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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春雪挺缠人，磨磨唧唧地一直赖着不走，挡得地温都清明了还上不来。看来，清明忙种麦是要抓瞎了。好在现在的六家子家家都买面吃，挺多年都不种麦子了，要不然，大伙儿该多着急呀。
我小的时候没有钱买面，也没处买面，生产队年年都要种挺大一片麦子。但是，那在我眼里非常非常大的一大片麦子地，收获之后，分到各家各户的其实并不多。记得有一年小麦歉收，每人才分到四斤小麦。所以，有的人家就会在自个儿家的大园里种点麦子，以贴补白面的短缺。
小三家就是经常种小麦的人家，他家的小麦长得也特好。
五月节的早上，我们都会早早地就爬起来，迷瞪瞪地跑进小三家的麦子地里，在没了腿肚子的麦苗儿上撸几捧露水，洗洗脸、洗洗眼睛，然后再顺着大园北头儿——生产队的那片亚麻地，去北长垄的大壕那儿采艾蒿。
清晨的空气里，正弥漫着淡淡的野花和青草的芳香。早醒的麻雀和燕子，也在我们的头顶上不停地翻飞着，不知是在打闹，还是在找食儿。
亚麻地里的亚麻长得比小三家的小麦还高，我想看看有没有打包的花骨朵儿，但是看了半天，一个也没找着，可能是还没到时候吧。
我最愿意看那盛开着的一大片一大片的亚麻花了。那一大片一大片淡蓝色的小花，就像一群眉眼儿清秀的小姑娘，手扯着手，在绿油油的野地里浅浅地笑着、轻轻地跳着……
看亚麻的时候，我不光想到了那些俏皮可爱的亚麻花，我还不由自主地想到拔亚麻时喝的甜水，我舔舔干巴巴的嘴唇儿、咽了口唾沫，心里空落落的，我真盼着拔亚麻的日子能早点儿到来。
拔亚麻的时候天特别热，生产队就会供应一挑子又一挑子加了糖精和醋精的井拔凉水。那又酸又甜的井拔凉水，顺着嗓子眼儿咕嘟咕嘟地灌进肚子里，就像把一瓢冰水嗞啦一下浇在了烧得通红的烙铁上。那种透心儿的凉爽和酸甜儿，一个激灵能直透脚后跟儿，又直冲脑瓜门儿。每回我都喝到肚子胀得再也灌不进去一滴了，才肯罢休。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接着拔亚麻，虽说弯腰已经挺费劲儿了，但心里的那份儿幸福，真是没的说。
那时候，我们的幸福全都在吃喝上面，这个世上还有比好吃好喝的更重要的事儿吗？
在学校，我们整天喊着：“老师老师快放学（xiao二声），你家擀的白面条儿，一人一碗零一勺儿，回去晚了吃不着。”
下课冷的时候，我们还会一群孩子聚在一块儿，互相挤着撞着：“挤呀挤呀挤香油儿，挤出粑粑换糖球儿。”
粑粑是没法儿换糖球儿的，但糖球儿却是我们每个孩子都馋得直淌哈喇子的好嚼货儿。除了过年大人会给买一点儿，平时，就只能靠自个儿捡点儿麻绳头儿或是碎马掌子、废洋钉子啥的，卖了钱买两块儿。
常年见不着好吃的，我和弟弟还没等过年，就盯上了妈妈买给姥姥的过年礼物——两瓶黄太苹罐头。妈妈不在屋里的时候，我和弟弟两个就你抱着看一会儿、我抱着看一会儿。趁妈妈没注意，我赶紧拿根纳底子的大马蹄针，使劲儿地扎了下去……
我们能裹出糖水了！
等妈妈拿起罐头要去串门儿的时候，那里面的糖水已经没了大半儿，当然，我们也都挨了揍。
听说，还有比我们更厉害的，竟然偷着把纸里包着的蛋糕吃掉，再换上干马粪蛋儿重新包好。等收礼的人家打开了才发现，那蛋糕已经变成了马粪糕。不过，这样的事儿都是大伙儿传说的，我并没有亲眼见过。
