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两周之后,柳子惠基本上熟悉了校园里的环境,开始正式进入学习状态。这天早晨上学的时候,柳子惠在经过宿舍一楼门口的收发室时,看到收发室的玻璃窗户上夹着一些信件,猛然想起来要写信告诉钱方她现在的通信地址。可是当柳子惠浏览着窗户玻璃后面五花八门的封信的封面时,看到有的信是从遥远的南方寄来的,有的信是从本市下面的区县寄来的,还有一封信是从某报社寄来的,信封下方那大大的红色印刷字体“XX报社编辑部”特别引人注目。柳子惠忽然意识到,假如钱方写给她的信也夹在玻璃窗后面,上面赫然出现“XX监狱”的字样,那她在这里的秘密也就不存在了。
“没有秘密就等于失去了保护的屏障!”
柳子惠想到这里大吃一惊,觉得她现在保护自己的秘密与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这里是她的避风港,是她的天堂,是她在这座城市里唯一可以过的比较开心快乐的地方。因而钱方的信绝不能够出现在这里!
柳子惠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任何犹豫,也不会有任何犹豫!是的,无论如何钱方从监狱里写给她的信都不能出现在这里!可是……柳子惠忽然觉得有些为难了,钱方的信如果不能寄到这里,那他的信还能寄到什么地方呢?自己居住的小区?绝对不可以!小区里的人都是医院的家属和退休职工,他们对柳子惠更加刻薄。而小区的门卫基本上形同虚设,钱方的信放在那里更加不安全!柳子惠忽然发觉,她虽然在这座城市里学习和工作有五六年的时间,但是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信赖的通讯地址,除了现在学习的学校,只有原来工作的医院。钱方的信绝对不可以出现在这里,也不能再寄到她原来工作的医院,怎么办?
柳子惠刚刚开心了几天,现在又一次陷入了苦恼。她记得自己之前在给钱方的回信中曾明确表示:开学之后,她会将自己在学校的新地址写信告诉钱方,以后钱方的来信可以直接寄到学校里来。现在早已经开学了,她该怎么办呢?
“钱方一定在等着我的信,等我给他新地址。”
柳子惠心情一下子忧郁起来。她能够离开原来工作的医院,来到这安静的大学校园里继续学习,这可能是她大学毕业后遇到的最幸运的一件事。柳子惠又一次止于崩溃,庆幸自己在彻底崩溃之前及时离开了原来的是非之地。她刚刚摆脱了所有的烦恼和梦魇,融进了一个快乐年轻的大集体。柳子惠对生活又有了信心,对未来又有了期待,现在她准备再一次扬起生活的风帆,或者她已经悄悄地扬起了风帆。可是,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她如何与钱继续保持书信联系?
晚上,柳子惠所在的班级有一节辅导课。给他们上辅导课的老师姓齐,名云飞,是一个书生气十分浓厚的年轻人。齐老师很年轻,第一次做本科生的辅导老师,因而他竭力掩盖自己的紧张,渴望在学生面前树立威严。课堂上,面对学生时,齐云飞老师表情十分严肃,不苟言笑。新学年第一次上课,齐老师用一分钟左右的时间将自己的姓名,课堂纪律以及作业要求等一一写在黑板上——如同小学老师布置作业一般,接着便开始正式上课,不复赘言。
齐老师做事认真,准备充分。因而他的课程讲解得条理清晰,通俗易懂,同学们听得比较专注,课堂上的气氛也比较活跃。柳子惠坐在教室后排靠近窗户一边。今天虽然是她第一次上齐老师的课,不过她有些心不在焉,不在状态:新学年已经开始了,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她的心情却变得烦躁不安。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上,月亮在云丛里探出一只眼,看上去好像钱方的眼睛。钱方正站在铁窗前,用一只眼凝视着她,期盼能早日收到她的新地址。可是她现在却不知道怎么办……
齐老师知道柳子惠是一名新来了的插读生,同时也注意到柳子惠上课时思想注意力不集中,似乎跟不上他的课,因而一直在开小差。于是辅导课结束后齐老师特别点名要求柳子惠同学一个人留下来,其他同学可以离开教室。
