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主任见柳子惠顺利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而且字写得特别工整,同时也主动填上了联系电话号码,火气稍稍平息了一些。她问柳子惠身上有没有带身份证?柳子惠今天是去看守所探视钱方的,刚好带在身上,于是从挎包子拿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了蔡主任。蔡主任接过柳子惠的身份证看了一眼后,立即怔住了。她扶了一下鼻梁上的金属边框眼镜,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抬头上下打量面前的柳子惠:端庄精致,一尘不染,与车上灰暗龌龊的疯婆子相比何止是云泥差别!
原来站在她面前这个穿着时尚的女子就是柳子惠!就是那个被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传得沸沸扬扬的现代“潘金莲”!就是她指使自己的情夫将傻子丈夫带到火车上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蔡主任忽然间全明白了。她明白了警方为什么打电话要求他们医院收留这个疯婆子,她也明白了刚才沈校长话里的意思。蔡主任暗自庆幸,因为就在她第一眼看到柳子惠身份证的一瞬间,她本能地几乎脱口而出,想要当着众人的面揭露柳子惠的身份,羞辱柳子惠。不过她忽然觉得沈校长其实比她更有资格说这些话,可是沈校长并没有这么做,很显然沈校长为人更有智慧,他给柳子惠留了一点情面。
“那我为什么要做的这么绝情呢?我也没有必要做人那么刻薄!”
蔡主任自觉惭愧,悬崖勒马,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守住了自己的口。于是她极其冷淡地白了柳子惠一眼,将身份证塞回到柳子惠的手中。
车上的疯婆子看到柳子惠站到了救护车的门口,于是又提高了一点声音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现在,不仅是柳子惠,就连沈校长和蔡主任,还有救护车上的两名医护人员都发觉到有些不可思议:这疯婆子似乎认识柳子惠!因为她提高的声音恰好就是要让站在救护车门口的柳子惠能听见。
柳子惠听到了坐在救护车里的杨汝平母亲的喊声,心里非常难受,非常局促不安。但是她不敢抬头看救护车里,娇艳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
沈校长看了一眼柳子惠没有说话,转而语重心长地关照车上的两名医护人员:许老师原来是一名受人敬重的好老师,几乎年年都受到学校和上级部门表彰。许老师教书三十多年,她的学生中有的都已经走上了重要的领导岗位,沈校长自己也曾是许老师的学生,所以希望他们对待许老师心存一份敬重,手脚轻一些。沈校长说完这些话之后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站在一旁不无尴尬柳子惠,显然是希望柳子惠也能听懂他刚才话里的意思。两名医护人员都异口同声地向沈校长保证,蔡主任在一旁也郑重地向沈校长保证:
“请沈校长放心,我们是大医院,政府定点的收容治疗机构,绝对不会有虐待病人的事件发生的。欢迎你们随时到我们医院监督,探视病人。”
沈校长点点头,表示感谢。望着仿佛是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不知寒暑的许老师,他不觉得叹了一口气,问女医生像许老师这样的病有没有可能治好?蔡主任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好像是附和沈校长的情绪,显得感同身受,或许是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摇了摇头,很诚恳地告诉沈校长她不想骗他,当前的医学水平治愈精神疾病办法并不多,治愈的希望不太大。现代医学虽然发展飞速,但对精神病的发病机理了解的并不多,所以治疗手段仍然十分有限。像许老师这种情况,根据她多年的经验来看,很可能是大脑受到刺激造成的。
“这类精神病患者,一般都是大脑受到强烈刺激后产生了某种病变,所以有时候环境改善了,家人和社会能给予更多的关爱,病人的症状可能会有一定的改善。但彻底治愈目前很困难,这个我不能骗你。”
“现在医学科技这么发达,像核磁共振,CT这些先进的设备,已经达到了原子量级,怎么还不能治愈这些病?”
