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通往乡间的公路,平时路上的车辆并不多,接近中午的时分,公路上差不多只有钱三一辆车子在奔跑。钱三神情专注,车子开得又稳又快。钱方坐在前排,眼睛盯着前方。柳子惠坐在后排,依着窗户,看着路旁的风景。
五月的乡间田野,已是一片绿的海洋。通往祥云山公社的公路,犹如绿色海洋里一条飘动的丝带。空气中漂浮着花草香味,两旁高高的白杨树枝叶茂盛,将公路装扮成一条绿色的走廊。红色的出租车穿行在绿色的走廊下,从一个走廊走进另一个走廊,从一个村庄走向另一个村庄,十分安静。如同走进了一个童话世界,有一种梦幻的感觉,有一点浪漫的味道,让人情不自禁地希望永远这样走下去。不知道穿过多少个走廊,经过多少个村庄,出租车忽然折进了一条山道上,向大山里驶去。山道顺着山形迂回盘旋,一忽儿窗外传来潺潺的溪流声,一忽儿群山合抱,抬头不见蓝天。就在车上的人担心什么时候才能够走出这重重大山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盆地出现面前。盆地的四周,山连着山,峰连着峰,坐在车里仰望,扑入眼帘的是漫山遍野的茶树,一行行一列列,状如秦兵出阵,势如攻城略地,极为震撼!
出租车驶上了一个小山坡上,钱三将车速降了下来,指着远处一座最高的山峰对钱方说:
“对面那座最高的山就是祥云山。”
钱方和柳子惠两个人同时顺着钱三手指的方向从车窗里探头仰面观看:祥云山果然气势不凡,山峰高拔险峻,山肩处似有岚气徘徊,隐隐可见,不肯离散。出租车沿着山坡上的路继续向前缓慢行驶,路边草丛里的斑鸠鸟被汽车的马达声惊起,扑愣愣地飞去。不远处的茶树丛中传来鹧鸪鸟嘶哑的叫声,一声长一声短,听起来有些神秘。远处山坡下绿树成荫,树叶稀疏处露出几间红砖瓦房,树荫下有一条宽阔的溪流,应该是山上的泉水汇集而成。泉水清澈透亮,看上去非常诱人,喝上一口应该十分甘甜解渴。
出租车缓缓地驶进绿树丛中,在入口处的一排红砖瓦房前停下。“方弟,我们到了,这里就是祥云庵。”钱三边说边关了汽车的发动机。
钱方和柳子惠两个人听到钱三说已经到了,随即一前一后下了车。
绿树荫里原来十分开阔,里面是一排排整齐的瓦房,前后共有四五排,既有红砖黑瓦,也有青砖红瓦。与现代房屋修建大面积使用水泥和混凝土工艺不一样,从房屋墙壁整齐的砖缝以及砖缝里砂浆的颜色上看,这些房屋跟钱方父母现在住的房子十分相似,应该属于六、七十年代建造的房屋。墙上有许多砖头光滑如镜,隐约可见花纹,很明显是那种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的古砖。房前屋后有许多参天大树,大多有一人合抱的粗细,有几棵大树特别粗大,估计要两人甚至三人才能合抱,看样子至少有上百年的树龄。
“寺庙在哪里?”
