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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同学陈文彬，虽然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没能成为时代骄子，但从九十年代起，他却随着六家子养牛业的大发展，风起云涌、渐成气候。在同学当中，已经成了一杆呼啦作响的大旗，一言九鼎。
不知为什么，小学时学习非常好的陈文彬，到了高中，却变得平平常常了。没考上大学，他只好也和小海他们一样，回生产队干活儿去了。
从小就习惯在生产队干活儿的人，没有别的念想儿，干起活儿来，只想着怎样轻松乐呵儿地过完这一天，打打闹闹、你逗逗我、我哨哨你，架秧子起哄，一个个都练成了摔跤高手和耍嘴皮子的能人。可陈文彬和小海却不一样，他们整天蔫头蔫脑的，一年多了，还是一直提不起精神、融不进别人的快乐里。
“妈的，上了这么多年的学，却只能天天和这些没念过多少书的人混在一块儿，顺着垄沟儿找豆包儿，你甘心吗？”歇气儿的时候，陈文彬坐在长着细碎杂草、阳光轻柔漫溢的土坎儿上，一手支着下巴颏，一手捏弄着身旁的小土喀拉。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亮得连他脸上的汗毛儿，都一根儿一根儿的真真切切。捏了一会儿土喀拉，他又抬头望着远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湛蓝的天空上，青春年少的太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放牧着几片白云，边愣愣地想着自个儿的小心事，对天下苍生的苦乐没有一点儿兴趣儿。
小海正盯着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看着，那蝴蝶虽然个头儿不大，但是特别漂亮，褐色的翅膀上，有挺多大大小小布局对称的淡黄色斑点儿，小海看得着了迷，不由得咧嘴笑了。
不知蝴蝶是飞累了还是飞饿了，只见她轻轻一落，就站在了一朵小黄花上，收束起翅膀，随着微风轻轻地摇摆起来。
听到陈文彬的话，小海收回目光，无奈地说道：“谁能甘心啊？可不甘心又能咋样儿呢？考不上大学，又没有靠山，也只能认命了。不过，我这样倒是行了，家里没门路，没有办法。你咋不让你爸帮你找找人，干点儿啥呢？在屯子或是公社某个差事，要不就去煤矿干活儿也行啊。”
“我可不去煤矿，那煤矿经常会发生瓦斯爆炸，我可不想把小命整没了。”陈文彬歪着脑袋，把一块儿小土喀拉恨恨地撇向远方。
“那咋整？你就甘心这样在生产队混一辈子？”
“我当然不甘心！实在不行，我就去当兵！”
陈文彬站起来，叉着腰、望着远处的天空又发起呆来。
陈文彬并没有去当兵，而是背起行囊去了镇上的中学，从高一开始重读了。
这时候的高一，已经有了外语课，那些应届的学生，初中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学习外语了，从来没接触过外语的陈文彬，学得跟头把式的，挺费劲儿。再加上政治老师是个特别不讲情面的小老头儿，你稍有差错，他就劈头盖脸、毫不留情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儿，损得你无地自容。陈文彬的学习积极性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在高三第一学期期中考试的时候，他爸又出了事儿，进了监狱，陈文彬的情绪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高考自然又再一次地失利了。
又回到家里的陈文彬，好不容易盼来了招民办教师的机会，他却因为各种事情的影响，情绪太差，没能考过我们下几届的学生。
苦闷着的陈文彬，经人介绍，和七家子的一个漂亮姑娘订了婚。订婚后，他再也不提当兵和考学的事儿了。隔三差五，他就把对象接过来住几天，每回接对象，他不是让她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从屯子中间穿过，就是牵着她的手、在西垫道上有说有笑地压马路。只要他们一过，挺多人都从屋里跑出来，伸长了脖子看西洋景儿。
也许是陈文彬的老婆有旺夫命吧，婚后没几年，县里的雀巢公司在六家子招聘牛奶收购站站长，陈文彬击败了十多个竞争对手，考取了第一名。
自从当上了牛奶收购站的站长，从小就特、现在心里又满是恨意的陈文彬，觉得全六家子都欠他们家的，他必须让六家子再次臣服在他家的威严之下。
他就像一个土皇帝一样，每天阴着脸、叉着腰、威严地站在收购站的院子里，送奶的老少爷们儿从他面前走过，都低眉顺眼、点头儿哈腰，生怕一时被他看不顺眼，给穿上小鞋。
那天傍晚，天色有些阴沉，平日绚烂的夕阳不知猫在了哪位神仙的围裙后面，迟迟不肯出来。凉风扫过奶站门口儿的花丛，摇曳出一片醉意朦胧的愁容病态。
