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乐极生悲。”
杨汝平回家了,但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关于傻乎乎的并且透着一种说不清的古怪的杨汝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关心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周边的人们在经历了最初的惊奇和惋惜之后,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生活一切照旧:该早起给上学的孩子做早饭的仍然需要早起,该买菜做饭的仍然需要买菜做饭,该上班的仍然需要上班,需要请假的仍然必须经过领导同意……而柳子惠于无声处起惊雷,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钱方,钱方也没有退却,在经历了一小会犹豫和惭愧之后,也毫不犹豫地将柳子惠揽入怀里。他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共同抵挡一切流言蜚语,用他们的真爱与世俗相抗衡。他们如一对蜜月中的新婚夫妻,但他们谁也没有向对方承诺什么,谁也没有向对方提出什么要求,他们就这样无条件地信任对方,把一颗心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他们心心相印,无怨无悔。杨汝平的意外出现,不仅没有阻止他们相爱,反而彻底消除了他们心中的顾虑,同时在他们的心中产生了一种紧迫感,一种使命感。他们深知幸福来之不易,因而格外珍惜这难得的春光。
然而梁园虽好终有归期,几乎是一转眼的功夫,一周的时间到了,眼看钱方外出学习培训期结束了,他必须按时回单位报到。离别在即,欢愉日少,没有人知道下一次相聚在何时在何地。好在这是一个大变革的年代,人员的流动和户籍的变迁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常态,男女两地分居那种候鸟一样的生活方式,在当下开放的社会里很多时候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因而除了感受到惶恐和惴惴不安,承受着由于即将离别和漫长相思带来的巨大痛苦,他们对未来仍然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钱方和柳子惠躺在床上。钱方告诉柳子惠,他明天必须回去了,否则公司领导会改变对他的看法。尽管早已经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但是当这句话终于从钱方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柳子惠还是忍不住悲风四起。她紧紧地抱着钱方的胳膊,无论如何也不想放钱方离去。
“我不想和他在一起,你要么带我走,要么将他带走。”
钱方深情地望着柳子惠,柳子惠口中的他就是此时睡在斜对面小房间里的杨汝平。柳子惠的心钱方最懂,柳子惠的眼泪如同钱方伤口上流出的血。钱方何尝不想现在就带着自己的爱人远走高飞,过两个人的神仙生活。但是钱方不能那么自私,不能那么一走了之,他从来都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这一周时间里柳子惠白天上班不在家的时候,钱方一个人面对着古怪而又不知苦乐的杨汝平,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柳子惠很显然深爱着眼前的这座城市,但她同时也害怕与杨汝平单独相处,所以每当谈到他们的未来和打算时,一旦选择离开这座城市,柳子惠总是沉默不语。钱方知道柳子惠不愿意离开这座城市,可是两个人又没有更好的办法。现在忽然听到柳子惠说出这样的话,钱方心头掠过一阵惊喜:柳子惠终于松口了,放下了对这座城市不可动摇的坚持。不过转念一想,钱方立刻明白了,柳子惠的放弃其实是一种无奈之举。两权相害取其轻,因为害怕与杨汝平单独相处,柳子惠不得已选择跟他一起离开这里。钱方深爱柳子惠,因而也不想让柳子惠受到委屈。他忽然发现自己成了智力游戏里的船夫,此时的杨汝平就是那头吃羊的狼,而柳子惠就是那只羊。因而在他离开这里时必须要带走其中的一个,这是钱方发现杨汝平并决定带他回家时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我现在带你走,那杨汝平怎么办?你的工作怎么办?”
