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日月如梭。生活每天都在相似中延续,变化也总是在相似中悄然发生。世界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的迟疑而停滞不前,也不会因为某个人的任性而乱了秩序——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运行着。
元旦前夕,钱方终于出狱了。
出狱那天早晨,天公却不作美,一直以来艳阳高照,如春天一般温暖,这天早晨忽然变得阴沉沉的满天愁云,密不见天。三天前天气预报曾说,风云一号气象卫星探测到有一股寒流高压正在西伯利亚地区形成,预计在未来几天会影响除华南以外全国大部分地区。就在人们对这种毫无征兆的大风降温预报半信半疑的时候,一股寒流裹挟着强劲的西北风,吹起呜呜的号角,翻山越岭,趁着夜色一路南下,长驱直入。狂风所到之处,大有横扫千军之势:门窗猛烈撞击声,玻璃破碎声,瓦盆被吹落到地面发出骇人的声音,墙角和屋檐发出尖锐的啸叫声……这一场寒流似乎再一次提醒人们:现在仍然是冬天,随时可能会下一场雪,或者一场雨夹雪。对于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对于这种反复无常的天气毫不奇怪,相反,如果冬天过于温暖,他们反而会普遍表现出不适应,甚至有一些不安。
在这种寒冷大风的天气里,除非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或者特别重要的安排,大多数人都会待在屋内。钱方的父亲和姐姐今天要去省城监狱接钱方回家,所以吃过早饭后,他们带着钱三的车子,早早地来到监狱外大门口等候。
钱方今天起床和平时一样早,但没有出操,而是在屋里收拾自己的物品。他今天心情很愉悦。吃过早饭后,他开始与身边的狱友告别,与几名朝夕相伴的狱警挥手致意。钱方还想与他生病住院时认识的老男人打一声招呼,可自出院后再也没有见到老男人,心里不免有一点遗憾。跨出监狱的高墙铁门,身后传来“哐当”一声铁门关上的声音。钱方的心猛地一震,就像一只脱去外壳的新蝉,只迟疑了一瞬间便展开被束缚太久的翅膀在空气中抖动,准备起飞。迎面吹来一股强劲的冷风,吹得他有些站立不稳,不能呼吸。他侧身让过风头,一股冷风乘机钻入他的衣领,穿灌他的全身,钱方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风头过去,他抬头看到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不远处——父亲和姐姐还有钱三三个人站在出租车旁边,正望着自己。也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或者是钱方从监狱里被释放出来,虽然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但绝不是什么荣归故里的事情,不适合在监狱门口高声祝贺,因而四个人都没有伸出手向对方打招呼。看到钱方从铁门里走出来,等过一阵强风后,钱方的父亲和姐姐随即向前迎去。
“出来啦!”
钱方的姐姐面带微笑,钱方点点头没有说话,钱方的父亲也没有说话,伸出一只手接过钱方肩上的包。三个人肩并肩来到出租车边,钱三咧着嘴望着钱方笑,算是打招呼,低头接过老叔手上的帆布旅行包,放进后备箱里。钱方的父亲和姐姐都上了车,钱三启动了汽车,准备出发。
钱方站在车门边,抬头仰望天空做了一个深呼吸,而后目光便投向了遥远的天边——那里有最远最远的地平线,灰蒙蒙的,看不清是村落还是山地。说起来很有一些不可思议,在监狱的两年时间里,钱方竟然对地平线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思念。由于这是一种纯粹的自由思想,因而变得持之以恒,有时甚至超过了他对柳子惠的思念。
在监狱高墙之内,钱方的目光只能在高墙内游弋,稍远一点就会触及到监狱的高墙和电网,高墙之下是黑土,电网之上是蓝天。他始终看不到高墙外的风景,看不到遥远的地平线。这是一个十分奇怪的心理体验,钱方越是看不到地平线,心里越是想地平线。渐渐地,看一眼遥远的地平线,看一副完整的画面竟成了他心中最难以自愈的心愿,渐渐地,他脑海里关于地平线的记忆越来越模糊,黑乎乎的朦胧一片!
