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在南桥镇和山之间是大沙河,属于颖水河的下游,沿大沙河分布了许许多多的各种各样的树木。夏秋季节,人们喜欢到这林子里来,树上有小鸟啁啾,水中有游鱼嬉戏。参差的树木枝繁叶茂,筛下斑斑驳驳的日影。北面是水库,把北部山区七沟八壑的水流一道大坝拦截了起来,形成了一片大大的人工湖面。西面是绵延起伏的群山,南面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县办第二中学就坐落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小镇的北头,颍河河水沿着小镇向东南流去,和临县的大沙河交汇在一起,浩浩荡荡奔向大海。镇子东面是一条大柏油马路,河上一座三十六孔的大桥把南北的公路衔接到了一块儿,来来往往的大车小辆川流不息。尤其到了晚间,桥上亮起明晃晃的灯盏,煞是好看,这就成了小镇美丽的夜景。公路东面是一带树林,草繁木茂,花团锦簇,一到周六、日,就会有好些学生到这里散步,三三两两,花花绿绿,平添了许多的风景。
我们的主人公就在这所学校就读,然而他上这高中实在是太艰难了,像他这样十七八岁的青年,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可是他每顿饭只能啃两个馒头,再喝一份二分钱的菜汤,说好听点那叫菜汤,开水放点盐,再倒进点酱油,几片大白菜叶子孤零零的飘在水面上,有点油花那也是不知道冷热的菜虫贡献的。那些个家境好点的就可以吃一毛五一份的白菜炖豆腐,再好一点的可以吃三毛钱一份馋人的猪肉炒白菜。但杜怀诚知足,因为他知道,就算是这样,他能读完高中,也就很不错了。这点苦楚,他能承受。
使他不能承受的是心理上的负担。贫困时时刻刻折磨着他的心,大把大把撕扯着他年青人敏感的自尊。他连饭都如此的拮据,就更不要说能有件像样的衣服了,一件黄色的确良四兜褂子五冬六夏穿在身上,那还是哥哥杜怀信穿过了的,他个子比哥哥高大,衣服自然就显得捉襟见肘,裤子是家里织的那种老土布,染成了黑色,但由于穿的时间长了就发了白。他也渴望穿着齐齐整整的衣服光光鲜鲜的站在女生们面前,也希望自己每天吃上哪怕一毛五一份的白菜炖豆腐,他甚至想过,如果让自己放开了吃,他是能吃两份菜再加五个白面馒头的,那自己的肚皮可就一下子奔小康了。他这些想法倒不是因为嘴馋,而是为了尊严。他不奢望像县城里来的那些学生一样有着优越的家庭条件,有时嘴里还要叼着一只很不错的香烟过瘾,经常吃着家里带来的点心饼干之类的小零碎。他只是希望能像大部分乡下的学生一样就心满意足了,但这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奢望啊。
他知道,家里能让他吃两个白面馒头,喝着二分钱的菜汤读完高中就是很不错了。大哥当年读高中都是走读,早晚在家吃,中午就啃从家里带来的一个玉米面锅贴饼子,如果再加上几根小咸菜那就是大哥的美餐了。大哥当年以二分之差和大学失之交臂,在这样的学校,应届生当年能考上的真是凤毛麟角,甚至是年年都剔了光头,学校只好三年学制变成四年,想升学不复读是绝对不行的。大哥是多么想再复习一年,他的理科成绩在学校是一流的,尤其是物理,同学们给大哥的外号就叫焦耳,可他文科不好,给拉了分,大哥就想再复习一年,把语文和政治的分数赶上去,那样他就可以读个不错的大学了。
可是爹把大手一挥,发话了:“你也年纪不小的了,你知道爸爸的身体,能让你上到高中毕业就很不容易了,再上下去,万一考不上,你结婚咋办,人家谁家的姑娘肯嫁到咱这穷窝窝里来,咱这样的破烂光景,你要是真的考上了,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大学呀,可你还有弟弟怀诚,眼瞅着他也初中要毕业了,他的功课好,要是你们兄弟俩都上大学,咱家就供不起了,我知道你心眼里委屈得慌,但没有办法,我这么大岁数了,身子骨是一天不比一天,还是别上了,下煤窑去,好歹挣你个结婚的彩礼钱。”
说这话儿的时候,存德老汉的心理充满了痛苦和无奈,在实际困难面前表现出农民的短视和无奈。可以说,在古井镇还没有那个老人像存德这么对供孩子上学念书有着这样执着的情感。他们大多经历过太多的苦难,有着对生活拮据的恐惧。因此,实行联产承包责任职以后,不等孩子初高中毕业,他们就把孩子从校园里给“挖”回来,让他们充当了劳力,有的出门打工,有的学门儿手艺,挣了钱好贴补家用,这时就表现了他们的急功近利思想,但我们能抱怨他们吗?从他们记事的时候起,自己就没有享过一天福,印在他们脑海里的只是苦、苦、苦,他们是被苦害惨了,压怕了。他们让自己的孩子学司机,学电气焊、学泥瓦匠,学各种小电器修理,这些手艺学着快,几个月或者一年就可以出徒哩,一旦学成回来,东家挪西家借的凑点儿钱开个店铺就可以挣钱呀。