“这个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人脑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神经元系统,任何一个神经元的损坏都有可能影响到整个系统的逻辑关系,形成逻辑混乱甚至系统崩溃。医治人脑可不是像修理彩电那样单纯,电视机如果有一个集成块坏了,修理的师傅可以换一个集成块或者一个新的线路板,但是人脑是不能换的呀,所以目前主流的治疗方法还是以保守治疗为主。”
“哦——”沈校长似乎有些懂了,蔡主任的比喻十分直观形象。蔡主任宛然一笑,“好的,非常感谢!”说完她关上了救护车的门,然后自己坐进了救护车前排副驾驶的位置。
救护车载着疯婆子缓缓地离去。一路上,救护车哀叫不绝,呻吟不止。街上的汽车行人,无论大小快慢,一见到有救护车如此惨痛的模样从身旁经过,纷纷向一旁躲闪避让,就好象救护车上的病人此时正在痛苦不堪中煎熬着,大家都不忍心因为自己避让的迟缓而给病人增加一秒钟的痛苦。而随着救护车的离去,围观的路人也渐渐地散去。
柳子惠的心里五味杂陈,惭愧,尴尬,惊惧,还有无法排遣的难受。她一个人站在秋风中进退两难,惊疑不定:杨汝平母亲似乎认出了自己!几次都是对着她喊着“我要回家”!
“她有记忆,还记得她是一名老师,或许还记得这座城市就是自己的家……”
“她认出我了吗?”
“她既然能认识我,能认识这座城市,为什么不能认识自己的家?”
这种不可思议和杨汝平傻傻的一片空白却又会指着茶喝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也许,她的疯和杨汝平的傻一样,可能都是伪装的!”
尽管柳子惠承认自己没有钱方那样敏锐的观察能力和严密的逻辑推理能力,但这并不妨碍她发现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柳子惠甚至认为自己根本不需要思考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现在回想复现后的杨汝平,表面上傻乎乎的,看上去显得有一些古怪,钱方曾不以为意,不过她当时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阴谋,这阴谋就是要毁掉她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幸福。现在杨汝平的母亲又忽然复现了。她身材瘦小,慈声细语,似乎没有威胁。她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可怜的疯子,试图从另一个方向以另一种方式走进柳子惠的生活。这些并不高明的技俩或许可以瞒过别人,但怎么能骗过她一双敏锐的眼睛?
“那么,这又会有什么阴谋呢?”
柳子惠不禁在心里问自己,既是提醒也是警告。她仔细排查自己当前岌岌可危的生存环境,曾经出现在脑海里的那种黑白轮盘游戏又一次出现在脑海里,柳子惠暗暗心惊:多亏了沈校长!!
杨汝平母亲的神秘复现和戏剧性的结局,就像是对柳子惠的一次生死考验:让她难堪却也止于崩溃。柳子惠很清楚,她今天的表现肯定又会引起许多人非议。可是,她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从看守所里出来的时候,她好像也变成了一个疯子,像唐吉珂德一样,抱着一颗赴死的心。沈校长的话不无道理,对于年轻的柳子惠,人们还能指望她怎么样呢?是的,她应该学会“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柳子惠早在读书的时候,就时常在书本上看到有人用但丁的这句名言为自己的率性壮行。柳子惠原先对这样的格言并没有多少真实的体验,可是杨汝平从火车上走失后,她发现这句话完全没有意义,真实的体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没有人可以生活在真空里!当整个社会都不愿意相信真相,当所有的人都用冰冷的语言和有毒的目光审判你的时候,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呼吸,你就做不到绝对的超然。人们常说谣言止于智者,亡于真相。可现实中很多人宁愿相信谣言也不相信真相。在他们的眼里,谣言更符合他们的趣味,更加符合大众的道德标准。
沈校长没有像其他围观的路人那样立即散去。既然他喝过杨汝平和柳子惠结婚的喜酒,自然杨汝平的事情他没有道理漠不关心。其实杨汝平和他母亲的事情他早有耳闻,心里也一直有些疑问想亲自问一问柳子惠。他再一次打量眼前看上去有些落寞的柳子惠,看上去还是那么漂亮,甚至比刚结婚时装扮的还要美艳:少了一些天真和青涩,多了几分忧郁和成熟。沈校长心中有些好奇:柳子惠不愿意接纳杨汝平,很明显也不想接纳杨汝平母亲,因而柳子惠今天完全可以假装没有看见,若无其事地从一旁悄然离去。这样做虽然不太可能改变事情的结果,但这似乎更符合柳子惠的个性。柳子惠给这座城市的印象是无情无义,自私和任性。所以她完全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不在场,免得再背负骂名。
可是柳子惠显然没有这么做,这是为什么?
许老师和她的儿子杨汝平相继失踪的故事在坊间被人们传说得神乎其神。对于传说中出现的离奇荒诞的细节,作为一名老师,沈校长从来都没有当真过。不过今天许老师的表现确实有些不可思议,总是有意对着柳子惠呼喊要回家。难道许老师认出了柳子惠?如果她能认出柳子惠,她为什么不能认识自己的家?