这是一个无比现实的问题,两个相爱的人走到一起,无论多么情投意合,都无法绕开这个问题:他们必须安置好杨汝平。钱方不想让柳子惠受到一点委屈,同时也不想被天下人唾骂:说他拐走了同学杨汝平的老婆,说柳子惠薄情寡义,丢下了傻子杨汝平,让他一个人在自己的家里自生自灭。
柳子惠紧抿着嘴唇,显然心里正在权衡利害得失。无论多么困难,她现在必须做出一个明确的选择。她是多么的不想离开这里啊!可是,一想到北面房间里的杨汝平,柳子惠知道,她其实没有选择。她痛苦地垂下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可以辞职,在你那里找一份相同的工作,我有文凭和临床经验。”
“我相信你可以在那里找一份相似的工作。可是杨汝平怎么办呢?如果我们一走了之,将他一个人丢在家里让他自生自灭,良心上会过不去,我们会被天下人唾骂的。”
“我可以将这套房子卖了,用这笔钱送他进精神病医院。”
柳子惠似乎胸有成竹,一旦做出了决定,后面的事情就不再有片刻的迟疑。钱方听了,一下子变得沉默不语。他仿佛看到在一个高墙铁门的后面,游荡着一群奇怪的人,杨汝平傻傻地站在其中,形似一个木偶,拖着自己的影子,在漫无目标地徘徊着。想到这里,钱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好吧,既然这样,我明天带走杨汝平吧!”
柳子惠听到钱方决定带走杨汝平,一瞬间就像移走了一座大山,眼前一片开阔,所有的难题都迎刃而解了,所有的悲风惨雨都烟消云散了。钱方给了柳子惠一个她最想要的答案!钱方何止聪明,懂事,而且特别善解人意,这正是柳子惠越来越喜欢钱方的地方。柳子惠激动地抱着钱方的头,又亲又吻,眼里止不住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柳子惠没有问钱方将如何安置杨汝平,她相信钱方。钱方既然能发现杨汝平并且将他从外面送回家,也一定有办法处理好这件事情。钱方是一个特别善良和正直的好人,他从柳子惠身上获得的每一点温柔,似乎都要以另一种形式回报在杨汝平的身上。他们爱的越深,他对杨汝平的关心越细致!钱方对柳子惠的计划比较认可,认为这可能是当下解决杨汝平问题一个比较可行的办法,显得他们对杨汝平有情有义。眼看着自己与柳子惠的爱情将要修成正果,钱方不禁心花怒放。虽然柳子惠没有问他如何安置杨汝平,但他还是主动告诉了柳子惠:他打算先将杨汝平带回镇上老家,让比较清闲的母亲先帮着照看一段时间。等后面柳子惠在小城里的工作确定下来,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就可以在一起了。然后柳子惠可以着手卖掉这里的房子,从容地联系一家比较好的收容机构安置杨汝平。
钱方的计划条理清晰,合情合理,符合他一贯的做事风格。柳子惠深爱钱方这种遇事不乱,有主见,有商量,有担当的性格。一想到明天就要分开了,两个年轻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直到临晨时分仍然毫无睡意。他们看上去是如此的恩爱,像一对分居两地的爱人,虽然不久又可以团聚,但仍然十分珍惜每一次聚会。他们与许多年轻的新婚夫妇没有任何区别,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经营他们自己幸福的小家庭,规划他们美好的未来。
钱方没有想到,他来的时候手里拉着杨汝平,利用黄昏时分悄悄地溜进了柳子惠的家里。一周后当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仍然要拉着杨汝平的手悄悄地离开。为了不引起邻居们注意,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和议论,钱方没有让柳子惠送。早晨天刚亮,他拉着杨汝平悄悄地走出了小区大院。他们在小区的大门口上了一辆出租车,由于比较早,街上车辆比较少,出租车一路上畅通无阻,没用多长时间就到达了火车站。钱方没有片刻耽搁,下了出租车,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拉着杨汝平,迈开大步向火车站的售票大厅走去。
