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静月庵恢复重建后,柳子惠的母亲一下子变得十分忙碌,本来柳如月希望自己从此遁入空门,不再踏入红尘,奈何女儿家庭的不幸,婚姻的顿挫又让她无法飘然隐去。好在她与女儿同处一个城市,静月庵又正在修复重建之中,她目前居无定所,有时候还需要住在女儿的家里。
又一个寒假来临,柳子惠没有立即回家。晚上她给家里打了几次电话,不过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柳子惠判断母亲应该没有住在家里,于是决定继续留在学校里。在学校,吃住都很方便,她顺便可以完成寒假作业。
柳子惠对孤独越来越不介意,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空间,她喜欢安静和自在的生活,不希望生活被打扰有压力。她以前从未想过,关闭了爱情的大门,她的生活竟会变得如此简单和写意,如同走进了一个黑白的童话世界。
柳子惠开始喜欢上孤独了。她曾经十分渴望家的氛围,那种万家灯火的温馨的夜晚,那种叮叮当当的生活的规划和期待。现在她更习惯于一个人思考一个人安排,不需要协商、沟通和妥协,像一台被设定了程序的电脑,对任何事情的反应都没有意外;或者像小孩过家家游戏一样,在理性和感性之间任意发挥,遵循的原则是简单、随意。一个人生活时,时间常常是最主要的敌人,不过柳子惠已经学会了打发时间:平时上学时功课繁重,她基本上没有空闲;放假的时候,她除了完成作业,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看课外书籍。中国的四大名著柳子惠独爱《红楼梦》,看了一遍又一遍,据柳子惠自己估算,她已经换了三套书,至少看过十四遍。以前她对林黛玉完全不能理解,现在却无限无限同情,每一次都要陪下许多许多眼泪。
寂寞的生活总是有弊有利,有苦也有甜,而人们对此的认识并不一致。如同人们对待咖啡的态度一般,有人喜欢在弥漫着咖啡那种特别的烘培焦香味中,品尝咖啡中焦苦略带酸辛的滋味。而不喜欢咖啡的人也有同样的理由,尽管闻起来不错,但仍然不能接受咖啡的苦酸味和焦糊味。
生活是最好的老师,遭遇挫折的柳子惠似乎更能理解母亲的艰辛。不过母亲自从南方归来后,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柳子惠忽然觉得事情可能并不像自己当初想的那么简单:母亲就像沙漠里的胡杨树,在看似贫瘠的沙漠中坚守着自己的信念,仍然有属于她自己的快乐和精彩,这也许就是一个人的命运吧。所谓幸福和不幸,完全取决于你评价它的标准,或者说,完全取决于你手中测量的工具,工具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一样,有时候甚至会完全相反。
事实上,柳子惠对家仍然缺少一种归属感。母亲的归来让她对家多了几分甜蜜的回忆,但她回家的次数并未因此有明显的增多。这其中除了学习确实比较紧张之外,柳子惠也有一点心虚,她害怕受到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更惧怕母亲那一双带有疑问的眼睛。
腊月二十三是北方的小年,学校食堂为寒假不回家过年的学生每人准备了一份水饺,柳子惠也领到了一份。从食堂返回宿舍的时候,门口收发室的大姐叫住了她,说刚才她母亲打来电话找她。柳子惠听了立即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没有人接,母亲不在家。
“大姐,我妈找我有没有说什么事?”
“没有!她说明天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第二天上午,柳子惠一直在宿舍里看书写作业,快吃午饭的时候,她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说她现在已经到家了。
“原以为放寒假你会在家里,怎么还在学校里啊,你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柳子惠告诉母亲,学校放假时她给家里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电话,家里没有人,所以她暂时没有回家。在学校里,吃饭学习都很方便,她本来打算将寒假作业在学校写完后再回家。不过没关系,她现在就回去。
“既然这样也不用这么急!”
母亲听到女儿在学校学习立即拦住了她,接着便说自己这次主要是送一些过年的菜回家,顺便从家里拿几件衣服,自己一会儿还要出去。掌门师姐昨天晚上经过工地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半块砖头,腿裸部位发生了骨折,现正在医院治疗,这几天师姐身边需要有人照料。
“骨折严重吗?在哪家医院?需要做手术吗?”