应该说齐老师的话除了语气上有一些生硬,话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其他同学可以离开教室,齐老师措辞谨慎,在这里用了“可以”这个词,意思自然无需解释;要求柳子惠单独留下来,无非是柳子惠同学上课不听课,他需要了解具体原因。不过齐云飞老师可能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即在这间小教室里,除了学历上他与同学们有一些差距外,其他方面并没有太多的差别。作为一名给本科生上辅导课的老师,齐云飞其实是一名在读的成绩优秀的研究生,年龄上他与班上某些在高中阶段复读了几年的学生相差无几,站在一起时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界线。因而这些大三学生们都习以为常地把他当作一个老大哥,自然而然地认为:当他站在讲台上,一本正经地给他们讲课的时候,他是齐老师;可是下课后,当他走下讲台时,他应该叫齐云飞。齐云飞应该有一张年轻人的笑脸,或者至少没有必要总板着一张脸。于是教室里几乎所有的学生——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惊讶地望着齐云飞,然后又集体将这种惊讶的目光转移到柳子惠身上。柳子惠是如此的成熟和美丽,几乎吸引了教室里每一个人的目光。而她与齐云飞看上去年龄相仿,当他们两个人站在一处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暗地惊讶:这两个人看上去竟然十分般配!因此同学们脸上的表情自然而然地都显出了几分不怀好意的笑,那意思很明显,像齐云飞这样优秀而又年轻的辅导老师,今天第一堂辅导课,便迫不及待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公开要求柳子惠单独留下来,其行为有些可疑,其用意相当明显。
柳子惠心沉气稳,表现出十分的成熟的魅力。她坦然地在座位上坐等着,目光落在面前的书本上,显得文静而又自然,白皙的脸上由于同学们过于关注的目光照得微微发烫。
齐云飞被同学们不怀善意的哂笑弄得面红耳赤,不得已当着同学们的面解释道:“大家不要误会!是这样的,你们中有的同学可能并不清楚,柳子惠同学是一名插读生,毕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现在再次捧起书本估计会遇到不少困难,我作为你们的辅导老师需要了解一下班上每一个同学的学习情况,柳子惠自然也不能例外。”
应该说齐云飞给出的理由还是正当的,无可指责的。齐云飞说完这句话后脸色也渐渐恢复了平静,语气又恢复了严肃。他有些不服气地朝一边吹了一口气,似乎是对自己刚才这种完全多余的解释与自己辅导老师的身份不相符表示不满,同时对眼前的这群学弟和学妹们对自己不够尊重而感到有些气馁。
柳子惠敏感而又有阅历,自然能嗅出教室里不同寻常的青春气息,感受到投向她的目光中有许多是蕴含着爱慕与暗恋。不过,生而美艳的柳子惠从来不缺少这样的感觉,在感觉有目光在有意或无意间从她的身上扫过时,柳子惠往往在经过最初一段时间的不适之后,会渐渐地习惯这种目光,甚至开始以一种超然的心态去享受这种被欣赏的喜悦。
“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人欣赏肯定是一种悲哀!”
齐云飞老师虽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当他向大家解释了“误会”之后,心里忽然也有了一点感触:大家不要误会是什么意思?同学们有什么误会?齐云飞的脸上有一点发烫,白净的面颊上泛起了一层浅浅的红光。在同学们不怀好意的“提醒”下,面对着成熟而又美丽的柳子惠,倏忽间,齐云飞对柳子惠的态度由纯粹的欣赏和好感悄然变成了一种甜蜜的爱恋。
其实,齐云飞第一眼看到坐在后排窗户边的柳子惠时就产生了好感,不过齐云飞并不知道,他的这种好感其实就是他人生中体会到的最初的暗恋。作为辅导老师,齐云飞对柳子惠除了在远距离欣赏她的美貌之外,有时也有意无意给自己制造一些近距离接触柳子惠的机会。在课堂上,齐云飞有时会提出一些比较有深度的思考题需要大家思考。在同学们苦思冥想的时候,他往往会走下讲台,在教室里随意转转,查看同学们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情况:是否都会做,或者都不会做,或者只有部分同学会做。总之,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齐云飞一般都会以柳子惠为巡视路线的终点,无论是从左边走还是从右边走。很显然,齐云飞非常愿意帮助柳子惠,很享受在帮助柳子惠的过程中在距离上接近柳子惠,并且乐此不疲。
柳子惠走出大学校门已经有三年时间里,课本上的知识早已生疏,加上课堂上时常开小差,所以大部分思考题都是一知半解,基本上都不怎么会做。于是齐云飞总是在转了一圈后“自然而然”地停在了柳子惠的身边,主动帮助她分析问题,指出问题的关键。柳子惠在接受齐云飞不厌其烦的帮助过程中,其实也能感觉到,齐云飞对她的这份特别的热情和友好,与对待班上的其他同学有一点不一样。柳子惠不傻,在学习上她可能是这间教室里最差的学生,但是对于男女关系,对于爱情这些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东西,就像一个高中生回过头辅导一群小学生一样,柳子惠完全有资格站在讲台上做他们的辅导员。
“你……怎么样?学习感到吃力吗?能不能跟得上?”
