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啥事儿也没有的大波,除了整天瞎晃,就是盯着村干部的动静儿。领导们的一举一动,基本上都逃不脱他的眼睛,所以,村上有啥好事儿,领导们都得优先考虑他,比如发放救济款、慰问品、上报个低保户啥的,一样都不敢少了他。
同样是靠在大礼堂吃席解馋,陈文喜却没有大波的章程儿,他得挨到人家都吃完了,好的剩菜也都被人家都划拉走了,才贼一样地溜进去,用塑料袋划拉一些没人要的剩菜底子、拿回家去悄悄享受。
大波却是大模大样儿地在开席前张罗着给众人安排座位:“你们几个坐这桌,来来来,这桌再来俩人儿,都坐满了。”
等开席了,他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主宾席上,和那些有头有脸儿的人边说笑逗乐儿,边推杯换盏。吃饱喝足了,才打着饱嗝儿,溜溜达达地走开了。当然,他一分钱的礼份子也没随。
大波混成了人见人烦、谁都瞧不起的地癞子,也成了谁都惹不起的大爷。他妈背地里没少跟着着急上火,可又没有啥招儿,该管的时候没管,长成了,管也管不了了。儿大不由娘,只好随他去了。
小玲儿妈把精神头儿全都用在了伺候王世军上。虽然她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但她还是天天都把王世军伺候得干干净净,天一暖和,她还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在暖风已经吹绿壕沟帮子上的青草、路面儿到处都是耀眼阳光的大街上挪着锻炼。
信了主的王世军大丫头,不再仇恨小玲儿妈了。她和被她带进教会的三个妹妹一块儿,常回娘家向王世军和小玲儿妈传教,还把他们也都带进了教会。
看着她们一家人在明亮的太阳光儿里,团团地跪在炕上,顶着白手巾默默地祷告,小三妈笑得前仰后合:“还是主有本事啊!”
没想到,这样的日子也没过长。三年后,回了风的王世军两眼一闭、撇下小玲儿妈自个儿走了。
王世军刚一走,几个姑娘就把自个儿妈和王世军的照片放大了,摆在了家里。
小玲儿妈没法儿再住下去了,她拾掇拾掇自个儿的衣裳,夹着包儿,在寒风鞭打着枯叶、发出阵阵闲言碎语的大街上,畏畏缩缩地去了大波家(因为大孝子刘云死后,他家的老房子已经被大波卖掉了)。
当年离家时,那个风姿绰约的小玲儿妈,如今已满头白发、弯腰驼背了。
但时光的流逝,并没有改变大波对他妈的恨意。他依然像从前一样,堵着家门口儿,死活不让他妈进门。
小举是倒插门儿住在老丈人家的,小玲儿妈没法儿去小举那,她只好又硬着头皮,去了小玲儿家。
她在小玲儿家只住了五天,朱老五就摔盆子摔碗、不住嘴地骂起小玲儿来,小玲儿妈还是没法儿住下去。
“唉,要不咋说,宁可看儿子的屁股,也不看姑爷的脸呢。这姑爷,咋地也是不行啊。狼肉贴不到狗肉身上,你就别指望!”小三妈叹着气、摇了摇头。
“咳,儿子都指望不上呢,还说人家姑爷干啥?我看啊,要不就给她跟温家店那个撒喜歌子(谁家办喜事儿,就去说一段祝福的话,人家就赏给他几个钱儿)的老头儿撮合撮合,一块儿过得了。”李大婶儿提议着。
“我看行。”小三妈乐了。
这事儿还真让她们给撮合成了。
小玲儿妈跟着撒喜歌子的老头儿过了两年还能吃饱饭的日子,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她也得了脑血栓、不能动了。撒喜歌子的也是七十多的人了,自个儿活着都费劲,哪还有能力照顾她?别人就给老头儿出注意:“你起个大早,用推车子把她推到她姑娘家,往大门外一卸,你就走人,你看她姑娘管不管她?”
撒喜歌子的果真就照办了。
那天早晨,丝丝地冒着寒气的太阳刚从地平线上露出头儿,屋子外面的一切都还挂着白霜,小玲儿就嘶嘶哈哈地打开大门,出去倒炉灰。打开大门的一瞬间,她突然被大门口儿的一堆白花花的东西吓了一跳。仔细一瞅,原来是她妈裹着破棉被躺在地上。
不用问,小玲儿啥都明白了。她只好喊来回家的儿子,把老妈抬进了屋里。
不管朱老五咋不高兴、咋骂,老太太是推不出去了。好在没几天,水米不进的小玲儿妈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她这是硬生生地把自个儿饿死了。”小三妈伤心地叹了口气。
“这人老了,真是太难了。”我妈也挺难过。
“哼,谁跟她比呀。”小海爸撇起了嘴,“她那都是自个儿找的。哼,不往好草上赶,不光害得大孝子刘云早早地就死了,自个儿也特么没落着好,哼,活该!”
“咳,过去的事儿早都过去了,还提那些个干啥?”我妈斜了一眼小海爸,又叹了口气,“唉,咱这茬子人,年轻的时候没享过啥福,这老了,虽说是赶上了好时候,可这身子板儿又都糟烂了。别说那些没人管的了,就是咱这有人管的,那有病难受不也得自个儿扛着吗?谁能替得了你?不好过啊,不好过!”
小海爸不服气地哼了哼鼻子:“哼,谁说就老了不好过?那陈文贵的岁数还不大呢,他好过啊?连个跐脚窝儿都混没了,出去打工,啥时候是个头儿?哼!”