送完奶的人们，纷纷推着空奶罐儿从奶站里走出来。来晚了的周军，急匆匆地推着两罐儿奶、汗津津地跑进院子。
“周军，一会儿你留下来扫院子！”陈文彬用手指了指周军。
“我不是前天刚扫完吗？”
“又轮到你了。”
“咋轮这么快？”
“哪那么多废话？你是扫院子，还是等车回来刷大罐儿？”
周军气得头上直冒火，他棱起眼睛想顶撞一句，可一看陈文彬那比天空还阴沉的脸，心里一突突，赶紧说了句：“扫院子，扫院子。”
“小逼崽子，跟特么谁装大爷啊？没老没少的玩意儿。不说从马立峰和马立民那面论，还沾了点儿偏偏亲儿吧，就是论岁数，他也不能像使唤小搭儿一样地使唤我啊。妈的，要不是看在他爸妈的老面子上，我非得跟他好好掰扯掰扯不可。”周军一回到家，就气愤地磨叨开了。
“他就是欺软怕硬，不信你真跟他棱起眼睛骂他几句你看看，他也得掂量掂量。”去他家借筛苞米面儿的细锣的小三妈，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就是欺负这些老实的奶户，知道大伙儿都怕打出冰点，所以他咋摆弄咋是。安排这个扫院子、安排那个刷大罐儿，他们那些工作人员都特么是干啥吃的？就专门负责欺压人啊？”
雀巢公司虽说是个外企，管理很严格，但在神经末梢的牛奶收购站，站长却可以保证在公司不出问题的前提下，对奶户做挺多手脚。
陈文彬和大波不是把不送礼的奶户的等级压到最低，就是让他们的奶打出冰点、严厉处罚。要不就是，不送礼跟他们合作也行，他们把合作奶户的脂肪提到最高，然后让奶户把多收入（自个儿家的牛奶脂肪真正是多少，大伙儿并不是真的很清楚）的三分之二让给他们。
奶户们对陈文彬和大波都恨之入骨，却又敢怒不敢言。
有一回，他们把小三老弟弟家的牛奶打出了冰点。小三老弟弟虽然从小就惧怕陈文彬，但是遇到事关自家钱财的大事儿时，他还是把心底的那份惧怕抛在了脑后，让不管不顾的本性占了上风。
“王八犊子，跟特么谁装大爷？CAO他妈的，我今儿个要是不劈了他，我就不姓王！”他红着眼珠子把奶桶一送回家，就迎着夕阳、满脸通红地举着菜刀、大骂着去找陈文彬拼命。
“哎哎哎，冷静、冷静。”我弟弟和路上那些送奶回来的人一齐拦住他，“有事儿说事儿，别动刀啊。这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整出人命来，谁家都不好过。那小国那都有先例在那摆着呢，千万别冲动！”
“我特么不管那些了，我就跟他拼了，一命抵一命，我特么认了！”他直着脖子喊着，使劲儿地挣着拼命往前冲。
夕阳在他身上燃起了火焰，他那举着菜刀舞舞扎扎的剪影儿和那些推着堵着他的人影儿一块儿，在地上晃荡出了一大片凌乱的影儿迹，就像是哪个老太太随便泼到大道上的一盆染过棉袄面子的黑水，随着路面的起伏不平，左倾右泻、四处流淌。
“别别别，别在这气头子上去找他算账，先回家消消气儿，消消气儿想好了再说。”我弟弟和大伙儿一块儿，拥着堵着、硬是把他推回了家。
“我特么不光要宰了他这个王八蛋CAO的，我还得把他们全家都杀光了！”小三老弟弟找出磨刀石，咬着牙、骂骂咧咧地开始磨刀。
消息马上就传到了陈文彬的耳朵里，也许是忌惮小三家哥们儿多、又都做事不太计后果，一听到消息，陈文彬马上就让小铁去了小三老弟弟家，让他先想办法稳住小三老弟弟。等天一黑，他就和大波一块儿，提着礼品悄悄地去了小三老弟弟家。
“不好意思啊，昨天确实是出了点儿差错，让大波把奶样儿给整串了，我查出来了，那不是你家的奶样儿，是小铁家的，大波给整串了。赶紧给人家道歉。”昏黄的灯光下，陈文彬皱着眉头把大波推到了前面。
“对不起，昨儿个实在是太忙了，不小心把奶样儿给整串了，对不起了，都是我的错。”大波赶紧给小三老弟弟鞠了一个躬。
“是我们工作有误，给你道歉了兄弟，你放心，以后再也不会出这样的差错了。这是一千块钱，表达一下我们的歉意，还有这些东西，你补补身子，别生气了。以后咱哥们儿慢慢儿处，你就看哥哥以后够不够意思吧。”陈文彬说着把一千块钱放在了小三老弟弟家的炕上。
“行了，这么多的奶户，忙中出错也是难免的。他们都已经道歉了，也给了你精神补偿，你也没啥损失了，挺好的。就这样吧，啊，这事儿就过去吧，兄弟。”小铁拍了拍小三老弟弟的胳膊，“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大家慢慢儿处，咱往后看。”他又朝小三老弟弟挤了挤眼睛。
小三老弟弟看着昏暗的炕上那打漂亮的百元大钞和两盒精致的脑黄金，乐了：“我就是有点儿气不过，算了，都过去了，以后就不提这事儿了。”
小三老弟弟家的事儿就这么摆平了。
“妈的，还是这不要命的谁都得怕呀。”
“咳，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咱就是太善良了。”
挺多人都气愤地感慨起来。
但大多数人家还是照旧忍气吞声，只能在背后骂骂他们来解解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