齐云飞一边向柳子惠的座位走去一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声音特别大,甚至比刚才上课时的声音还要大,听上去怪怪的,不自然,有一点给自己壮胆气的意思。几个走到教室门口正准备离开教室的同学和一部分在座位上正准备写作业的同学又一次被齐老师不同寻常的声音给吸引住了。同学们都停了下来,又一次惊讶地望着齐云飞。齐云飞这种刻意的表现似乎是在告诉这些同学:你们瞧,我问得确实是关于学习上的问题,这里面没有什么误会!
柳子惠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作为从这条路上过来的人,她知道齐云飞这种明显有异于平常的表现恰恰在掩盖他内心的慌张和不自在。就像看出一个人在撒谎一样,说谎的人故意把自己装扮得镇定自若,反而是听谎话的人此时倒觉得有一些不好意思。柳子惠的脸变得有一点点红,坐在座位上没有说话。
面对如鲜花一般的柳子惠,齐云飞在解开了同学们的“误会”之后,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危机感,变得有些迫不及待。与齐云飞相比,同学们还是稍显的年轻了一些。面对齐云飞公私难辨,强势出击,同学们纷纷败下阵来,于是原本希望守着花一般美艳的柳子惠准备在教室里继续写作业的同学们也开始收拾书本,陆陆续续离开了小教室。而女同学们更是容易羞涩,没有人愿当电灯泡,于是也跟着男生们一起匆匆离去。
同学们的反应让齐云飞略显尴尬。不过齐云飞毕竟是辅导老师,有正当合法的理由。他刚才已经说过其他同学可以离开教室,所以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他来到了柳子惠的面前,将前排的座椅掉转方向,面对着柳子惠坐了下来。
“怎么样?你好像都没有做出来呀!”
齐云飞伸手拿过柳子惠面前的课堂笔记本,低下头随意翻看柳子惠在课堂上写的几道思考题,关切地问道。
柳子惠点点头,脸更加红了。齐云飞以为柳子惠此时突然脸红是由于思考题做得一塌糊涂而感到羞愧的缘故。柳子惠确实因为思考题几乎都不会做而感到一些羞愧,但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因为她觉得齐云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不仅有一些可笑,也有一些可爱。
“他是什么意思呢?他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尽管柳子惠对自己的美貌有十分的自信,但社会在她身上留下的创伤还没有痊愈。此时她身心依然疲惫,依然隐隐有痛。她不敢相信,她刚走进校园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想到自己目前在社会上难以收拾的窘况,想到远在南方监狱里负重的钱方——她甚至还在思考如何给钱方写一封关于她校园新生活的信!柳子惠在心里暗暗地提醒自己:要像跳交谊舞挑选舞伴一样,不要轻易地与一个不喜欢的人跳舞,哪怕是舞会的最后一支舞曲。
“学习上遇到不懂的问题都可以跟我说,我可以抽时间单独辅导你。”
齐云飞说的是实话,可是刚说出“单独”两个字,他的脸唰的一下又变红了。面对着如此美艳而不可多得的柳子惠,齐云飞的心跳忽然加快。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就是恋爱,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柳子惠!于是,齐云飞在心里悄悄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让他颇感自豪的决定:他应当立即追求柳子惠,全力以赴。但是,齐云飞十分聪明,因而也非常理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些特殊,所以在心里暗暗地提醒自己:必须保持镇定!与柳子惠相处时看上去一定要很正常,必须只谈学习。爱情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感情需要耐心地培养,爱情才可以水到渠成。所以,他现在还不能表现出来,至少不能让柳子惠看出来他的真实目的!