“还好,医生说不算严重,但师姐年岁大了,不比年轻人。”说到这儿柳如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师姐身边现在没有其他亲近可靠的人,目前只有她这个最小的师妹能够帮得上忙。当年师父流落到南方的时候,一直与师姐相伴,晚年的时候全靠师姐一人照料,现在她也责无旁贷。
“妈,要不要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了。我身体还行,一个人可以应付,你安心学习吧!”
“那好的,我过两天回家。”
“我这次带了一些你平时喜欢吃的牛肉、带鱼、素鸡和萝卜素丸子等什么的,刚才我已经将冰箱通电了,将带来的菜都放进了冰箱里。你回家后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弄,早晚吃面条时放一些牛肉丸子什么的都可以的。”
“知道了,妈,你安心去照料师姐去吧,我不用你操心!”
第二天旁晚,天上忽然飘起了雪花,柳子惠的作业差不多都写完了,她开始收拾宿舍里的书包和衣服,准备明天上午回家。这时她听到楼下的电话铃响起,接着便听到收发室的大姐在小喇叭里呼叫她:柳子惠,楼下有你的电话!
柳子惠放下手里的衣服,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来到一楼收发室窗前。
“我作业已经写好了,正在收拾书包和衣服。我明天回家!”柳子惠抓起话筒喘着气说道。
“是柳子惠吗?”
电话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柳子惠有些意外,不过马上听出是医院胡院长的声音,她立即屏住呼吸,将话筒贴近耳朵。
“胡院长!您好!我是小惠。”
“小惠!放假了还在学校做作业?我下午往你家里打了四五次电话,都没有人接电话。后来我想起来了,估计你可能还住在学校里。你明天回家?”
“是……我在学校写作业,明天回家。胡院长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有一件事。小惠,你今天有没有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派出所……电话?没有啊!今天我一天都没有离开寝室,没有人给我打电话。怎么了?胡院长,派出所找我……有什么事吗?”
柳子惠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和警察打交道了,胡院长今天突然将电话打到学校里找她,派出所……找自己!柳子惠陡然紧张起来,心里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迅速将自己以及与自己有关联的人和事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自己,自己的母亲,杨汝平的母亲……就像她在初中毕业会考时一样,当交卷的铃声响起的时候,忽然发现试卷上竟然遗漏了一道选择题。柳子惠经过简单的比较,复杂而又高效的逻辑判断和推理:首先排除了自己,接着是自己的母亲,母亲昨天才给她打来电话,不应该有什么问题。那应该选择杨汝平母亲,杨汝平的母亲能有什么事情?就在柳子惠的大脑如一台超级电脑一般飞快地逻辑运算的时候,电话里传来胡院长喝茶的声音。一边说话一边喝茶是胡院长的一个习惯,通过喝茶控制说话的节奏,常常让他的谈话变得特别从容。
“这就对了!派出所他们应该不知道你在学校里,所以后来他们的电话打到了医院里。是这样的,杨汝平他被人找到了,现在正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呢!”
“在、在咱们医院里接受治疗?”柳子惠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胡院长一时口误,表达不清,想当然地认为胡院长说“杨汝平妈”正在市立医院里治疗。柳子惠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并不奇怪,这是因为那一次同母亲一道去精神病医院探视杨汝平母亲时,杨汝平母亲给她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杨汝平母亲极可能患有严重的老年痴呆健忘症。她在精神病医院里迷路了,找不到出口,被遗忘在室外?后来虽然被医护人员找到了,但室外气温太低,她身体健康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现在正在市立医院里治疗……
“不是我们医院,是在南方的一所医院里接受治疗。”
“南方医院……”
“是啊,这件事真是有些不可思议,谁会想到杨汝平还活着,竟然又回到了那个小城!听派出所的民警说,杨汝平两年前从火车上走失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流落到那个小城,结果被他的大学同学钱方发现了!听说钱方元旦前刚刚从监狱里出来,这两个人真是有缘……”
连胡院长都感到不可思议,当他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医院里的同事后,所有人都啧啧称奇,感慨万千。一些曾经敌视柳子惠的人,当初希望将柳子惠绳之以法的人,此时听到这个消息都感到有些尴尬。“这么说,那个年轻人不是白坐了三年牢?”许多人暗暗地为钱方惋惜,同时也开始检讨自己。
杨汝平还活着!又一次被钱方发现了!