钱方这一趟行程其辛苦是不用多讲的。白天柳子惠上班的时候,他要买菜做饭,照看杨汝平。晚上将杨汝平哄上床后,他和柳子惠两个人免不了还要卿卿我我,恩恩爱爱。所以登上火车后,钱方找到了他们的铺位。他首先安顿好杨汝平,然后便迫不及待地躺到自己的铺位上休息。
钱方本来是想买两张相临的下铺。在火车站售票窗口买票的时候,他指着一旁傻乎乎的杨汝平对售票员说明了他的情况,希望售票员能卖给他两张下铺,最好是相临的。售票员格外开恩,果然给了他两张连号的下铺。可是等钱方上了火车后发现两个铺位虽然是相连着,但不属于同一个铺间,中间还隔着一块隔板。钱方不得已,只能躺一会儿就下铺,转到隔壁铺间查看一下,看看杨汝平是否仍然躺在自己的铺位上。
杨汝平今天早晨自跟着钱方离开家之后一路上都很听话,要停便停,要走便走,毫无怨言。钱方将他领到他自己的铺位边,他便顺从地躺在铺位上,像一个木偶一样无欲无求,闭着眼睛安静地休息,钱方观察了几分钟时间,心里有些放心了。看来杨汝平表面上傻乎乎的有些古怪,但心里或许并不傻,他似乎知道自己眼下成了一个累赘,柳子惠不愿意与他单独在一起,而钱方决定将他带回南方也有很大的压力,很显然这一次他们都不容易。钱方躺回到自己的铺位上,惬意地合上了眼睛。尽管他非常非常疲倦,但仍然没忘记在心里提醒自己,只休息一会儿,最多只睡半个小时,千万别睡过了……
钱方太辛苦,一合上眼睛就再也不想睁开。就像往一口深井里扔下一枚硬币,钱方晃晃悠悠,悠悠晃晃,几乎没有做任何停顿便沉入了梦乡,呼呼大睡。车厢里适宜的温度和安静的环境,以及火车的轮毂与铁轨接缝处有规律的碰撞声,这一切都让他睡得特别香,特别甜美,特别踏实……等到钱方一觉睡醒,他发现车厢里已经是灯火通明了。他扭头向车窗外望去,车窗外一片漆黑,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钱方一时间有些不清醒,仍然躺在铺上一动不动。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八点多了!钱方吓了一跳,突然想起了杨汝平,立即跳下铺位查看隔板后下铺位上的杨汝平。
杨汝平的铺位上空荡荡的,杨汝平不在铺位上!
钱方向车厢的两头望去,车厢里几乎没有人走动,有三五个人坐在窗边的小台板边,有两个人正低头吃着方便面,低声说着话,另外的几个人则静静地坐在车窗边,凝视着黑乎乎的窗外沉默不语。钱方在这些人中间没有看到杨汝平那敦实而又有些僵硬的身影。“上厕所去了吗?”钱方站在杨汝平的铺前向车厢的两头张望,等待,足足过了五六分钟时间,仍然不见杨汝平回来。钱方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向车厢的一端走去。在经过每一个铺间时,钱方都下意识地向铺间里巡望一下。来到厕所门前,发现厕所门没有锁,钱方推开门朝里面看了一眼,里面没有人,于是反手将厕所门关上,继续向前寻找。走过了两节车厢,仔细查看过每一个铺间,依然没有看到杨汝平的身影。钱方觉得他已经走的足够远了,于是又转身往回走,向相反的方向寻找。铺间,厕所,车厢接头的过道以及上下车门口,钱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硬卧车厢,软卧车厢,餐厅,硬座车厢,一直走到了车厢的尽头,钱方仍然没有看到杨汝平。
火车上的冷气开得很大,但钱方却走出了一身热汗。他原本不觉得这会有什么问题,杨汝平在火车上是不可能丢掉的。可是,当他从车厢尽头返回向自己铺位方向走去的时候,火车停靠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小站。钱方注意到一个让他惊恐不安的现象:小站也有人上下车!月台上,有两个人拖着行李箱疯狂地向火车头方向奔跑,又有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悠闲地朝相反方向走去。有人下车站在月台上为了抽一口烟,也有人在火车上坐久了,坐累了,于是到月台上走一走,活动一下身体,呼吸一下车厢外新鲜的空气……钱方猛然意识到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火车会在沿途许多车站停靠,乘客可以在火车停站时随意下车,杨汝平会不会在中途的某个小站或者眼前的这个不知名的小站下车了?