年年冬天，我们除了偶尔吃些爆米花解解馋，再就是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地在火盆里埋两个小土豆。土豆熟得慢，又怕被大人发现，我们就双手合十在心里不停地默念：土豆土豆你姓刘，放个屁，你就熟。放了好几个屁了，它也没熟，我们只好换套磕儿：土豆没妈，架不住三掐；土豆没爹，架不住三捏。好不容易熬到它有点儿软乎了，赶紧装进兜里，跑出家门……
除了偷着烧土豆，有的时候我们也偷着烧毛葱，多么辣的毛葱一烧熟，都变得甜丝儿丝儿的又软又糯了。
当然，这些烧土豆烧毛葱的机会并不多，更多的时候，我们能够大大方方地吃到嘴里的好东西，就是每天晚饭的时候，把大碴子粥里面不多的几粒儿芸豆挑出来，用一截小细棍儿串成一串儿，放到外面的窗台上，冻成的“糖葫芦”，有耐心的孩子会等到芸豆冻硬了，像吃糖葫芦一样，先用舌头舔一舔，再细细地啃、慢慢地咽，用心体味那份难得的美妙。没有耐心的孩子，就会隔一小会儿跑出去看一遍，用舌头舔一舔，发现芸豆还没冻硬，想重新放回窗台上，可还没等放下，又忍不住地送到了嘴边儿，吭哧一口，咬掉一粒儿。再隔一会儿，又跑出去看一遍，还是没冻硬，又没忍住，吭哧一口，又吃掉一粒儿。直到一小串儿芸豆一粒儿一粒儿地都进了肚子里，那最后的一粒儿芸豆还没冻硬呢。
夏天的时候，我们在外面跑得汗吧流水儿，满是烟火气味儿的空气中，突然就传来了我妈的叫喊声：“娟儿、根儿，回家吃饭！”
我急忙扯开嗓子大声地问：“妈，今儿个吃啥？”
“洋白菜！”
那是我妈骗我们的话，我和弟弟就当了真，乐颠儿颠儿地往回跑，一瞅又是西葫芦，弟弟的脸立马就哭丧起来：“你瞅瞅，又是这玩意儿！”
西葫芦是小孩子最不爱吃的菜，但它产量高、顶事儿，我妈年年都会种挺多。
吃不着可心儿的饭菜，我们就成天惦记着园子里的黄瓜和西红柿，但我妈总是看得紧紧的，轻易也得不了手。
小海妈也和我妈一样，天天都把园子看得紧紧的，轻易也不让小孩子进去。小海就因为偷着进园子把一个他妈栓了布条做记号、留着做黄瓜种的大黄瓜给摘吃了，让他妈给揍得嗷嗷哭。
小海妈特别会侍弄园子，她家的园子总是比别人家的长得好。在障子外面，我都能看见那些绿叶下挂着的大茄子、大辣椒、大黄瓜、大西红柿。但小海妈也和我妈一样，不允许小海他们进园子里随便摘，特别是黄瓜，必须得长得足够大了，才能由他妈亲自摘下来，擦成丝，拌上大酱和小葱，就饭吃。
小海妈过日子特别仔细，不光是黄瓜、西红柿不让孩子随便吃，就连苞米面大饼子，吃过早饭之后，也不能随便吃了。
我还记得他家有个挂在房梁上的饽饽筐，那筐是竹子编的，圆圆的，不知用了多少年，磨得又黑又亮。
小海妈天天都要踩着板凳、踮着脚尖儿，把那筐挂到高高的房梁上，筐里装着早饭吃剩下的苞米面大饼子。
他们家的三个臭小子，都特别能吃。为了粮食不断顿，每天吃过早饭，他妈就不允许他们再吃大饼子了，必须得等到晚上喝大碴子粥。
他们家的孩子天天都眼巴巴地望着那个饽饽筐，但是谁也不敢去动它。
有一回，小海饿急了，趁他妈没在屋，就踩着板凳去够饽饽，他太矮、饽饽筐太高，咋够也够不着。这时，他妈嗷嘹儿一声蹿进屋里，小海吓得一哆嗦，从凳子上栽了下来，磕在了旁边儿的箱盖儿角上，牙把下嘴唇硌漏了。
每回和我妈提起这事儿，小海妈都直抹眼泪，但她照旧还是不允许孩子们随便吃大饼子。
小海妈仔细抠门儿是因为家里不富裕、没办法，多多少少我还能理解一点儿，但胖丫儿妈也那么仔细抠门儿，我真是有点儿想不通。
