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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秀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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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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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连载

第二章

小萍姓王,比我小一岁,她家和我家隔了三家。

小萍有好几个妹妹,但她妈不像胖丫儿妈那么厉害,不管是对大人还是对孩子,小萍妈从来都不粗声大嗓儿,她那双温和的杏仁儿大眼,水汪汪儿的,老是盈满了笑意。

天冷的时候,我们就在小萍家的炕上,用头巾和枕头包小孩儿,包好了,就像个妈妈似的抱着,哼哼呀呀地哄孩子睡觉。

等我们把“睡着的孩子”放到炕上,也就把她忘到了脑勺子后面,又从炕梢儿的炕席下面掏出嘎拉哈歘了起来。

有一回歘嘎拉哈,炕席刺儿扎进了小萍的手指肚儿里,圆滚滚的血珠子冒出来,小萍的二妹妹赶紧抓住她的手,口齿不清地哭着:“姐姐,再也别歘了!”

小萍的二妹妹是全屯子最俊的小丫头,穿的也好,就像个小仙女儿似的。

其实,小萍家的丫头个个长得都挺俊,穿的也都囫囫囵囵,不像我们,衣裳老是补丁落补丁,挺多补丁还不是一样色儿的。

我不光眼热小萍她们姐妹的囫囵穿戴,更眼热她们常有好吃的解馋。

不论春夏秋冬,只要大街上有来卖死猪肉的,小萍妈就跑得飞快,有时候急得连鞋都来不及提上。

年三十儿的下晌,小萍妈还会炖一大盆鸡肉放在炕头儿上,那鸡肉的香味儿从盖帘儿缝儿里拱出来,直往我的鼻子里钻。

我家从来都没可劲儿地吃过炖鸡肉,就是年三十儿的晚饭,也只会做一小盆不多的猪肉片儿炖酸菜,就算过年了。

“妈,人家小萍家炖了可大一盆鸡肉了,那才香呢!”虽然我家的肉片儿炖酸菜也是难得的好菜,可我一想到小萍家那盆香喷喷的鸡肉,就有点儿委屈。

“咱能跟人家比吗?人家缺吃少穿的时候有地方去借,咱上哪借去?咱要是平时不攒着点儿,今儿个一顿都吃没了,明儿个就得去喝西北风儿。再说了,那是过日子人家的过法儿吗?别整天老看那些穷吃葬喝不会过日子的人家,多瞅瞅那些会过日子的人家都咋过的?”

我妈可真是烦人,我就说了一句,她就教训了我一大通,我的心里特别委屈,可一看桌上那一小盆肉片儿炖酸菜已经被我弟弟吃掉了大半,我再也没有工夫生气了,赶紧抢着吃了起来。

不过,不管我妈怎么说,我还是特别眼馋小萍家的那些好吃的,特别羡慕小萍她们姐妹有个那么好的妈。

小萍妈不光鸡肉猪肉炖得奇香无比,她包的小豆包儿也都跟牛眼珠子似的,又光又圆又瓷实,一看就像能嚼出那种筋筋道道儿的劲儿一样让人哈喇子直淌。

年年过年,小萍妈还会蒸一锅豆沙馅儿的豆包儿,留着来戚儿吃。澄豆沙又费事又费豆儿,可小萍妈一点儿也不在乎。

小萍妈做吃的讲究、不怕麻烦,是一般的妈妈都比不了的。但她做炕上的活儿也要样儿,比一般的老娘们儿都板正,我却是从二老太太的嘴里明白的。

那天,住在我姑姑家西屋的二老太太,去小萍家要大乌盆。

她走进小萍家的时候,白亮亮的太阳光儿,正在小萍家那黄澄澄的炕席上精细地描画着俩下半扇窗户的棂子格儿,俩上半扇洞开的窗口,就像两块儿大饼干,斜印在了炕沿和地上。

小萍妈正坐在饼干里的炕沿上,低头打着麻绳儿。

瞥见二老太太进了屋,她麻溜儿站起来,放下手里的拨楞锤儿,用手擦了擦本来就锃亮的炕沿:“快坐这儿,二奶奶。”