想到这里,钱方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快步向前走,眼睛警惕地扫视月台上来往的每一位旅客,余光留意着车厢里每一个移动的人影。钱方边走边查看,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身影。硬座车厢,餐厅,软卧车厢,硬卧车厢……钱方一直走到了机车头,已经无路可走了,可他仍然没有看到杨汝平!钱方的眼前一阵晕眩,他赶忙抓住车厢连接处的扶手,不清楚是火车启动加速时车厢摇晃的厉害还是他刚才一路走得太急引起的缺血性晕眩。他望着车门外跳跃的灯火飘忽飞逝,越来越快,像一群人在黑暗中跳大神,弥漫着恐怖的色彩。他的心潮湿了,越来越沉重,脑海里涌现出一团团黑雾。
钱方拖着沉重的步子,无精打采地向回走去。他的两只眼睛漫无目标地在车厢里张望,思绪在黑雾里乱舞,迷失了思考的方向。这时在混沌不清的黑雾里渐渐浮现出一个错觉,越来越清晰:杨汝平又一次在跟他开玩笑,在他睡觉的时候跟他玩躲猫猫游戏。从最早在省城火车站接站,到后来在圣母岛山顶上登塔,钱方发现他好像一直都在忙于寻找杨汝平。“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我一直在梦里没有醒来?”从来都特别清醒又特别自信的钱方此时忽然有些动摇了,第一次发现梦境与真实世界的感觉几乎完全一样,或者真实世界与梦境完全无法区分开!他下意识地用手拉了拉硬座的靠背,很结实;车厢里有一个小女孩跟妈妈说话,声音传进耳朵里,很清晰,很真切。他使劲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左耳,很痛很真实的感觉!
“这应该不是梦!”钱方似乎又清醒了。不过这种清醒仅仅持续几秒钟时间,他又一次陷入了迷茫中,眼前的一切和省城火车站出站口一样,和圣母岛山顶上一样,感觉都不够真切,都好像在梦里。在梦里他也能感觉到痛,感觉到悲伤,他也会流泪,也有紧张……钱方站在原地举步不前,望着车厢里的人来来往往。
“杨汝平,你在哪里?”
钱方近乎绝望地呼唤着,心里涌出一股挫败感,差一点流出眼泪。于是,明知道不会有希望,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明知道不会有奇迹发生,还是盼望能有奇迹出现。他又一次强打精神继续检查车厢里的每个角落。在经过杨汝平铺位的时候,他略迟疑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向前走,不过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那种迫切感。他越走越慢,心情越来越沉重,好像迈向前方的每一步都有可能跌入万丈深渊。一直走到了车厢的尽头,奇迹没有出现,希望也好像走到了尽头。钱方慢慢地转过身,又继续向相反方向寻找……
钱方如同一只无头苍蝇,从车头飞到车尾,又从车尾返回到车头,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直到他完全精疲力竭!
“我该怎么向柳子惠交代?”钱方欲哭无泪,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在心里质问自己。此时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有一种想发疯发狂的冲动。他想惩罚自己,对!必须惩罚自己,让自己燃烧吧,然后把整个世界也烧毁,统统化为灰烬!如果这一切都是梦,那么这样做也就无所谓了,因为所有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是一个假设,反正梦醒之后一切又会回到原点。
可是,如果这一切不是梦,那么他一定是坠入了某个可怕的圈套!
杨汝平又一次在他的手中丢失了,又是在他睡觉的时候不见了,而他依然没有办法解释清楚。钱方心中有十万个为什么,也有十万个不服气,现在他越来越相信自己肯定是陷进了一个弥天大网之中。就像是有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正在处心积虑地想要陷害自己,他们定下了A计划,B计划,甚至还有C计划。所以无论他怎样小心防范也难逃箩网。钱方望着车窗外飘忽的灯火,仿佛那就是陷害他,让杨汝平又一次神秘失踪的背后元凶。他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恨恨地质问道:
“为什么总是我?!”
没有人告诉钱方为什么,甚至整个列车上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不幸,跟他说一句安慰他的话。钱方忽然发觉一觉醒来,全世界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他们要么与钱方过不去,联手陷害他,要么对钱方的事情漠不关心,任由杨汝平在他睡觉的时候偷偷地离去,甚至为杨汝平离去提供便利也未可知。此时的钱方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想见着杨汝平一个人飘泊在街头,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他如何用一种不可捉摸的方式学习,重新认识世界。相反,钱方在寻找杨汝平的时候,心里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他应该怎样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柳子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