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古井镇民风古朴,并不以赤身为羞,男孩子常常精赤了身子,不到上学年龄是不挂一根儿布丝儿的,男人们光了脊梁,黑黝黝的泛着古铜的颜色。女人们倒也喜欢赤膊,上面儿穿一件儿不带袖子的衫褂儿,里面自然从来舍不得带奶罩儿的,这倒让两个奶子落得自由自在。下面儿一件六分裤或是七分裤,又凉快又爽利。说话也是高声大嗓儿的,往房顶儿上一站,那嗓门儿亮亮得拖着长声儿,要是村北谁家女人喊孩子吃饭,村南也听得豁亮着呐。不像城里的女子,衣服瘦瘦的裹紧了身子,把满身儿的线条儿就给完完全全的托衬暴露出来,凹凸有致,奶子小的里面儿自然束了带着不锈钢圈儿衬了海绵的奶托子,奶子大的就带了奶罩子,隔着衣服模模糊糊看得见后背紧系着的奶罩带儿,勾男人们的魂儿哩。说话也是柔声细语儿的,软腻腻的让人动心。乡下的女人穿衣服总是宽宽大大的,如果没有了花花绿绿的颜色,看上去倒是和男人们没多大区别。没出阁的妮子倒是不显山漏水,规矩得很,年长者往往要千叮咛万嘱咐的,说言不高声笑不露齿坐不叉腿儿,就连放个屁也要悠着劲儿,夹紧了再放的。但过了门儿的媳妇们就不同了,说起话儿来荤素不忌。大庭广众下孩子要吃奶,女人就把前襟儿一撩,露出两只白生生活蹦乱跳的奶子来,一手揽了孩子,一手就托了奶子,红红的乳头塞进孩子的小嘴儿,孩子就吧唧吧唧吸吮的山响,小脚丫还快活得蹬跶着。
古井镇夏晚最热闹的地方当然要数老井台。
老井占据了镇子的中心点儿,井台由汉白玉大理石条砌成,上面是石柱石板组成的护栏,石柱一共十二根儿,每根石柱的柱头雕塑了石兽,分属十二个属相,石兽有的蠢蠢欲动,有的静静养神,有的伸长了爪子似要攀爬,有的张大了嘴巴像是在怒吼。有的侧着头似在倾听什么声音,有的弓着脊梁像是在努力耕田,有的张牙舞爪似要腾云驾雾,有的奋蹄裂鬃像是在狂奔。护栏的石板上则是十二幅农事图画,男耕女织,养蚕植桑,远山近树,绿树红花,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其乐融融。辘轳杆儿横担在一块中间起了石槽儿的石条上,后面固定在一根雕龙石柱上。所有的雕塑都形象逼真,栩栩如生。
井台南面树立着一块石碑,两条虬龙攀爬碑顶,碑面上部书写着“古井镇”三个遒劲的大字,下半部刻写着碑文,年代久远,字迹多模糊不可辨,大概是说,许由拒辞尧后,连夜私奔箕山隐居。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自耕自食的生活。一日他沿山放牧,来到箕山东南部的山脚下,见这里山清水秀,草丰木茂,肥田沃土,有一农夫正于田间耕作,恰值口渴难耐,即向农夫讨水,农夫便于地头水井汲水,见其无器,以一瓢遗之,由操饮毕,顿感目爽神清,便高兴地说:“此牛壮田肥之地,井水甘甜而清冽,实为妙极!”农夫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便称这里为古井镇。后人建房修屋,繁衍生息,便成了现在的样子,为了永记此事,便修建了井台,勒石记载云云。
井台西边隔过一条横穿镇子南北的马路就是大队部的院落,南边是镇子的主要街道,东西方向贯穿了村镇。老井台就坐落在这十字路口的东北角上。道西的大队部院落分前院和后院,前院是大队部办公的地方,院前是一带空地,也算是村镇的小广场了。每当镇子里来了演电影唱戏说大鼓书的,小广场上就搭好了台子,抻出五百瓦的大灯泡这么一照,嘿,那可真叫亮,隔了老远看得见漂亮妮子脸上的小黑痦子。后院是三排一溜儿十间的大瓦房,那是镇子里学生的教室,老井台往北走二三十米就是学校的大门,一道铁栅栏把院里院外分隔成两个世界。门里照面儿是一堵影背墙,上面用朱漆书写了国家的教育方针,影背儿后面闲放着个汉白玉莲花座,直径足足有两米,听说以前这里曾是村庙的,菩萨雕像缺胳膊少腿儿的静静地躺在院落的西南角。平时一些卖零食儿的小商贩就聚在了老井台,冰棍儿二分钱一根儿,糖瓜儿五分钱十个,院内书声琅琅,院外吆喝叫卖,倒也有趣儿得很。