二老太太刚一坐下,小萍妈又笑眯眯地端过那个特好看的烟笸箩,给二老太太装了一袋烟,点着了,才不好意思地说:“哎呀二奶奶,我正说要给你送过去呢,你看这大老远的,还让你自个儿跑来了。”

“我也是要冲点儿酸茶,要不的,也不着急。这天儿太热了,别的也吃不下。再说了,这个时候不喝上几顿酸茶,这心里好像都有点儿没着没落儿的,就得意这口儿!”

“可不是咋地,咱这疙瘩这人,就得意这玩意儿,我冲了一大盆,不到两天,就喝得溜儿干净儿。你还别说,用这大乌盆发的酸茶,它就是好喝。二奶奶,你这个大乌盆可得保管好了,往后再想找这样的大乌盆都不好找了。没有这大乌盆,发出来的酸茶味儿都不正。”

“咳,使一天儿算一天儿吧。光我自个儿在意有啥用?那些借盆的人要是不在意着使,不也是个完吗?”二老太太说着,又盯住了小萍妈手边儿的拨楞锤儿,“你这拨楞锤儿年头儿不少了吧?”

“嗯呐。这是我姥姥留下来的,好像都七八十年了。”

“嗯,一瞅就是个老物件儿。你看这棒骨儿磨的,油亮儿油亮儿的,样儿也周正!你们娘们儿使东西,可真是在意!嗯~~~~,也就你打这匀溜儿麻绳儿,才配得上这拨楞锤儿呀。”

二老太太点了点头儿,又眯缝起眼睛,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儿,那烟圈儿在她的眼前颤颤悠悠儿地飘了起来。

个头儿不高、头精脚俏的二老太太,啥时候衣裳都干干净净,纽襻也都系得板板正正,就像是要出远门儿一样。她说话音量不大,却嘎巴溜脆。

听了二老太太的话,小萍妈乐得一拍大腿:“哎呀妈呀,能被你老太太夸奖,可真不容易呀。”

二老太太早年守寡,艰难地养活着一双儿女,还把儿子陈洪凯供成了大学生。这在六家子,可是件挺了不起的事儿。虽说陈洪凯大学还没毕业,就成了反革命,蹲了笆篱子,但一点儿也没影响他老妈在六家子人心里的地位。再加上二老太太辈分高(连我姑姑都得叫她二奶奶),解放前家里富裕的时候,她为人仗义敞亮,解放后又因为有一手好针线活儿,没少教屯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所以,六家子人都特别敬重她,特别是女人们,得到一句她的夸奖,都觉得脸上特有光。

“我这个人就是嘴直,不会顺情说好话,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别看这屯子挺多的姑娘媳妇儿都跟着我学活儿,真能让我看上眼儿的,还真没几个。要说这做炕上的活儿啊,你在这些媳妇儿堆儿里得拔头子!”二老太太冲着小萍妈竖了竖大拇指。接着,她又敲着小萍家的烟笸箩赞叹地说:“你看你这烟笸箩糊的,多板正,多是样儿!”

小萍家这个圆的纸烟笸箩虽说挺好看,但和她家那个腰形带提梁儿的小下奶筐比,还是稍微差了一点儿。她家的那个小下奶筐,那才叫好看呢!那筐的外面,糊的是握手烟和迎春烟的烟盒儿纸;里面,是光溜溜儿的牛皮纸。再加上磨得油亮油亮的宽竹片儿小提梁,装上七八个鸡蛋或是一斤多的白面,拎出去下奶,又好看又实用。我家跟前儿这些人家出去下奶的时候,都会去她家借用。

有一回,我跟着我妈端着那个小下奶筐去马老瞎(马老师的爸爸)家下奶。我光顾着看那小筐了,差点儿把筐里的白面洒出去,气得我妈直要揍我,说啥也不再让我拎着了。

我们到马老瞎家的时候,正赶上马老瞎的丈母娘——我同学小华和二假小子的奶奶来给孩子捂风。

我们这儿有个习俗,孩子出生五天(小子)或六天(丫头),娘家妈都要带上包孩子的小棉被、盘带子,还有几块儿大红布撕的褯子,再加上攒好的鸡蛋,来给孩子下奶捂风。娘家妈一进门,就举着小棉被,在窗户和门上不停地比划:“捂捂窗户捂捂门,捂来小子一大群!”