但存德没有这么做,他一直把怀信供到了高中毕业,可怀信没有考上大学,这让他害了怕,万一儿子复习考不上就遭了,到那时不只是乡亲们笑话,恐怕给儿子定亲都会成问题。存德老汉最终作出了决定:不能让儿子再上下去了,他不敢再冒这个险,自己这个家庭就像一艘在茫茫大海上航行的小船儿,海面上波浪翻腾,小船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却没有人来帮助自己,他决定让大儿子回来帮自己料理这个家。存德老汉做出这个决定是动了一番脑筋下了一番决心的,基于家庭的现实情况,自己这几年的身体一天比不上一天,已经没有力量来独自撑持这个穷家。他也知道这样做就委屈了儿子,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自己家穷呢,人穷志短啊!
就这样,眼含着热泪,大哥登上了去山西榆次的火车。从大哥的来信中,怀诚仿佛看到戴了安全帽,头顶着矿灯,一镐一锹砍砸着煤炭块的大哥,大哥是在拿命去赌啊。大哥说了,老二,大哥这辈子是和大学无缘了,老二你一定要上下去,咱就是砸锅卖铁,我们兄弟也要走出去一个呀。每当想起这些,怀诚心里就一阵激动,眼泪就会夺眶而出,大哥的话时时刻刻在激励着他。
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他还没有从失去玉秀的悲痛中走出来。
开学好长一段时间,玉秀的身影常常在他眼前出现,他常常回忆起他们一起的三年初中生活,想两人的共同理想。而今两人生死两茫茫,有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了。没有了玉秀,世界还有什么色彩,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每到这时,他就更易于幻想那整天流淌着的颖水河,幻想那北山石窝里的一切,那绿油油的花生地,那一颗颗挂满果儿的大枣树,那石板上千奇百怪逼真的树纹,那红薯叶茎做的项链,想起那枣树下和玉秀的约定。想起和玉秀金玲一起看电影的紧张尴尬和幸福,回想在玉秀炕头那甜蜜的一吻。他处在意志消沉中无法自拔。
他在眼前的环境中又时时刻刻感到了自卑。他感觉自己老是比别人低了一头似的,贫困使他过分的自尊。他怕人家嘲笑他的寒酸,怕人家耻笑他穿着的破烂。因此他很少到同学们集体的场合里活动。就是刚刚开学那段时间,数学老师要他当课代表,他也婉言拒绝了。但他内心深处是很乐意做的,他之所以不做,是他感到自己的作业本子太糟糕了,都上高中了,他还在用着那种烂草纸钉的作业本。初中他用了三年,小学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水桶底跟了他整整五年,那时他还只是感到好玩,人家别的孩子都用光光亮亮的石板和滑滑的石笔来做作业,那样写出来的字特别好看,可他倒好,一块黑铁板,随便哪里捡块砖头或石子就行,就这样好多同学还争着抄他的作业。和他家离不远的黄晓明家里挂了电灯,他就天天邀怀诚到他家一块做作业,还让他用连自己都舍不得用的英雄牌钢笔呢,为的就是能抄写怀诚的作业。他把一切的努力放在了学习上,他想望着用自己优秀的成绩作为骄人的资本。因此课上他专心致志听讲,课下认认真真的完成作业后就开始接触一些文学书籍。他向往基督山伯爵的潇洒,为了贝多芬的不幸和坚强感动,为侠客的侠肝义胆而拍案,也会为林妹妹的爱情悲剧伤感。他自己沉浸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在那里他自我陶醉自我沉迷,他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了艺术魅力的吸引,就像一个漂亮姑娘在招引着他,他明明白白感受到了作品里一些人物的人格的力量,在时时刻刻鼓荡着一个青年人的心扉。每当想起这些,他就常常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满足和愉悦。
杜怀诚自觉不自觉地在寻找着适合自觉的方式来挽救自己,他终于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