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方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烦躁不安,一夜都没有合眼。早晨起床铃响起的时候,钱方想挣扎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正在发高烧,全身上下像火炉一般发烫,四肢和头都变得异常沉重,肌肉和关节都酸疼无力。钱方感觉到自己生病了,于是放弃了挣扎,像一条没有斗志的蚯蚓一样蜷曲在床上,在迷迷糊糊中进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狱友们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说话声,咳嗽声以及没过多久又一次响起的起床出操铃声钱方听得真真切切,但他睁不开眼睛,也抬不起胳膊和腿。钱方蜷缩在厚厚的棉被里,却恍如卧冰求鲤,他呼气如火,浑身却冷得颤抖。早晨的一阵忙乱后房间里又一次归于宁静,钱方很快沉入梦乡,脑海里飞驰的思绪如轰隆隆的火车轮毂一般滚滚向前,无法停止下来……
钱方没有按时出操,值班的狱警得到消息后前来看他,发现钱方仍然躺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浑身颤抖不已,满脸通红发着高烧。狱警于是立即摇醒钱方,将他从轰隆隆的飞驰中拉回现实中来。
“生病了吗?”狱警关切地问他。
钱方张开滚烫的眼睛望着狱警,嗯了一声,好像从喉咙里吐出来一块火炭。狱警问钱方能不能自己坐起来穿上衣服,跟他去一下医院?钱方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然后跟着狱警去了监狱医院。
监狱医院是一栋远离生产区的独立的三层小白楼,四周绿树成荫,环境优美。与生产区的灰褐色的车间相比,它们之间的区别恰好也反映出医护人员与犯人们之间的区别。监狱医院属于监狱内部的医院,一般都不大,主要以保障犯人一般的常见病的诊断和治疗为目的,同时监狱里的工作人员及其家属子女,遇到伤风咳嗽等小病也会在这里治疗。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监狱医院虽然不大,但是像透视、心电、血检、五官、内科、理疗等这些常见的科室基本上也是分类齐全。特别是X光透视,为了防止新入监的犯人可能出现意外,监狱医院一般都配有可以对牙齿进行X光透视拍照的机器,而这是大部分社会上的医院里所没有的。当然,如果遇到犯人患有疑难重症,或者传染类疾病,通常会转移到社会上的大医院或者专业定点医疗机构去医治。
钱方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人,身体十分健康,除了监狱里常规的定期体检去过几次医院,平时很少去那里。医院距离生活区并不远,平时走过去一般不超十几分钟的路程,不过钱方今天由于身体不适,双腿软绵无力,头重脚轻,所以差不多用去了一倍的时间才走到了医院。给钱方看病的医生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医生,她似乎认识钱方。
“咦,这不是那个大学生吗?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钱方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狱警在一旁点点头,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浑身关节痛,肌肉疼,头痛,还有好像在发烧,不过昨天还是好好的。”
钱方一条一条说出自己的症状后,两眼望着医生,发出求助的目光。女医生点点头,用手摸了一下钱方的额头,扒开他的眼睑查看了一下,接着用一支木片压住钱方的舌头,要钱方张大嘴巴发出啊啊的声音,然后又从桌上的一个白色搪瓷茶缸里拿出一支体温计,像摇扇子一样摇了两下后递给钱方。
“把它放在腋下夹着。”
“你把外套脱了,让我听一下你的呼吸。”
女医生的脸上始终带着和善的微笑,温凉的手抚摸着钱方的额头,触碰着钱方的眼睑,一下子唤醒了钱方迷糊的神志,被高烧误导的大脑此时忽然意识到什么才是正确的体温,于是他镇定了下来,身体放松了,不再像刚才那样因为莫名地畏惧寒冷而嗦嗦发抖。女医生将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夹在耳朵上,像探雷的工兵一样在钱方的前胸和后背围绕着肺和心脏仔细地探测着,一点一点移动。“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呼气——”女医生一边移动手里的听筒一边不停地提示钱方配合。钱方体会到一种奇妙的舒适,仿佛有一种回到儿时的感觉,母亲不停地用手摩挲着他的头,他的脸,他的手,他的前胸和后背……钱方惬意地合上眼睛,摇摇欲睡,乱哄哄的心绪渐渐沉淀了下来,而混杂在其中的悲情和焦虑,随着他的深呼吸被一点点排出体外,消散得了无痕迹。
