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下午一点钟,随着十几声炮仗的钝响,院子里人们开始忙乱起来。要入殓了,红红的棺木早抬放在门台下,棺盖儿靠在边上,棺木里还剩了些刨花儿,有妇女早把新崭崭的衾被平展展铺好,上面排放了三十四团儿棉花球儿,每一团儿棉球儿下放着一个钢镚儿。十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呐声喊,进了灵堂,灵堂里哭灵的侄男侄女们就哭着跑出来,到早就剪糊好了的纸幡堆儿上顺手拿上一只,有人抄起了锡箔纸扎的摇钱树,还有的拿起了纸骡子纸马。一对金童颖水没人拿,那是要等和顺拿的。古井镇谁家老了人,出殡时金童颖水总是要和顺来拿,完事儿给五元钱,和顺也乐得此差事儿,反正自己光棍儿一条,不会给谁带来晦气。年轻人七手八脚的抬着桂枝,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拿了锅拍儿遮盖着桂枝的脸在前面引领者,出了灵堂来到院子里,稳稳当当把桂枝平放到棺材里面。有本家的小辈儿来轮流往棺材里投硬币,老太太拿着玻璃镜在桂枝面前虚空的晃三晃,就算是给桂枝临出家门儿化了妆,嘴里叨念着桂枝啊,镜子你也照了,光鲜鲜的,路上走好啊。院子里响起一片哭声,外面的乐队早就进来了,对着棺椁起劲儿的吹奏,调门儿是河北梆子《诸葛亮吊孝》,哀婉凄楚,催人泪下。有人过来拿了钉锤几下子把棺盖儿钉实了。栓柱在两个本家哥的搀扶下冲着棺椁连磕了四个响头,嘴里喊着“娘,娘,娘啊!”身子发软,撑持不住,要扛起别人递过来的孝子幡儿,偏就抓握不牢,两个本家哥忙替他把持好了,起身就朝院外走,跪倒成一片的亲戚本家也起身跟出院外。
送殡的队伍到胡同口停下,跪倒磕头,栓柱起身时就咣的一声摔碎了孝子碗儿。帮忙的年轻人在前面燃放着炮仗,后面跟着的乐队,起劲儿的吹奏,锣鼓敲得震天响,唢呐吹得高亢嘹亮,披麻戴孝的在后面扬起悲声。街面儿上站着许多看热闹的妇女孩子,妇女们在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谁谁哭得就是实在,谁谁一看就知道不是近亲。一行人由小北街往南转到东西大街上,一路沿街往东,在出镇口时又折而往北,就走入去坝河的大道,在镇子北口又停下来,磕头、奏乐、鸣炮,再起身往北直奔河坝而去。
出殡的队伍上了河坝,就有人看见了春生。春生一直在院外的路边石头旁卧着,奄奄一息,出殡的队伍出了院门在胡同口停下,春生竟忽地站起来跟着了队伍,一步三摇地跟在后面走,没有了以前的神气儿。队伍过了大石桥,再折而向西走不多远,就来到了坟地。
坟地所处地势呈簸箕掌形,东、北、西三面环布山梁,北面、东面山梁高,西面山势较缓,南面临了坝河,镇上人叫这里卧龙岗。死了的人们都集聚在这里,活着时吵吵嚷嚷争争斗斗,到了这里一人一堆黄土为家,倒也相安无事。棺材就停放在寝口前,孝子们就白花花地跪倒在棺材前烧纸、上香、奠酒,乐班的锣鼓唢呐最后一次奏起来。棺材送入寝室,就开始垒砌寝口,戴孝的人们就分作了两队,男一队,女一队,一队顺时针一队逆时针的绕着陵寝转,转够三圈再换过来转,表达着生人对逝者的留恋。这时寝口已经垒砌好,负责搀扶孝子的两个本家哥扶持着栓柱抄起铁锨往墓坑铲三锨土进去,众人紧跟着七手八脚地把坟坑铲土壅实,一堆高高大大的坟堆儿起来了。栓柱哀哀地哭着把孝子幡儿斜插到坟头上,人们把手里的花圈、纸扎也投到坟堆儿上,乐班也停了吹奏。拴柱跪下给帮忙的乡亲磕头致谢。
这时卧在一边的春生突然扑到坟前,后腿儿着地将身子直立起来,支煞着两只前爪,像是要抓扑什么东西,竟似了人形,伸长了脖颈儿嘴巴向天发出一声长嚎,然后忽然翻身摔倒,浑身抽搐似筛糠。有人过来撵春生,春生不动弹,用脚来踢开,春生身下一滩鲜血,洇湿了黄土。春生竟吐血而亡。
大家站定在那里,天上恰好飘过一片云彩,遮住了日光,地上一片阴黑。一个声音低低地说,人倒不如狗哩。声音不大,听到的人谁都没吭声儿。一行人闷闷地离开坟地,过了大石桥,下了河坝,回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