来老井台乘凉儿的人们照例是先讲新闻,讲完了新闻再讲千年五代的古事儿。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了胜龙一家儿。有人说桂芝原来是和镇东的箍碗匠要好的,箍碗匠除了按月上交生产队的十元分子钱,整日三里五乡的转悠,盔碗箍了不老少,挣了钱没少结记了桂芝,到头来,箍碗匠手里倒也没剩几个子儿,如今桂芝说走就走了,这下儿可苦了箍碗匠。有人就说,苦什么呀?人家胜龙那才叫苦呢,好端端一个家,这回可好,硬生生让个箍碗匠给弄得家破人亡,栓柱那孩子多可怜,不到十岁就没了娘啊,胜龙一整天又总摔着个门神脸子,看吧,桂芝在时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如今这一走呀,胜龙屋里没个女人操持,栓柱没个亲娘经管着,往后的日月呀,可够爷俩儿喝一壶儿的,日子恐怕是越过越恓惶。另有人就说,你说桂芝也真是的,要偷汉子就偷呗,但怎么也得避着个人呀,她可倒好儿,大人还稍微避讳点儿,孩子倒是不避的,胆子也真忒大了些,青天白日的,人家别人都去下地了,他们俩可倒好,躲在屋里做那事儿,这叫哪门子事呀?说这话儿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怀里抱了孩子。这时孩子想要吃奶,偎在女人怀里撒着娇。女人撩起衣襟儿,明晃晃的月光下露出白生生硕大的奶子,女人手托了奶包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小嘴儿,孩子一手摸抓了奶子,一手乍煞着表达着自己的兴奋,小嘴儿很响亮地吮咂起来。一边的和顺涎着脸儿过来,嘴里说着,嫂子喂奶呀,奶子倒是挺大的,孩子吃得饱不受屈呀。女人嘴里说着,和顺呀,好你个懒汉二流子,想吃你也来一口啊,连和顺奶上水儿也够的呀。和顺就涎着脸儿笑,然后接着说,嫂子的奶子中看不中吃的,咱讲笑话呀。说是女人要喂孩子奶,扯开了衣襟就把奶头塞给了孩子,可孩子新长了口疮,倒是懒得吃,哇哇的那个哭呦,这时站在一边的老公公就来哄孙子,老公公就说呀,好孙孙,乖孙孙,咱赶紧儿的吃奶呀。可那乖孙孙偏不领情,老公公就吓唬孙子说,好孙孙,乖孙孙,你不吃奶,爷爷可是要吃啦。女人啐和顺一口,顺手就抓起块儿土坷垃丢过去,嘴里骂着和顺,和顺和顺你真是一张臭嘴呀,你就瞎贫吧,怪不得三十多了还光着棍呐,敢情是老公公就惦记着吃你媳妇的大奶子呀,看哪个姑娘敢嫁给你呦。
蹲在爸爸身边的怀诚知道,那女人是小南街儿金花的老婆,第二生产队的,叫秀英,家里两个孩子,大的就是比自己高一年级的建坡,胆子特大,敢玩长虫的。二的叫建岭,刚满两周岁,秀英家也是穷得叮当响,孩子倒是没少生,本来是盼生女孩儿的,偏偏就又生个带把儿的。怀诚心里常常想,小孩到底从哪里生来的呢?听妈妈说自己是爸爸从颖水河沿儿捡来的,可自己时常到颖水河抓泥鳅摸海拉巴儿的,怎么就没见过一个丢失的孩子呢?这时他就想起那次在栓柱家听见的桂芝哼哼唧唧的音声儿,心里就烦躁起来,就像有几只毛毛抓儿在抓挠着,喉咙里感到像是有一团火在灼烧着。他就想,大人们的事儿,真是复杂,也许只能等自己成了大人才能弄明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