望着眼前一排排标准格式的瓦房,钱方和柳子惠两个人似乎都有些懵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时在心里生出同样的疑问。眼前的景象与他们心里构想的完全不一样,完全不是一回事!两个人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又疑又惊。这时候,正在一旁调整汽车座椅的钱三,见钱方和柳子惠两个人站在原地一步不动,一脸迷茫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
“这里就是祥云庵了!以前这儿是一座大寺庙,听我们村里的老人说,破四旧的时候,庙里的尼姑都跑了,庙也被拆了,后来被公社改做了茶场。我小的时候,有许多从大城市里来的下放知青在这里劳动锻炼。”钱三说完,座椅也调整好了,接着又坐进车里,躺在放倒的座椅上开始闭目养神,一副悠然的神态。
听了钱三的话钱方心里猛地一惊。他偷偷地瞥了一眼一旁的柳子惠,柳子惠此时正张大眼睛四处张望。钱三的话柳子惠应该能够听懂,钱方心里忽然有一些不安。他想起以前听母亲说过,过去有很多庵堂庙宇在五六十年代大跃进中和后来的除四旧运动中被拆掉了。这些年改革开放,经济条件改善了,国家的宗教政策也放开了,有些庙宇得到了重新修建。但那些重新修建的寺庙,大部分都是一些在宗教界有较大影响力,有一定的文化和历史背景,或者是具有一定的旅游价值。像祥云庵这样的寺庙,藏在如此偏僻的深山老林中,又拥有如此多的山地,发展茶叶种植似乎更符合市场经济规律。
望着眼前的民居,古树,原来想象的庵堂庙宇荡然不见踪影,柳子惠难掩心中的失望:本以为今天在这里可以看到一座古老的寺庙,遇到那个神奇的老尼姑,解开她心中的谜团。柳子惠怅然若失,信步沿着房前碎石块铺成的小路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望。按照钱三的说法,祥云庵的庙宇早已经没有了,可是为什么那个老尼姑在岛上扫塔的时候自称她来自于祥云庵?柳子惠心中仍然有疑问,目光在树林下竹林中仔细地寻望,似乎那位神奇的老尼姑或许如菩提佛祖一样,此时正盘坐在某一棵古树下,或者竹林中一所简陋的茅屋里。钱方怕柳子惠有什么闪失,立即跟了上去。在拐角的地方,钱方看到路边有一根较粗的长木棍,于是将它捡起来拿在手中,权且当作一根防身用的手杖。转过第一排瓦房后,柳子惠沿着外围折向最后面。钱方不敢有丝毫的大意,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钱方发现这山间树林的深处,里面的空间相当开阔,面积超出他的想象。钱方不由得惊叹不已,这曾经的佛门净地此时此刻依然保留着罕见的清净和幽深。这里虽然不是人间仙境,但肯定是一所世外桃源。遥想当年的景况:晨钟暮鼓中林鸟不惊,菩提梵唱里木鱼声空;祥云山上有祥云久久不去,古树林下有冷泉淙淙不绝;山中的时间在宁静里慢慢停止,山外的世界在无相中渐渐隐去……钱方叹息不止,伸一只手在一块有花纹的古砖上摩挲着,感受一下这里曾经的沧桑轮回,聆听竹林中的山风里是否还有隐隐的诵经声和木鱼声……
此时走在前面的柳子惠忽然伫立在一块卧倒在路旁的石头前久久不去,钱方有些好奇,也悄无声息地走近她的身边。原来是一块巨大的残破的石碑横卧在草丛里。可能是由于太大太重的缘故,大石碑被弃于荒野,石碑上隐约还可辩认一个斗大的繁体字“雲”,字体圆润有型,开合有力。柳子惠瞥见钱方手里拄着一根长木棍,用一双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钱方脸一红,连忙自嘲道:“我怕山里有大狗,这主要是用来防狗的。”柳子惠听了嘴角微微一动,没有说话,随即又继续移步向前,眼睛仍然在竹林深处寻望。
这时候,从一间敞开后门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看模样像是茶厂里的一个领导。看到柳子惠和钱方两个人在这里东瞧西望,他洵问两个人在这里有什么事?要买茶叶吗?钱方见有人出来问话,赶忙上前一步跟他打招呼。
“你好!请问……这里现在还有尼姑吗?”