“我必须表现得像一个关心她学习的尽职的辅导老师,不!比尽职的辅导老师要多一点,不仅要关心她的学习,也要适度地关心她的未来。同时,我还要向那些围绕在柳子惠身边,暗地里打她主意的男生们发出一个明确的信号:柳子惠是我的,这里面没有误会!”
柳子惠脸上露出微笑,没有说话。
“说真的,柳子惠,你现在这个机会真的很难得,应该倍加珍惜,学医的本科生现在出去是没有前途的。”
“可我是单位委培的,拿到本科文凭就得回原单位上班。”
柳子惠回答得很中肯,切贴,一双眼睛始终盯着面前的书本。
“你也可以继续读啊,只要把握好机会,继续升造甚至留校也是有可能的。”
“留校?”
柳子惠蓦然抬起头,瞪着一双发光的眼睛看了一眼对面的齐云飞,就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留校对柳子惠来说应该是一个全新的概念。柳子惠在跨进校园后脑海里偶尔也曾闪现过一两次这样的念头,但那只是一个极其模糊的构思,如同她早晨起床前做的一个短梦,甚至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不过柳子惠虽然还没有完全跨出女孩子爱做美梦的年龄段,常常显得不无幼稚,但是从社会上转了一圈后,她至少知道了什么叫自知之明。她立刻知道这样的念头对她一样的插读生来说无异于白日做梦,于是在经过一刹那的兴奋后又黯然地收回了目光。
柳子惠重新低下了头,目光又一次回到面前的书本上。齐云飞的话不仅没有让她兴奋,反而勾起了她淡淡的忧伤。
“想一想,假如你是一所医院的院长,你愿意要一个本科生还是愿意接收一个硕士研究生或博士研究生?”
柳子惠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显然她并不认同了齐云飞的观点。事实上,柳子惠对自己的身份相当认同:她是一名单位委培生,是单位送她来这里学习的,她在这里学习的费用都是由单位支付的。尽管有同学说,学校可能并没有收取她在这里学习的费用,因为学校每年的毕业生实习和就业等问题需要她所在的医院支持,因而她的委培名额也可能是学校免费提供给医院的。不过柳子惠对这些细节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不管是不是这么回事,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利用这个机会脱离原来的单位,尽管她很想离开原来的单位。在柳子惠看来,她学满拿到本科学历后回到原来单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不这样,结果会是怎样?也许等待她的又是一场雷霆风暴,她又一次被公众集体拷问。柳子惠不想这么做,她早已经身心疲惫,不想再承受任何压力,不想再做有违道德的事,做涉嫌违法的事。更重要的是,柳子惠不想给对她一直关照有加的胡院长带来麻烦。
似乎是猜透了柳子惠的心思,钱云飞微微一笑,接着说道:
“委培生你并不是第一个,我以前也见过。如果你成绩特别优异,被导师招收为研究生,你继续读。学校又重新分配一名研究生或者博士生到你原来工作的医院。你觉得医院会不会接受?”
柳子惠听到这里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齐云飞,不期然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看来齐云飞说的不无道理。柳子惠不喜欢原来工作的医院,同样,原来的医院里,除了胡院长之外,估计其他人也都不喜欢柳子惠。他们在私下里议论她,孤立她,排挤她,打压她,偷看她的信……既然彼此都不喜欢,那么接受一个拥有更高学历的新人替代一个不受欢迎的柳子惠,医院没有理由不高兴呀!尽管这样做可能让胡院长感到一点难堪,但又何尝不是一个解脱呢?说不定胡院长也会乐见其成,从此以后再也不用为她操心了……
想到这里,柳子惠的心终于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