胡院长的话就像从门外忽然飞进来一颗炸弹,一声巨响,柳子惠整个人“嗡”的一声被抛到了九天云外: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耳畔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胡院长后面说了什么,什么时候挂了电话柳子惠一点也不知道。过了足有几分钟时间,柳子惠才慢慢地从云端里落回到地面,从晕眩中缓过神来。她发现自己手中仍然握着电话,于是将话筒再次贴近耳朵,话筒里传出一连串“嘀—嘀—嘀—”的忙音,胡院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电话。
柳子惠放下电话,正喘息不定时电话铃又响了。柳子惠又吓了一跳,瞪着电话就像瞪着一颗冒烟的手榴弹,头脑里仍然是一片空白。电话铃声顽固地响着,好像打电话的人就站在窗外不远处,冷静地注视着她如何表演。柳子惠迟疑不决,慢慢地将手伸向电话,就在她触摸到电话机的时候,铃声戛然而止。
柳子惠慢慢地抽回手,望着重新安静下来的电话机直愣愣地发呆。刚才是胡院长的电话吗?或者也可能是派出所打来的电话。柳子惠的思绪慢慢地浮出了水面:杨汝平还活着!又被钱方发现了,还是钱方!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不过冷静下来后仔细一想,柳子惠又不觉得有什么意外:这个世界很大,认识杨汝平的人很少;这个世界很忙碌,真正有时间关心杨汝平生死下落的人并不多,也许只有钱方。钱方很特别,是一个例外。他似乎甘于平庸,因而他不富有,也不特别忙碌,活的很洒脱很自在。柳子惠第一次认识钱方时,就觉得他与杨汝平很不一样,与那些十分忙碌的人不属于一类,这让她联想到橡树庄园的阿什利。钱方其实很聪明,也很优秀,身上有一种看似简单却让人无法理解的神秘,这神秘让人既恨又爱!柳子惠觉得很奇怪,既然恨为什么还会有爱?
“为什么又是钱方?”
柳子惠想到了两年前的那个黄昏,钱方领着杨汝平出现在家门口的情景。柳子惠不由得向门口方向望去,两年时间过去了,杨汝平现在怎样了,还是当年那副古怪和令人不安的模样吗?抑或经过长时间在外漂流,早已经面目全非,颓废不堪,变成了一个纯粹的流浪汉?
杨汝平是如何度过这两年多时间的?
钱方因为杨汝平的事关了两年监狱,还是没有放弃?
不可思议!当初钱方带着杨汝平一道去南方,杨汝平趁钱方睡觉的时候偷偷地下了火车。钱方为此在监狱里度过了两年,而杨汝平也消失了两年。现在钱方从监狱里出来了,人间消失的杨汝平又“适时”地回到人间。杨汝平还是那样顽强且神出鬼没,钱方还是那样执着不改,这一对难兄难弟,如影随形,好像在他们之间有一个神秘的约定。
杨汝平又回到了那座小城,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原点,柳子惠该如何选择?
柳子惠心神不宁,盯着电话机,不确定是否要继续等待下一个电话,还是主动给胡院长回一个电话。刚才胡院长的电话柳子惠其实只听进了一半,后面的话她完全没有听见。她不知道胡院长给她打电话是什么意思?是要她去南方看望正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的杨汝平,或者将杨汝平接回家继续治疗,或者这是派出所的意思,只是通知她:杨汝平还活着,已经被人找到了,不久会被送回家。
柳子惠迫切想知道更多关于杨汝平的消息:杨汝平现在怎么样?智力是否恢复了正常?钱方曾建议应该对杨汝平重启,像重启一台出了差错的电脑一样,这种奇妙的想法可行吗?不过直觉告诉柳子惠:杨汝平只会更糟!胡院长可能希望她去南方将杨汝平接回家。柳子惠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依然无法应付这样的局面,曾经是这样,现在仍然是这样。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杨汝平没有被消灭,似乎永远也不会被消灭!两年后的今天柳子惠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她又一次想到了钱方。当初他们有过规划:钱方先将杨汝平带到南方,她随后也“孔雀东南飞”……钱方在狱中后来给她写过信,她置之不理;钱方出狱后,她也没有给他打电话……柳子惠忽然觉得自己很有些对不起钱方,她可以对全世界关上大门,但应该给钱方留一扇窗户。钱方找到了杨汝平,但没有给她打电话,也没有将杨汝平送回家,很显然他们之间有误会。柳子惠觉得现在有必要给钱方打一个电话,化解他们之间的误会。这虽然很艰难,但如果必须做出选择,两难之中,柳子惠还是更愿意选择钱方。
“我是应该给钱方打一个电话,主动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柳子惠心意已决,决定立即回家,立即给钱方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