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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秀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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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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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连载

第二十三章

一个心思完了,又一个心思该来了。为了给儿子们说上媳妇儿,李大婶儿是大拉大拽,虽说是说上一房媳妇儿,分家就分出去一些饥荒,可毕竟不能把所有的饥荒都分给儿子,所以,她身上的饥荒还是越累越多。求借无门的时候,她也会吧嗒着大烟袋、失神地坐在炕头儿上,半晌,才恨恨地对李大叔说:“我特么就不信了,马粪蛋子它没有发烧的时候?你等我有了钱!”

没过多久,这个坎儿总算是过去了。她吧嗒着大烟袋,又嘎嘎大笑着坐在了朱大晃家的后窗台上:“哎呀,人特么这玩意儿,贵也是他,贱也是他。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啥事儿你都得慢慢儿来,哪能天天过年呢?天天过大年,那得多折寿啊?像程咬金似的,十八年的江山十八天就坐完了,那还是福吗?”

她家老三打小身子骨就弱,二十多了还瘦得跟个刀螂似的,一直也不上媒人。

不过,老三虽然身子骨弱,心却特别灵,二胡拉得全屯子第一。

那些年学习小靳庄,一到冬闲的晚上,屯子里的文艺宣传队就在学校的教室里排练节目。

老三和小华都是宣传队里的骨干。

小华在前面演李铁梅的时候,总能感觉到后面拉二胡的老三那热辣辣的目光。时间长了,她不知不觉地就会脸热心跳。

小华比老三小4岁。每回散场都深更半夜了,老三总是等着小华,把她送进家门儿再回自个儿家。

回家的路上,老三很少说话,但小华总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小华的心也跟着扑腾扑腾地越跳越快。

春天的一个傍晚,小华蹲在茅楼儿里拉屎,老三想走近道儿,突然就从墙头儿那边儿蹦了过来。

太意外了,两个人都臊得满脸通红,老三赶紧低下头、快步跑开了。

第二天,老三找了个机会偷偷地告诉小华,他要娶她。

这些,都是岁数大了以后,小华跟我弟媳妇儿说的。

自从我工作四年又参加了高考之后,我就很少回六家子了,和小华的交往也越来越少。小华和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由小时候的无话不说,变成了现在的客客气气。她和我弟媳妇儿,倒成了亲密无间的挚友。

不过当时,小华跟老三搞对象的事儿,在屯子里还掀起过一阵儿小小的浪花儿。

那时候,因为没有啥地方可去,他们两个就经常偷偷地脸儿对脸儿、缩着脖儿、躬着腰、双手抄在袖筒儿里、身子侧靠着生产队的谷草垛,在那儿约会。大伙儿都探头探脑地偷看着,还给他们起了一个外号——对脸儿猴儿。老娘们儿们坐在炕上讲讲起他们来,也是热火朝天。

小华爸知道了他们的事儿,鼻子都气歪了:“满大道的小子,闭眼摸一个,都溜光水滑儿、结结实实。瞪个大眼珠子,找了这么个痨病秧子!”

“啥叫痨病秧子?他不就是长得瘦点儿吗?咋就成痨病秧子了?”

“不是痨病秧子,是大烟鬼!”

“我愿意。我不管他长啥样儿,他对我好就行。”

“就那个痨病秧子大烟鬼,干活儿俩不顶一个,他拿啥对你好?”

“拿心。”

“狗屁!拿心能当饭吃啊?挣不来饭,饿得前腔塌后腔,有心没力,有屁用?”

“咋就挣不来饭了?我老姑父的身体还不好呢,人家不照样儿过得好好的?我老姑这一辈子,过得不比谁都舒心?”

“狗屁。她遭罪的时候你没看着!”

“我觉得我老姑这一辈子值了。我老姑父对她那么好,两个人一心一意的,就算挨过几天饿,心里也幸福。”

“说的都是屁话!你以为挨饿的滋味儿那么好受呢?”

“谁没挨过饿似的,从小到大,我吃过几顿饱饭?还嫌别人这个那个呢,也不想想自个儿?”小华小声地嘟囔着。

“你嘟囔啥?”小华爸急了,“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能咋地?你长得还高高大大呢,咱家不比谁家都穷!”