“也许是现在的房子造的都大同小异吧,正常人有时候都找不到自己的家,更何况神志不清的许老师呢?!”沈校长对这样的解释其实并不满意,可是除了这样解释,他其实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柳子惠忽然发现沈校长正在看自己,觉得有些不自在,转身打算离去。沈校长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喊住了她:
“那个……柳子惠,你等一下。”
柳子惠站住了,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沈校长,脸上升起两片羞涩。杨汝平母亲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沈校长非常及时地施以援手,解决了一件令她接近崩溃的难题。还有,沈校长今天显然认出了柳子惠,但没有他当众说破,也似乎是有意给她留了一点情面。
沈校长儒雅豁达,为人热忱,柳子惠对他颇有好感。
“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可以抽空去看看许老师,毕竟你们……刚才那位医生蔡主任也说了,家里有人常去医院探视,病人的情况会好一些。”
柳子惠轻轻地咬着嘴唇未置可否,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去探视杨汝平母亲,或者像沈校长说的那样抽时间去探视,所以既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柳子惠的性格深受家庭影响。由于母亲特殊的出身,她几乎没有亲戚,从小到大只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习惯离群索居,导致她人情寡淡,懒于应酬。所以尽管她心地善良,但为人处世的态度却与众不同:很多时候她认为做这件事没有必要,做那件事除了浪费时间毫无意义。没有人告诉柳子惠:生活其实就是一个大舞台,人生就是一场戏。我们做的每一件事未必都有明确的目标,也未必都有明显的意义。因而很多时候我们之所以去做某一件事,仅仅是因为我们想做这一件事而已。这和之前钱方给她打电话一样,在柳子惠看来,钱方的很多电话其实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尽管有时候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很享受在电话里听钱方说废话。不过柳子惠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知道很多时候给她打电话比在电话里跟她说什么更有意义。公安局和检察院的人对柳子惠的看法没有错:柳子惠也许很自私,但不像坏人!她很单纯,不会演戏,看上去就像是一杯纯净水。
柳子惠的反应有些出乎沈校长的意料,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柳子惠的这种处世哲学:这就是真实的柳子惠!今天她本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悄然离去,但是她没有这么做。现在,她也可以假装答应他的要求,做一个迎合大众趣味的好人,也让他高兴一下,但是她也没有这么做。
沈校长点点头,并没有因为柳子惠的不识趣而扫兴,恰恰相反,他发觉柳子惠并不像社会上谣传的那样邪恶。于是他对柳子惠也产生了一点兴趣,想多了解一些关于她的情况。
“哦……你可能也听到了,社会上关于许老师和杨汝平在失踪过程中出现了特别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个应该不是真的吧?据说许老师失踪的时候你当时也在塔里,是这样的吗?”
柳子惠其实很不喜欢别人当她的面再提这些让她伤心痛苦的陈年旧事,不过沈校长可以例外,尤其是现在,她很乐意回答沈校长的问题。她点点头。
“许老师失踪的时候我确实在现场,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说到这里,她抬眼看了一眼沈校长,发现沈校长仍然在看着自己,眼里充满了期待,很显然是希望能从柳子惠口中得到更多的更具体的第一手资料,毕竟社会上流传的东西经过无数人的口传,早已经面目全非了。于是说道:
“不过……我也没有亲眼看见……”
沈校长仍然看着她,显然没有太明白柳子惠的意思。
柳子惠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此时她才发觉所有这些所谓的“不可思议”和“神奇”的事情,虽然她觉得自己确实感受到了,但是却说不清楚!怎么会说不清楚了?明明感觉到这里面有问题。虽然发生的事情并不复杂,但她并没有看见,因而也说不清楚!自己说不清楚别人当然也就听不清楚,难怪没有人相信他们的话。
沈校长一双期盼的眼睛仍然望着柳子惠,希望能从她的口中得到更具体的信息。不过柳子惠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更多的信息可以告诉沈校长了,于是摇了摇头,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用略显愧疚的眼睛看了沈校长一眼。说道:
“就这些了。”
“哦——”沈校长显然有些失望,又追问了一句:
“你没有亲眼看见?”
柳子惠一愣,随即点点头,一转身离开了,快速地向公交车站方向走去。身后传来沈校长喃喃的叹息:
“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