“快上车吧!今天降温了,外面太冷了。”父亲摇下车窗玻璃,对仍然站在车外迟迟不上车的钱方说。
但是钱方似乎对寒冷并不太在意。他低下身体望着出租车里狭小的空间,说:
“我想一个人步行一段距离。”
父亲看了一眼坐在后排座位上钱方的姐姐,见她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那好吧,我们车子在前面……那个加油站出口处等你。外面太冷,你别走太长时间。”
父亲今天显示出不常有的宽容,说完后招呼一旁的钱三,要他将车子开到前面加油站路口等候。钱三明白老叔的意思,挂上抵挡,轻点油门,缓释离合器,汽车像一艘小船一样平缓地离开了监狱大门口,沿着监狱围墙外的水泥路向市区方向驶去。钱方没有停顿,也沿着水泥路向前步行。
这是监狱门前唯一的一条路,应该是当年建造监狱时修的,属于监狱的专线。路上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一辆汽车——围墙外似乎比围墙内还要安静!水泥路的一边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稻田。由于已经过了收割和播种的时间,空荡荡的稻田十分平坦,只有庄稼被收割后遗留在地里长短不一的秸秆,枯根烂叶,由于没有多少可以利用的价值被农民无所谓地丢弃在地里。水泥路的另一边便是监狱高高的围墙,不知道是不是被霜或露水打湿了还是什么原因,水泥墙面上出现了一片又一片大小不一的潮湿的黑斑,显得有些诡异。高高的围墙上站立着一排电网,乌黑发亮,散发出一种阴森森的威严,似乎在向高墙两边的人警示:这是一条自由分界线,没有谁可以逾越,也没有人能够逾越!钱方立即将目光从电网上收了回来——他差不多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目光只要触及到电网,身体内就会有一点不自在的反应。钱方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他从来没有越狱的想法,所以电网对他其实就是一个摆设。但是就像他惧怕狗一样,只要看到一条狗出现在自己前面,无论多么冷静多么克制,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紧张。对高墙和高墙上的电网,此时钱方的心理忽然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他由一个曾经的犯人,站在高墙里向外看高墙电网时的敬畏,变成了现在的一个自由的公民,站在高墙外看高墙电网时的恐惧。
高墙里面他很熟悉,他相信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那里有一群与他朝夕相处的狱友,他们有的与钱方的刑期差不多,在这里蹲不了几年,有的则还要蹲很长很长的时间。不过不论长短曲折,在与他们交谈时,钱方发现他们中大多数人其实早已经认识到了错误,也早已经服服帖帖,继续关押其实就是对他们的一种惩罚,这种惩罚既为了体现出法律的公平公正,也能够加深他们疼痛的记忆。那里还有他熟悉的甚至比一般的朋友还要熟悉的狱警,或许是因为姐姐也是一名最普通的狱警,钱方对狱警有一种特殊的认识:他们终日必须与一群犯人在一起,不管心里愿意或不愿意。冰冷的目光和冷漠的表情似乎成了他们一种职业标配,但是在他们冷漠的表象下,又时常能看到他们无法掩饰的真情和人性。还有一群令人尊敬的狱医,他们给钱方留下的印象是永远都有爱心和耐心。也许是犯人们不幸的处境一直打动了他们,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缓解监狱里的森严,在他们身上依然能看到“医者父母心”的传统美德。钱方又想到了那个热心而又善良的老男人,可爱又有些可恨的饭堂工作人员……墙外大世界,墙内小社会。钱方的眼睛忽然有一些湿润,这一幕幕熟悉的场景犹如电影一般在他的脑海里呈现,他不由得触景生情,并且由于记忆深刻在心里竟生出了一丝莫名的亲切和留恋。
迎面撞上了一根水泥电线杆,钱方停下来,在电线杆上轻拍了两下,好像跟老朋友打招呼:你好啊大个子,你不认识我吗?我们做了两年的邻居!经过一株高大的白杨树时,钱方仰望着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的树冠,用手摩挲着树干上粗糙的龟裂,喃喃自语道:“嘿,对不起!我以前只记得你们常常站成一排,或者一片,郁郁葱葱充满生机的样子,今天才知道你冬天的样子。”路面上时不时有一些小石块,有些是鹅卵石,颜色各异,形状圆滑可爱,钱方抬脚将它踢飞,像踢足球一样,有时候希望踢得尽可能远,有时又希望像足球射门一样,将鹅卵石踢进两棵树之间……钱方忽然像一个无聊的男孩一样童心大发,将路上的每一粒石块都踢飞。一个人被束缚的时间久了,一旦获得了自由的机会,往往都会放纵自己,做一些十分无聊的事情去体验自由自在带来的随心所欲。