小华爸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不知好歹的东西,你还教训起我来了!”

小华捂着嘴巴子哭了起来。

但是很快,小华和老三就结婚了。他们结婚那天,小华还让我去送了亲。

那是一个暖洋洋的冬日。

脸色微红的太阳已经升上了还飘着柴草烟味儿的屯子上方,各家各户的鸡鸭鹅也都从架里被放了出来,满院子咕咕嘎嘎地叫着,狗们纷纷走出家门,开始在大道上跑跑颠儿颠儿地四下巡逻。

小孩子们按耐不住满心的激动,一撂下饭碗,就呼三喊四地向李大婶儿家跑去。

大道上的人越来越多了。

大人们有的抱着贴着大红纸的暖水壶(红纸上写的是插伙儿买这个暖水壶的十几户人家的名字),有的端着大红花的搪瓷盆子,盆子里的大红鲤鱼身上也贴着大红纸(红纸上写的是插伙儿买这个搪瓷盆子的七八户人家的名字),还有的不愿意跟别人家插伙儿,就自个儿家单买了一对儿胰子盒(香皂盒)或是一对儿可以摆在皮箱上的方镜子或是圆镜子的,也有拿一对儿毛巾的……

每个人都笑嘻嘻地去李大婶儿家随礼帮忙儿。

李大婶儿家的院子里,人越聚越多,一个个都喜气洋洋地笑着、唠着……

东院儿的小华家,虽然没有这么多人,但一辆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婚车已经停在了门口儿,马老瞎正张罗着让送亲的上车呢。

虽说他们两家只隔了一个墙头儿,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婚车从小华家出来,却没直接进李大婶儿家的院子,而是向东赶去,从屯子东头儿拐向前街,又从前街拐向西垫道,从西垫道向北走到后街,再从西垫道下来,向东走到李大婶儿家门口儿。

蓝蓝的天空,雪白的地面。穿着红线儿替棉袄、围着绿围脖儿的小华从车上跳下来,水汪汪儿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圆圆的脸蛋儿有红似白。

“快看啊,看这小华俊的!啧啧!”看热闹的都大声地笑着。

小华的脸蛋儿更红了。她低着头,把装着胰子皂盒、雪花膏瓶、粉盒和方镜子的洗脸盆放进了李大婶儿兜着的围裙里,又在李大婶儿的脑袋上别了一朵绸布做的小红花。

小华的四弟给老三斜披上一匹大红花被面儿的红,我们就护着小华向屋里跑去,我们的后面,跟着一大群用五谷杂粮打新媳妇儿的小伙子。

那是我头一回送亲,心里满是兴奋。

我们护着小华跑进屋里,两个送亲的小姑娘从李大婶儿端进来的洗脸盆里拿出方镜子、胰子盒、雪花膏瓶、粉盒,摆在皮箱盖儿上。

直到这会儿,我的心里还直犯糊涂,那时候,为啥会把那两只木头箱子叫做皮箱呢?真是奇怪。

有人端来了一盆水,水里还放了两棵大葱,小华坐在炕上,开始洗脸梳头。

另外两个小姑娘,把炕稍被格子里的被褥抱下来,抖开重新折叠。

小华老姨的大丫头小莲,刚一抖开被子,就嗷嘹一声炸开了:“这咋回事儿这是?这啥白花旗啊?从哪儿拣的破烂儿?还有这窗帘儿,薄得跟纱布似的,啥破玩意儿这是?不行,都得给我换了!”

李大婶儿被大支宾——彩云她爸叫了过来,她堆着笑哈着腰:“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这日子定的紧了点儿,事情办得不够四眼儿齐,还请多多包涵吧。”

小莲说啥也不答应:“不行,一辈子就翻这一回身,想这么就给糊弄过去?不行,说啥也不行!不换东西,你就别想让新媳妇儿下地!”

“小莲,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我不是不想买好的,你说有粉谁不愿意往脸上擦啊?你看看这屋里的墙和棚,我这不都给糊上最时兴的花窝纸了吗?你看这粉底儿大红花,多水灵儿、多喜兴!这花窝纸镇上都买不着啊,这还是咱家你大哥去县城开会,给买回来的呢。说这屯子也许你不知道,就说你们屯子吧,你说你们屯子有几家能糊上花窝纸的?我够不够意思?可你说的这白花旗和窗户帘儿,我真是买不着别样的了,咱这嘎达这么偏,咋整你说?我就是想买更好的,也买不着啊。要是能买着,我还能亏着她吗?”