听诊做完后,钱方的体温也测出来了。女医生对着窗户看了一眼温度计,然后翻开钱方的病历本,从面前的笔筒里抽出一支蘸水笔,在一瓶没有盖的墨水瓶里点了两下,然后在病历本上刷刷地写着,龙飞凤舞,十分流利。她一边写病历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可能是急性肺炎,不过还需要再做一个胸透看看。做胸透的医生可能还没有到,你们要稍等一会儿。”
女医生的话既像是对钱方说的,也像是对一旁的狱警说的。
“要是得了急性肺炎怎么办?”钱方有些担忧地望着医生。
“要是得了急性肺炎,严重的话最好还是要住院的。”
过了大约十分钟时间,做胸透的医生到了。这是一个岁数稍大一点的男医生,从女医生的口中得知,他也是这所医院的院长。得知有人要做胸透他立即打开了设备,戴上一副红色眼镜。半个小时后,胸透的结果也出来了,女医生早先的判断没有错,钱方得的是较为严重的急性肺炎,根据女医生和院长的建议,钱方被安排住院治疗。
钱方住进了一个双人病房,和他同病房的是一位五十多岁面色苍白的老男人,此时正斜靠在床上输液,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津津有味地吃着。老男人的着装有些奇怪,他上身穿的和钱方一样,是一件囚服棉袄,下身穿的却是一般后勤工作人员才会穿的裤子,看上去既像犯人又像一般工作人员。见病房里又来了一位新病友,老男人脸上露出友善的微笑,主动地冲钱方点头打招呼。
“小伙子怎么啦?”
“得了急性肺炎,”
钱方出于礼貌立即回答了老男人的问话,说完后便在靠近门口的另外一张空床上躺了下来。钱方似乎有些支撑不住了,急需要躺在床上休息。由于一直高烧不退,加上刚才的检查过程又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钱方眼冒黑影,头晕目眩。刚才上楼梯时,钱方第一次感觉楼梯比平时高,爬上三楼比登上圣母岛塔顶还要困难。此时钱方像一棵被掏空了树干的老杨树,随时都会倒下,只要稍微有一点风,他都会摇摇摆摆。
“哦,那不用说肯定是晚上睡觉受凉了。这天气忽冷忽热,人容易感冒。我听说过两天北方又要有一股寒潮来袭,晚上睡觉还是要注意的啦!”
老男人自来熟,表现出监狱里不多见的热情。或许是一个人待在病房里时间太久了,寂寞难熬,迫切想找一个人说说话,打破病房里的压抑。
钱方点点头,对老男人的关怀表示感谢。
老男人的口音与本地人的口音不一样,有一点特别,这种“特别”一般人未必能说清楚,许多人分不清它与本地的普通话究竟有什么区别,往往将这一概归类于城里人的口音。不过钱方对这个“特别”的口音比较敏感,因为老男人的口音似曾耳熟,听起来很亲切。钱方想起来了,老男人的口音跟他父亲的口音十分相似!于是在无形中,钱方对身旁的这个老男人增加了几分信任和好感。
“听您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您这是服刑人员还是……”
钱方用“您”称呼对方,这让老男人有些感动,立刻喜欢上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从床头的靠背上将身体略微坐直了一些,整个人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
“是呀,我原来不是本地人,以前也是在这里服刑,后来刑期满了,人也老了,老家那边也没有什么亲人了,回不去了,所以就在这里面继续给政府做点事,政府也算照顾我吧。”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钱方有些意外,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靠躺在床上的老男人,普普通通,平淡无奇,心里不禁又生出了一份好奇:这个老男人在监狱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并且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他很可能在这里终老逝去!但老男人的神情平静得令人吃惊,无怨无悔,甚至还有一点幸福满足感。钱方虽然身体虚弱,发着高烧,但这些都不影响他思考,甚至大脑因为高烧而变得异常活跃,转动更快。他有些不敢相信眼睛看到的事实。从老男人刚才的只言片语中完全可以判定这应该是一个不幸故事,而老男人正是这不幸故事中的不幸者。钱方忽然有些不淡定了,虽然不知道老男人是什么原因进监狱的,造成老男人的悲剧人生肯定有他自身的问题,但老男人安于现状,刑满了却不愿意走出监狱,这究竟是为什么?