钱方自知变了,两年的监狱经历成了他人生的分水岭,根本改变了他的生活习性。一个曾经酷爱书籍、茶和咖啡的理想青年,为了得到一份完美的爱情,宁愿在寂寞中苦苦等待;一个曾经乐于安逸守望亲情的“好孩子”,生活被他规划得既枯燥无趣,又快乐无忧,如同白天和黑夜。现在他重新获得了自由,迎接他的新生活既没有梦想也没有诗情画意,如同一道已经被充分化简的数学表达式,只保留了基本的价值结构。想到这里,钱方扬起左脚将一块石子狠狠地踢进路旁的水沟里。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定:
相信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钱方油然想起了普希金的诗。此时再次诵读,他没有悲伤,唯有无奈。
西北风从毫无遮挡的田野上恣意奔来,又疾驰离去,穿过坚硬的树梢和刀口一样锋利的电网线,发出嘶嘶呜呜的怪叫。一群麻雀出现在灰蒙蒙的天空中,跟在西北风后面,从遥远的田野上飞来,栖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灰灰的,黑黑的,和树几乎是一样的颜色。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一动不动,无精打采,在寒风中紧紧地裹着羽毛,浑身瑟瑟发抖。在这个天寒地冻的严冬里,在几乎是一无所有的田地里觅食是一种怎样的艰辛和无奈?它们吃到早餐了吗?它们的晚餐又在哪里?冬天依然漫长,春天还很遥远,在春天来临之前,生命的意义或许只剩下如何走过这段艰难的旅途。对于这些脆弱的小生命,冬天的每一分钟都是对它们意志力的考验。生活如此艰难,为什么还要生儿育女?生命如此不易,它们又是从哪里获得坚持下去的勇气?见到钱方走来,有一只麻雀警觉地低叫了一声,似乎是在提醒它的同伴,它的家人:有陌生人走近。麻雀们都静静地立在枝头,歪着头望着地面。有几只欲飞又不愿意张开疲惫的翅膀,而更多的麻雀由于过度幸苦而显出麻木和无所谓。钱方不忍去惊动这些既十分顽强又无比脆弱的生命,没有再去踢路上的石子,而是悄无声息地从树下走过去。
在水泥路的尽头,那儿有一个加油站。在加油站的出口处,钱方上了钱三的出租车。出租车似乎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了,钱方刚关上车门,车子便立即离去,加速转弯并入宽阔的街道,然后飞驰而去。
一路上钱三的车里播放着最新的港台流行音乐,而最能打动钱方的莫过于那首如泣如诉的《心太软》:
……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
不是你的 就别再勉强……
车上的人也似乎都被歌词感动了,不说话,静静地听歌。钱方的父亲和姐姐本来准备了一些话路上说,看到钱方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
“我们现在去哪里?”
一首歌唱完后,钱方打破了沉默,扭头问姐姐。
“回镇上,妈在家等你呢。”
“城里的房子一直空着吗?”
“基本上还是你走时的样子。我去过几次,是给你拿换洗衣服,顺便又把你家里的脏衣服洗了。去年出梅的时候,我将你家里的棉衣棉被和一些比较厚的衣服都拿出来晒了几个太阳。”
钱方听了没有说话,眼睛转向窗外,过了一会儿又忽然说道:
“要是不住,还不如把这个房子卖了。”
“那你以后住哪里?”
“我……想到外地打工去。”
姐姐吃惊地看着弟弟,又不安地看了一眼坐在前排的父亲,担心父亲听到这话会生气。出乎她的意料,父亲一句话也没说,似乎是不想参与后排姐弟二人的谈话。不过钱方的话题比较敏感,姐姐不愿意在车上当着钱三的面讨论这件事,于是将眼睛转向车窗外,留意窗外的风景。
钱方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不过心情并没有因此而好受一些。或许这只是他一时的想法,需要得到父母的认可,存在着不确定,因而他无法完全放下焦虑。父亲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按照钱方之前的预测,父亲肯定会反对,即便考虑到他今天刚刚出狱,心里无比脆弱,父亲也会提出一点“中肯”的建议。但父亲竟然没有说话,甚至很平静,这让钱方很不适应!