看着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费劲巴力地爬上炕捂窗户,又栽栽歪歪地跳下炕捂门,捂捂炸炸叨叨咕咕的,可真是好玩儿,我不由得哈地一声大笑起来。睡在炕梢儿一块儿光木板儿上的孩子被我吓醒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这才注意到那个孩子,他的胳膊和腿都被盘带子绑得紧紧的,躺在木板儿上,一哭一扭搭,一哭一扭搭,就像个掉在大道上的小泥鳅。

嘿,好玩儿!我美滋儿滋儿地盯着那孩子,又哏儿哏儿地笑了起来。没想到,我妈一个大嘴巴子扇过来,把我打了一个趔趄,我捂起脸大哭着跑回家去……

直到过了好几天,我的脸还生疼生疼的。不过打那以后,我也就记住了,在别人家里,是要长点儿眼色的。

没有眼力价儿,是我妈经常骂我的话。其实,我的内心也挺苦恼的,可我就是看不出眉眼高低来,有啥办法呢?人的有些能力,也许就是天生的吧,就像大多数的老娘们儿都没有小萍妈的那双巧手一样。

可能是手巧的人都爱美也会美,就连一向挑剔的二老太太,看着小萍家的屋子也不住地夸赞:“看这屋子让你收拾的,真好看,比那些个新结婚的都眼亮。”

那时候的六家子,差不多家家都是在两摞土坯上搪一块儿刨光了的木板儿,再用一块儿碎花布遮住下面,那木板儿就成了箱子盖儿。上面摆一些空罐头瓶子、空酒瓶子啥的当摆设,下面也像箱子一样装一些破烂东西。不同的只是,干净人家的箱子盖儿亮得能照人儿;埋汰人家的箱子盖儿黑咕溜秋的,用手一抠都能抠出泥来。

小萍家的箱子盖儿上,也和大多数人家一样,摆了一溜儿空罐头瓶子和空酒瓶子。但小萍妈不光把箱子盖儿和玻璃瓶子擦得锃光瓦亮,还在那些瓶子里装了红、绿、粉、黄的彩纸条儿,衬着她家那用报纸新糊的墙壁和棚顶,真是又干净又鲜亮、喜气洋洋。

“不过你也真是舍得花钱啊,这又糊棚又糊墙的,得不少钱吧?”二老太太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在鞋底儿上磕打起抽完的烟袋锅来。

“还行,也没花多少。”小萍妈好像不太想说她到底花了多少钱,就赶紧抢过二老太太的烟袋,又给她装了一袋烟。

我知道,六家子是很少有人家舍得吊棚和糊墙的。差不多家家都是盖房子时抹过的黄泥墙面儿,经过多少年的磨蹭烟熏,已经黑乎乎的了。那些椽子和檩子之间铺的秫秸上,都耷拉着长长短短的灰吊子,微风一吹,或者是大声一震,灰吊子就飘飘荡荡、颤颤悠悠儿。就连不一般的二假小子家,也只是吊了纸棚,还没有糊墙。可见小萍家那用从哈尔滨买来的旧报纸糊的棚和墙,该有多招人稀罕了。

小萍家不光吃得好穿得好、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她爸和她妈还从来也不打仗,这在屯子里也很少见。

听说,小萍爸原先是在江北的钢厂上班,连荒的时候被下放回了老家。他气管儿不好,整天齁喽气喘的,很少到生产队去干活儿。但他能耍钱,赢了,就大包小包地往家买好吃的,有时候输了,借钱也买。

我常常看见小萍妈出来借钱。

有一回,她找我妈借,我妈说没有,她就撒娇似的哎呀一声,一扭腰坐在了我家的炕沿上:“我不信,你手里这点儿钱还没有?”