显然监狱改造在其中也一定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老男人的故事引起了钱方的兴趣,他想进一步了解老男人的故事。不过老男人对于自己的故事似乎早已经厌烦了,所以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时候病房门口出现了一个狱警,接着从狱警身后走进来一名护士,手里拎着一些药水瓶,于是两个人都收回了话头没有继续说话。护士一见到老男人躺在床上吃着苹果,有些生气地说道: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要躺在病床上吃东西,不卫生!”
“你放心啦,我不会弄脏被子的。”
“不是被子,是病菌。”
“都洗过了,你看那个洗手液,杀菌的,大肠杆菌杀菌率达到90%呢。”
“那也不行,医学上要求必须达到99.99%!”
“别担心啦,我洗了两次,肯定差不多啦!”
老男人说着,三口两口将剩下的苹果吃掉了,然后将苹果核放在床头柜上,用那上面的毛巾擦了擦手和嘴。护士看着老男人,皱着眉头。
“看你这个习惯,肠炎怎么能治好?两次也不行,还要多洗几次!”
“两次还不行,那你说要洗几次啊?”
“这……”护士被老男人问住了。
“至少要洗四次手!才能够符合医生的要求,杀菌率达到99.99%!”钱方躺在床上,为了结束他们的争辩,及时地插了一句。
“为什么要洗四次?”老男人不解地问道。护士和站在门口的狱警也好奇地望着钱方,显然他们也有同样的疑问。
“你刚才说你的洗手液杀菌率为90%,意思就是每洗一次,手上的细菌残留率为10%,洗四次细菌残留率为四个10%相乘,刚好不超过0.01%,即杀菌率刚好达到了医生的要求:99.99%。”钱方三言两语将这个简单的数学题演说了一遍。
护士和老男人以及站在门口的狱警三个人都吃惊地望着钱方,根本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看似没有确定答案的问题,钱方在发烧状态下,竟然躺在床上用心算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护士似乎意识到自己来病房的目的,立即停下了与老男人辩论,转过脸询问钱方的编号和病情,然后开始给钱方做静脉输液:她先用一根橡皮筋扎住钱方的手腕,让钱方攥紧拳头,然后用酒精在他手背上凸起青筋的地方反复擦拭,拍打,接着将一根长长的针头扎进凸起的静脉血管里。一阵刺痛后,血管里鲜红色的血液顺着针头流进了输液导管中,护士不慌不忙地打开阀门,鲜红色的血液立即掉转方向,引领着药水顺着导管流入体内。
一股冰凉的有点儿像辣椒一样刺痛的液体沿着静脉血管进入他的手臂、上肢,然后流进他的心脏,再由心脏流向全身各处。药水所到之处,体温也在悄悄地下降。钱方的手背被针头插入的部位一开始还能感觉到刺胀痛,不过很快就只能感觉到麻木了,而冰凉的药水则源源不断地通过针头注入体内。此时,钱方似乎能感觉到在他焦灼和难受的机体内正在进行着一场侵略与反侵略的攻坚战:由于昨天夜里没有休息好,他的体质出现了明显的下降,致使肩负着守护机体的白细胞战斗力下降明显,对侵略者的围歼战变成了一场势均力敌的拉锯战。为了扭转这种不利的局势,及时注入的药水在某种意义上就相当于给机体内投放一支训练有素的生力军。
药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十分有规律,在滴管的上方滑行大约六十度角,然后自然落下。如同一支神奇的空降军,落到地面后又迅速地集结在一处,组建成一支强有力的战斗小组。钱方满怀期待地仰视着输液管中的药水,信心也随之在一点一滴地积累。他仿佛感觉到在他的机体内,原来的白细胞和新投放的空降军组成一支联合作战体,正在排兵布阵,准备对侵占机体组织器官的病毒发动一场全面彻底的歼灭战。护士望着钱方那好奇而又专注的模样,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做好了给钱方输液后护士又来到里面老男人的床边,检查了一下药水和他的手,然后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房间里的两个病人,轻声地说道:
“瓶里药水没有时喊一声,我就在你们隔壁的房间里。”
两个人同时答应了一声,等护士和狱警离开后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哎呀,你就是那个在监狱里推行技术标准化的大学生吧?你真有点儿不简单呀!你的事迹监狱里的人都知道,我也早就听说了。大学生,不简单!真不简单啊!”
“没有什么,只是利用了基本的数学工具,其实没有多少技术含量。”钱方被老男人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得不谦虚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