但是钱方并不后悔,这是他自己真实的想法,他想改变。他知道这个问题不能回避,迟早要面对,不仅仅是自己,自己的父母同样也要面对。
一路上几乎无话,回到家里,钱方见到了母亲。
母亲见到钱方归来,抓着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姐姐在一旁不停地劝慰,最后父亲生气了母亲才收住了眼泪。母亲接着又转悲为喜,开始不停地告诉钱方,在他进去的这段时间里,镇上发生了许多事情:单位老陈家的儿子考上大学走了,跟钱方上的大学差不多,也在北边;大院里跟钱方家关系特别要好的郭阿姨,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一夜过来忽然不能说话,没过半个月就去世了。唉!真可怜,一家人哭哭啼啼的;还有钱方的小学同学,住在镇东头的小赵,现在在镇建委工作,去年结婚了。“我和你爸当时还去喝喜酒了,今年生了一个女孩子,属牛的。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特别严,不让生二胎,小赵他爸妈老两口子整天愁眉苦脸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嗨,你们这些孩子哦,总是不让我们做父母的轻松,不结婚也着急,结婚了也着急,你说这世道怎么变成这样呢?”母亲说着看了钱方一眼,满脸笑意。
“你们喜欢操心!男孩女孩不都一个样吗?你看我们家,我一路走来你们一路操心,姐姐你们不怎么操心现在反而比我好,干嘛想不开?”
“唉,说的也是啊!你没有你姐听话,我们还不是想你好么。”
母亲自己安慰自己,接着又继续刚才的话题,问钱方:“方儿,你爸单位里张叔的儿子你还有印象吗?”钱方立即答道:“记得,我还给他辅导过数学。”母亲听了连连点头,接着说道:“那孩子复读了两年,还是没有考上大学!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他妈说平常成绩一贯很好,一直排在班上前几名,可是一遇到大考就生病,不是发烧就是拉肚子,真是要命!唉,你出事那年冬天征兵的时候,他爸找到一个过去的战友帮忙让他当兵去了。今年中秋节的时候我在街上遇见过一次他妈,听他妈说夏天的时候他儿子的部队在南方深山里抓了一伙做假烟的,那些做假烟的人胆子可真大啊,将假烟藏在运送香蕉的卡车里运往全国各地……”
母亲不停地说着,一面说一面笑,一面叹气。钱方好像在听一场新闻简报。母亲声情并茂又简洁明快地将这两年发生在小镇上的与他们家有关联的人和事讲述一遍。就像是老师给一个生病请假的学生补课一样,母亲担心钱方被隔绝了两年,错过的这些消息会让他变迟钝,与社会脱节。钱方静静地听着,显得很有兴趣。从母亲絮絮叨叨的话中,钱方明显看出母亲对于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竞争感受到压力,同时也能看出母亲对于自己家人的健康和安宁感到欣慰。但是钱方注意到一个细节:大院里的郭阿姨生病去世的事情发生在前年钱方入狱之前,所以钱方早就知道了这件事。郭阿姨岁数不算大,比母亲还小几岁,和母亲相处的较好,两家经常往来,常常是你送她半坛咸菜,她送你半袋山芋,至于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更是年年交换。可惜生命无常。前年夏天的时候,钱方有一次回家,母亲抹着眼泪告诉钱方,大院里的郭阿姨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好好的一夜醒来忽然口不能言,没过半个月就去世了。关于郭阿姨生病去世的事情后来母亲去监狱探视时对钱方也说过一次,今天钱方刚刚从监狱释放出来,母亲又说了一遍。钱方没有说破这件事,仍然保持着兴趣和耐心,就像第一次听到这种不幸的消息一样,跟着母亲一起摇头,一起叹气。钱方忽然发现,母亲真的老了,老的有时候分不清时间顺序,记不清已经说过的事情。父亲也老了,他在出租车上对姐姐说的话,父亲肯定听到了,但父亲很平静,没有生气。让钱方更加吃惊的是,中午吃饭的时候,父亲也没有批评钱方了。父亲在饭桌上经常有事没事都要批评儿子几句话的习惯,现在也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吃过午饭后,姐姐急着要回城里,说明天监狱系统里开年终总结表彰大会,她要上台发言,所以需要提前做准备。关于钱方工作的事情,自从钱方在车上说想外出打工,姐姐变得格外谨慎,自始至终都没有再提这件事,临走时交代钱方元旦期间在家多休息几天,先把身体恢复好了。姐姐前脚刚离开,父亲随后也匆匆离去。年终到了,父亲说单位里的事特别多,这几天每天下午都要参与下面部门的年终总结。
“晚饭你们不要等我了,估计年终总结后会安排一次年终会餐。”
姐姐和父亲相继离开家之后,母亲开始忙着在家里洗洗刷刷。钱方无事可做,一下子变得很无聊,一个人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远处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