位的地址,他随时可以给柳子惠写一封信。钱方忽然想到之前母亲曾经对他的提醒:平常没事的时候多一些联系,主动一点。
“后悔,又是后悔!为什么当时没发觉有什么不妥,现在却觉得不够明智?”钱方对自己的判断能力有些不满意,发现自己很多时候只会做事后总结,却很难做到事前预判。“应该像下棋一样,不能只想到自己的后三步,也应该学会观察对方的后三步棋。”钱方在心里暗暗地提醒自己。不过想到他没有继续等待下去,在本能的召唤下,或者是一种“合理的感性”引导下,他最终还是给柳子惠写了一封信,这多少让他的心里有一点欣慰。虽然柳子惠的回信并没有给钱方带来多少惊喜,但能收到柳子惠的回信本身就证明“瓷罐”其实还没有破碎。
“那么,我还要继续给柳子惠写信吗?”
钱方又有些犹豫了,之所以将上一次写给柳子惠的信定义为“最后一封信”,本意是觉得柳子惠可能不会给他回复,或者回复了,不过是一封结束关系的信。现在柳子惠回信了,可他却没有找到有明确结束关系的证据。钱方又有些纠结了,怎么办?
“TO BE, OR NOT TO BE?”
这种哈姆莱特式的问题,钱方曾非常不理解,也不以为然,以为只是王子过于优柔寡断的性格使然。然而,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成了故事里的主角时,钱方忽然发现这确实是一个问题!钱方现在不再认为这是一个纯粹的关于自尊和自负的问题,它更像是一个人“自觉和自愿”的问题,怎么办?去继续检测爱情的“瓷罐”是否已经有内伤,像那位挑剔和纠结的中年妇女,还是接受这个或许已经有内伤的“瓷罐”?钱方虽然与柳子惠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但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就像一颗流星从夜空上划过,绚丽而又短暂。显然,抛开自尊和自负,钱方可以跳过一二个章节,然后继续“自觉和自愿”,继续给柳子惠写信,把它当作是这封信的回信,只要柳子惠不停止,他可以一直“自觉自愿”。至于柳子惠的收信地址,就像那滚下楼梯的瓷罐子,只要还能够使用就不应当放弃。
“至少,自己不应该是那个主动放弃的人。”
“但是,我现在这样做还有意义吗?”
就像数学上求解一个二元函数的极值问题,使用代数、几何或者微积分等不同的手段求解或许只是一个数学方法问题,但函数是否有极值绝不会因为方法的不同而改变。二元函数的极值是否存在并且有意义,它需要构成函数的二元之间的互助、互补和相互妥协。回到问题的最开始,当等待了半年多时间没有等来柳子惠的承诺时,钱方决定给柳子惠写一封信,并且将这封信定义为最后一次努力。那么钱方的最后一次努力的极值,或者说目标是什么?钱方在心里向自己提问,然后又在心里解答自己的问题:第一,他希望能够得到柳子惠的回复;第二,他希望柳子惠能给出一个正当的理由。现在第一条目标已经实现了,但仅此而已。诚然,在经过痛苦的煎熬,监狱的磨练,钱方已经慢慢习惯并开始接受生活中出现的一些不和谐和不完美,但钱方仍然不能接受没有原则。老男人的话说得没错,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考验的。不断地突破原则,不停地测试感情不仅不明智,也让钱方不得不摇头叹息,又痛苦又犹豫。现在,钱方就像哈姆莱特王子一样,站在医院二楼的窗前凝视着灰色的天空,脑海里重现出柳子惠的模样:她还是那么美,那么冷艳。姐姐曾说柳子惠内心没有外表美,是的,她缺少没有那么完美,但钱方仍然不愿意放弃。
事实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幸福生活的追求,所有的人都在努力。但是,一个受过伤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很难忘记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