“我看他出去打工挺好的,管吃管住,旱涝保收,挣的钱全都攒下了。现在这屯子里的房子也不值几个钱儿了,他们两口子这几年攒的,回来买个小点儿的房子,肯定花不完。到那时候,不光有住的,手里还能剩点儿零花钱儿,真挺好的。”我妈不同意小海爸的说法儿,“他们要是不出去打工,到这阵儿,手里肯定一个子儿也没有,那到老了才更难呢。”
小华她三哥陈文贵,从小就爱看书,写大字报的时候,还天天练毛笔字呢。在我的心里,他挺有书生味儿的。
只可惜,十八岁那年,他打篮球扭伤了脚脖子,也没去医院看,慢慢地,腿脚就不吃力,干不了硬活儿了。
家庭条件不好,人又不硬实,他能取上个窝囊媳妇儿,也算不错了。
囊囊巴膪儿的陈文贵两口子,虽然挣不来大钱,但勤勤俭俭地养活两个儿子,日子倒也过得去。
大伙儿都养奶牛的时候,他们家也养了五头。大儿子说媳妇儿,没啥现钱给人家,就把五头牛全都给了大儿媳妇儿。
没了奶牛,陈文贵两口子也就没了出钱的道儿,眼瞅着二儿子也该娶媳妇儿了,为了挣钱,他们两口子去了二表弟马立民家,帮着喂牛挤奶。
马立民家新盖的四间大砖房,高大敞亮,一人多高的大砖院套,围得严严实实。每天天一微黑儿,他家的大铁门就紧紧地上了锁。
陈文贵两口子早上两点多钟去挤奶,不好意思叫门,只得脱下棉袄,从挂着寒霜的大门下面的冰地上一点儿一点儿地蹭进去。好在他们都特别瘦,小门缝儿还容得下他们的扁身子。
“哎呀,这死冷寒天的,那地上多凉啊,可别坐下啥毛病。这又不是别人家,你就朝他要把钥匙,打开门走进去呗。”我妈心疼地劝着陈文贵。
“那哪行,咱得自觉点儿,不能给人添麻烦。万一出点儿啥事儿,说不清不是?就是亲表弟,咱也不能不自觉。”陈文贵憨厚地笑着。
可惜的是,他们两口子只在马立民家干了两年,三鹿奶粉就出了事,养牛业在六家子萧条了。马立民为了还饥荒,把牛都卖了。这份喂牛挤奶的工他们也打不成了。
为了挣钱,陈文贵又跟着瓦匠干起了泥瓦小工儿。
有钱又有闲的小三,叉腰站在洒满阳光的盖房场上看热闹,两只燕子在他的头顶上翻飞着,盘旋了一会儿又飞远了。旁边儿柳树上,好多只麻雀蹲在浓密的绿叶间,叽叽喳喳地大吵着,也不知道谁跟谁是一伙儿的。还有那漫天飞舞的柳絮也一直在小三的眼前不停地飘来荡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也分不清谁是谁。小三用嘴角斜着吹了吹撞到脸上柳絮,笑着看了一会儿砌墙的人,人家高高在上,也说不上话,没意思。他又转身走到了和泥的陈文贵身边:“切,就靠天天和稀泥,能挣几个大子儿?啥时候能攒够说媳妇儿的?跟你说,人这玩意儿,你不能死脑瓜儿骨,你得琢磨,琢磨点儿挣大钱的道儿,那才行!”
“咳,就我这熊样儿的,是那挣大钱的人吗?”阳光下的陈文贵,虽然瘦瘦的、脸色有点儿灰暗,但笑容依然特别纯真,“不想那些不现实的事儿了,慢慢地攒吧,能攒多少算多少,要不咋整?”
“哼,天天和稀泥,越和日子越水汤!”小三扫了两眼陈文贵那粘着大泥巴的裤腿脚儿,摇着头、撇着嘴走开了。
二儿子说媳妇儿的时候,没牛可给,又没有多少现钱,陈文贵只好把三间旧砖房和家里的地都给了二儿媳妇儿。
陈文贵两口子不光没了地,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
那时候,学校还没合并到镇上。已经退休的校长挺同情他们,就找到新校长,求他让陈文贵给已经没有多少学生的学校打更,不给工钱,只给他们两口子一间空屋子住。
快过年的时候,有人问陈文贵:“咋样儿?把房子和地都给了儿子,这过年了,儿子们没给掏两个儿?”
“咳,咱这当老人的,也没本事攒啥家底儿,孩子也硬气不起来,还掏啥掏?掏一把,全都是眼泪。算了吧,别让孩子受那夹板子气了。再说,他们也得养活一家子人,不容易。我们两个还不算老,现挣现花,也过得去。走一步算一步吧。”
没两年,学校并到了镇上,他们又没着落了,两口子整天愁眉不展。
好在卖校舍之前,又有人介绍他们去哈尔滨的一个建筑工地打更做饭。那里管吃管住,工资也不少,他们的心终于又安稳下来。
他们在工地上干了七八年,攒了点儿钱。前几年工地撤了,他们又找了郊区一家规模比较大的印刷厂,陈文贵冬天烧锅炉、夏天干杂活儿,他媳妇儿长年给工人做饭,管吃管住,还算安稳。至于将来干不动了咋办,陈文贵还是那句话:“走一步算一步。”
我觉得,陈文贵的话也没错。挺多时候,人都是走一步算一步的,算计得太远,还有人算不如天算呢。将来的事儿,谁能算得准呢?只要当前的每一步都尽全力地走了,也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