中年男人见钱方向他打听尼姑的事,显得有些诧异,旋即摇了摇脑袋,说道:
“庙都没有了,哪来的尼姑?早就没有了。”
钱方有些不死心,又赶着他的话问道:“可是我前几天在……市里见到一个老尼姑,她自称是从祥云庵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钱方把圣母岛上那位茶农说的话换了一个说法。钱方之所以换一种说法,是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为了得到一个简单的结果而将其它与问题无关的东西告诉一个无关的外人。这就像做一道数学题,有时候我们希望将问题简化成一道简单的计算题来考察学生的计算能力,有时候我们又采用相反的操作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以此来考察学生的理解能力和应变能力。钱方现在做的就是希望将问题简单化,这种简单化一方面可以节省时间,同时也不会影响计算结果。钱方说完后忍不住偷偷地看了一眼柳子惠,对于自己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的“真实谎言”,虽然不乏聪明和巧妙,但也有一些担心,怕在她的心里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柳子惠本来走在前面,听到中年男人问话后钱方主动与他搭话,也停下了脚步,站在不远的地方侧耳聆听。她听见钱方向中年男人打听老尼姑的事,心里一怔,立刻打起了精神。听到钱方为了寻找老尼姑忽然编出一个奇怪的故事,不觉得抬头也看了钱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惊讶,也有一丝钦佩。柳子惠理解钱方的用意,也欣赏他的智慧。钱方的做法无疑是巧妙的!就像人们有时候为了说明一个现象需要“举例说明”,或者医学上使用小白鼠做实验一样,为了达到某一个目标,人们可以,有时甚至是必须使用某种技巧。虽然使用技巧使问题看上去在形式上可能会有一些不一样,但得到的结果还是非常有意义的。说实话,柳子惠很认同钱方的做法,她也不愿意向一个陌生人说出自己的秘密。此时,她和钱方的想法高度一致,都非常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呵呵,你们肯定是被她骗了吧。都是假的,到处招摇撞骗!”
中年男人说完后扫视了一眼面前这两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自觉他和眼前的两个年轻人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于是又返回屋里去了。
钱方拄着树棍,显得十分尴尬。他看了一眼柳子惠,自嘲地摇了摇头,露出了一副苦笑。柳子惠没有说话,见中年男人返回到屋里,她也一转身快步向远处的出租车停泊的大树下走去。钱方见此情景,抬脚也跟了过去,两个人一前一后都回到了出租车旁。钱三见他们回来了,立即下车调整座椅。“你们事情办好啦?”钱三一边调整座椅一边问。柳子惠没有说话,从右侧后门上了出租车后排。钱方也没有说话。他扔掉手中的长树棍,去溪边洗了一下手,而后也坐进了出租车里。钱三坐上了驾驶位,揉着有点发红的眼睛,打着哈欠扭头问道:
“方弟,现在我们去哪里?”
钱方回头看了一眼后排座位上的柳子惠,意思是征询她的意见。柳子惠心不在焉,一双眼睛仍然望着远处的竹林,面无表情,沉默不语。钱方心里一沉,他请假一天,和柳子惠两个人费了大半天时间,一路上颠簸了几十公里,来到这偏僻的深山老林里却什么都没有看到!柳子惠肯定很失望,心里肯定不好受,也许还会在心里埋怨自己。其实钱方也非常失望,心里也很自责。来之前没有说清楚,父母并不知道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或许还以为他带着女朋友来祥云庵游玩,看高山古树茶园,回去的时候顺便买一些新鲜的茶叶。唉!这儿的名字为什么还叫祥云庵呢?祥云庵其实早已经名存实亡了。中年男人说的没错,庙都没有了,哪来的尼姑?钱方觉得自己犯了一个根本不该犯的低级错误,不可原谅。他十分懊恼,见柳子惠没有理睬自己,无趣地将手指向出口方向,什么也没有说。钱三机灵,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掉转车头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很显然,钱三其实也不知道钱方和柳子惠两个年轻人到这里来的目的,买新鲜的茶叶吗?看上去又不太像,因为两个人返回车上时四手空空。也许是年轻男女谈恋爱,厌倦了城市里的风景,想寻找一些新鲜感,于是到深山老林里走一走,看一看。钱三没有这种雅兴,不过他开出租车已经有许多年时间了,比较懂这一行的规矩。除非客人自己说出来,一般情况下,开出租车的驾驶员都轻易不会主动向乘客打听去到某个地方的目的。所以钱三和来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车子开得依然如行云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