“不行!买不着更好的,你就给折钱!再给折100块钱!”

李大婶儿的脸唰地一下就涨得通红,眼睛也跟着起了火。她用手指着小莲,高声地喊道:“你、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你出去打听打听去,咱这屯子,哪家结婚不是这样儿的?我知道,你们家有权有势,那又能咋地?咱娘们儿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还就告诉你,今儿个,咱这是大喜的日子,别整那些没用的!我要是说,就这玩意儿了,不愿意,你把姑娘拉回去吧!那不是找着打仗吗?”

眼瞅着真要打起来了,小华她大舅赶紧从男戚儿坐着的东屋跑了过来,把惹事生非的小莲训斥了一顿,又笑着对李大婶儿说:“孩子小不懂事儿,亲家母你别见怪。娘亲舅大,在这儿,没有小孩子说话的份儿。咱亲戚都做成了,哪还差这点儿东西?只要两个孩子在一块儿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的,就是咱当老人的福气。别的,都不算个啥!”

一场风波平息下来,小华被小叔子小四拽下了地。她跟着彩云她爸走到外屋,给站在锅台旁边儿的公公婆婆敬烟,改口叫爸叫妈。到这儿,这场移风易俗的婚礼仪式就算结束了。

彩云她爸又领着小华四处给亲戚们敬烟,各屋张罗着放桌子开席了……

小华结婚不到七个月,就生下了儿子小岩。大伙儿这才如梦方醒:“难怪这么匆匆忙忙地就结了婚,是生米早就煮成了熟饭啊!这李大婶,可真是高!”

说老三把小华先生米煮成熟饭是李大婶儿的主意,这只是外人的一种猜测。内情细底,那只有老三自个儿清楚了。不过,李大婶儿为儿子们没少操心,那倒是真的。她自个儿都说:“真够呛啊,这一大群小子,真是要命啊。”

她家的老四人老实憨厚,个子还有点儿矮,再加上家里饥荒大,一直也不上媒人。挺大了,北四旗的亲戚才给介绍了一个。

那天,西大坑和往常一样,四周都蹲满了洗衣裳的大人孩子。邦邦的捶衣裳声此起彼伏,把那些扯着嗓子闲唠的声音震得七零八碎,离得稍远一点儿,就听不真切。

我妈和小三妈、李大婶儿肩挨肩地蹲着,也边洗衣裳边唠着闲嗑儿。

“哎呀妈呀,咱老四这个对象,那才好呢,可能干了!大碴子还没烧开锅呢,一条棉裤就绗好了,你说能个儿不能个儿!哎呀,我就说呀,咱家老四,他就是傻人有傻福!”

一提起老四的对象,李大婶儿就笑得满脸开花儿。

大坑周围的蒿草上,五颜六色的衣物和被里被面儿,被风一吹,就像电影儿里披着斗篷的队伍在悄悄走过。干的一茬刚收走,湿的一茬又晾了上去,那队伍真是过也过不完。

“你看她把那老四对象夸的,跟朵花儿似的,骗大伙儿啥都不知道呢!”趁李大婶儿去晾衣裳的功夫,小三妈急忙扭头瞄了一眼,觉得她听不见了,才用右手半遮着嘴、趴在我妈的耳朵根儿上悄悄地说,“那姑娘在家,是让人强奸过的,以为这么老远就没人知道啊?这年月,哪有不透风儿的墙?”

讲究实际的李大婶儿,大概是不会太在意这些的,儿子不打光棍儿才是真格儿的。至于别人咋想咋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能瞒就瞒,瞒不住了,就随它去吧,顶多也就是大伙儿快腾快腾嘴儿,背地里讲讲个三五个月,也就烟消云散了,儿子有个暖呼呼儿的家,比啥都强。

“到哪山唱哪歌儿,到哪个地头儿说哪个地头儿的话。”这是李大婶儿常挂在嘴边儿的话。她还有一句口头语儿就是:“愁啥?一人头顶上一颗露水珠儿,谁也不用替谁愁。走一步算一步,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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