那时候的胖丫儿家，在六家子可是头等户。她爸虽然懒踏踏儿的，家里啥活儿也不伸手，但他有个好亲戚——堂姐夫当兵转业分配到了县委，他就沾光儿得到了一份好差事——在大队的拖拉机队开拖拉机。因为各个生产队都得巴结拖拉机队，所以，拖拉机队的伙食就特别好。胖丫儿爸一年三季不在家吃饭，家里一年能省多少粮食，大人们都掰着手指头算得一清二楚。
不过，胖丫儿家的粮食虽然多得吃不了，但胖丫儿妈还是特别地仔细会过、特别地抠门儿。
有一年的三九天，我弟弟得了感冒。我妈用白菜帮子和粉条儿，给他包了一碗素馅儿饺子。胖丫儿的弟弟大朋看见了，赶紧跑回家，脱下棉袄、光着膀子就往院子里跑。
“小死犊子，你不要命了？”胖丫儿妈嗷嘹一声追了出去。她扯着大朋的膀子一把就把他甩进了屋里，“作死啊你？”
“小根儿感冒了，他妈给他包了饺子。”
“小死犊子，那饺子就能让你馋成这样儿？赶紧把衣裳给我穿上！不想活你特么早点儿说啊，一下生来我就把你掐死不就完了？省得这么多年我屎一把尿一把地伺候着你，还费了我那么多的粮食。”
胖丫儿妈越骂越生气，骂着骂着，她随手抄起笤帚疙瘩就朝大朋的后背打去……
“这个小死崽子，真是气死我了，哪有这么作人的你说？”胖丫儿妈跟我妈提起这事儿，还气得呼哧呼哧喘得不行。
“你家条件那么好，又不像我们粮食这么紧，干嘛那么克哒孩子？”
“好啥好？一家不知道一家就是了。年年分的那点儿麦子那都是有数的，我们这城里他姑姑那些孩子一来，不得给人家做好吃的啊？人家那可是城里当官人家的孩子，能顿顿吃咱这大饼子、大碴子吗？不就得从自个儿家孩子的嘴里抠出来、留着给人家的孩子吃吗？要不咋整你说？”
“也是啊，孩子也够可怜的了，以后别再那么打了。”
“我打他的时候，这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啊。”胖丫儿妈说着抹起了眼泪。
我挺奇怪的，胖丫儿妈揍胖丫儿的时候，咬牙切齿的，咋从来也没难受过呢？
胖丫儿妈对胖丫儿跟对儿子就是不一样。
那时候，凡是会过日子的人家，天不亮，妈妈们就把孩子从热被窝儿里薅出来，让他们㧟上粪筐去冰冷的雪地上捡粪。
胖丫儿妈当然也不例外，只要她妈一叫，吓酥骨的胖丫儿赶紧哆嗦着爬起来。孙继忠和大朋却慢吞吞地从被窝儿里伸出脑袋，圆溜溜儿的眼睛还没看清外面的模样儿，就被冰冰凉的冷气激得一哆嗦，又赶紧蒙上了脑袋。
胖丫儿都出去拿粪筐去了，孙继忠和大朋还赖在被窝儿里一动不动。这要是胖丫儿，她妈早就上去掐了。
直到胖丫儿都走出大门老半天了，她妈才骂起来：“小瘪犊子，还不赶紧都给我快点儿起来，都特么啥时候了？你们两个要懒死啊？真是兔子没长尾巴——随根儿！”
胖丫儿爸呼地一掀被角儿：“这黑咕隆咚的，你特么就开始叫唤，你叫唤啥叫唤？外边儿那么冷，捡什么粪？”
“cAO他个妈的，没个好根儿，还能养出好孩子来？”
“就你家根儿好，让人斗得连媳妇儿都说不上。”
“说不上媳妇儿咋了？那是我们家倒霉、没赶上好时候。论人品、论本事，哪个不比你强？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让你这样儿的驴鳖虾蟹出来装犊子！”
“别特么成天净整那些没用的！你病得躺在炕上起不来的时候，啥事儿也特么没有，这一起来你就啥事儿都特么来了。你这样的人，就不能让你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