“我真的没有,我还能骗你啊?”

“哎呀,你就借给我吧。”小萍妈又用手揉搓着我妈的肩膀头儿,大大的杏仁儿眼,笑得就像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儿,“我保证,过两天指定还你!”

我妈咋跟她说,她都不信,硬是坐在那儿磨了整整一头晌儿,整得我妈就跟欠了她啥似的,脸烧得通红通红。

“这人可真够戗,别说我真没有,就是有,我也不借给她!哼,钱要是到了她手里,猴年马月你也别指着她还给你。她一家大小穿得溜光水滑儿、吃得满嘴流油,她可不管你憋成啥样儿!到时候,借米能下锅,要米可就下不了锅了!”

小萍妈刚一走,我妈就嘟囔开了。

没过几天,我家卖了一头猪,买猪的还没走,小萍妈又笑眯眯地跑了过来:“你先借我两块,我着急随个礼,过两天就还你。”

我妈攥着刚收的钱,还没来得及揣起来呢:“这,哎呀,这钱我还等着还饥荒呢,我欠她大姑的,人家一直催着要,我都答应了,卖了猪马上就还过去。”

“没事儿,耽误不了你,我明儿早上就还你,行了吧?”

看着小萍妈那祈求的眼神儿,邻居住着,我妈还能说啥?

“明儿你可一定还我啊,要不的,我就没法儿跟她大姑交代了。”

“放心吧,耽误不了你!”

小萍妈高高兴兴地走了。

听我妈说,那两块钱她两年都没还上。

小萍妈有句口头语儿,我印像特别深:“张嘴三分利儿,不借也够本儿。”

“我真是服了这个人了,你说她脾气咋就那么好呢?”我家东院儿的小海妈笑着对我妈说。

“总得舍出去一头儿啊,还想借着钱,还想有脾气?那全世界还都是她的了!再说了,她脾气好也挡不住别人生气啊,这家家都手够不着脚、脚够不着手的,谁有闲钱常年放在她手里?放在她手里,你着急用的时候,那就不是钱了,打破脑袋也没用!”

我知道我妈说的是王世军老婆和小萍妈打仗的事儿。

那天,小萍的叔伯老婶儿——王世军媳妇儿去找小萍妈要钱,小萍妈正在园子门口儿的酱栏子里打酱耙,王世军媳妇儿有月子,不敢靠近酱栏子,就远远地站在障子边儿上朝小萍妈要钱。

“瞅你说的!我手里真是没有,要有还能不给你呀?”

“那可说不准,买好吃的你咋有了?”王世军媳妇儿望了一眼小萍家的园子:毛葱和大蒜快有二寸高了,辣椒和黄瓜苗儿有的也拱出了土,但还有挺多垄黑乎乎的,啥也没长出来。她不由得嘟囔一句,“这大苦春头子的,谁不知道吃好吃的香啊,那不是自个儿的钱,吃着也不塞牙?”

“你咋说话呢?我吃啥了?”

“吃啥你自个儿的屁眼子知道。就没见过你这样儿的!你自个儿说说,这十块钱你都欠几年了?”王世军媳妇儿急了。

“我不是手里没有吗?要有我还能不给你啊!”小萍妈的嗓门儿也高了起来。

本来就倔脾气的王世军媳妇儿腾地一下火儿了:“哎呀妈呀,拽别人的被盖自个儿的脚,你还有理了?你满屯子访一访去,有没有你这样儿的?还要不要脸了你?就你这逼样儿的,以后有钱就是填大坑,也不能再借给你!”

“你骂谁呢你?臊嘴巴子!”

“我就骂你了,咋地吧?”

两个人话儿赶话儿,吵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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