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让人不好理解的事儿还真是挺多。不光是这些小混混儿越来越不像话,啥缺德的事儿都干得出来;也不光是马立峰变化竟会这么大;就连两年前王世江的二儿子监守自盗的事儿,也一直都让人没法儿理解。
在大多数人的经验里,除了拿生产队的,只有穷人才会想着去偷去盗。富裕人家,谁会去冒那个险?
可王世江的二儿子就那么做了!
王世江的二儿子是接王世江的班当上的卖货员,属于有正式工作的人。虽说那时候日用品已经没有从前那么紧俏了,但供销社的卖货员在大伙儿的心目中,还是高高在上的。
王世江的二儿子整天叼着洋烟卷儿,穿着雪白的的确良衬衫儿、笔挺的蓝毛料裤子和锃亮的黑皮鞋,靠着柜台,在酱油醋、饼干炉果、香粉香皂、布匹鞋袜混合成的独特气味儿中,和那些有点儿头脸儿又闲着没事儿的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唠着。任凭门外蜂飞蝶舞、白云来去,或是大雨倾盆、狼烟四起,都悠然淡定、不喜不惊。
打醋的、买布的,你出来他进去,供销社天天人来人往、大门敞开。
突然有一天,供销社那敞开着的大门紧紧地关上了。同时,一件爆炸性的新闻也像长了翅膀儿一样,在屯子里飞传起来:供销社的钱、布票和粮票全都被偷走了!还是从外面挖洞、挖到里面偷走的。
这事儿惊动了县公安局,来了好多公安。但他们查了两三天,也没查出啥结果,公安局的人又都撤走了。
大伙儿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咋说的都有,就是没有一个能落到实处。
两个月后,公安局的人又来了,他们用手铐子把王世江的二儿子铐走了。
原来,公安局的人撤走后,就对周围各公社和镇上的供销社下了密令:发现大量花零钱的人,要及时报告。王世江的二儿媳妇儿,就是用大量的零钱在镇上供销社买东西的时候被人控制住的。
真相终于大白了:王世江的二儿子是自个儿偷走了财物,又制造假象掩盖真相。没想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公安局还是麻痹了他,让他很快就露出了马脚。
像鲜亮的气球扬巴儿了一辈子的王世江媳妇儿,这回也瘪了。
六家子人惊讶过后,剩下的只是叹息:“越有越想有啊,可咋就不想想,贪小便宜吃大亏呢?这下不光要蹲大狱,还把正式工作也给整没了,这哪多哪少啊?”
王世江的二儿子给了六家子人一个大大的意外。没想到,不久之后,又一个更大的意外像一颗炸弹一样,又扔进了六家子人的心里。
当年,陈洪凯唱完了“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又被投进大狱,蹲了三年。三年后,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家里:“妈,你收拾收拾东西,我领你去南方。我那里有个同学,给我找了一份好工作,咱去那儿过好日子去。”
“那南方是啥样儿的啊?有咱六家子好吗?”二老太太有点儿舍不得离开六家子。
“咱是去大城市,比哈尔滨还好呢,六家子咋能比?”
二老太太还有点儿犹豫:“过几天再说吧。”
“妈,这个工作人家不能给我留太长时间,这路上还要走好几天呢,咱最好是今天就走。”
“咋这么急?”二老太太惊讶地看着儿子。
“我刚刚有个这么好的机会,万一耽误了,丢掉了,多可惜呀?再说了,咱们动作快点儿,给人家领导不是能留下个好印象嘛。妈,咱家里的东西啥都不用动,你去了觉得好,咱就住下,觉得不好,我再领你回来。”
终于能跟儿子在一块儿过日子了,二老太太不再犹豫,反正不习惯还能回来,她立马开始收拾东西。
“妈,你啥也不用带,就带点儿现穿的衣裳就行。”
二老太太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又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归拢好,能装进躺箱的都装进躺箱里,不能装进躺箱的,就板板正正地摞在一起,用窗户纸和麻袋片儿盖好。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姑姑一定帮她好好地照看着家。
都收拾完了,她四下瞅了瞅这个住了大半辈子的家:屋里和平时一样,干净利索、亮亮堂堂,娇黄锃亮的炕席上,洒满了耀眼的阳光,这欢蹦乱跳的阳光让她想起了小时候那个调皮的陈洪凯,她的心里暖暖乎乎儿的,感觉这世上真是美好又安详。
她舒心地笑着坐下来,抬头看了看站在门口儿等她的儿子,又不舍地摸摸躺箱、摸摸炕沿,然后站起来,把炕席重又扫了一遍,这才轻轻地把扫炕笤帚摆放在炕头儿的炕沿边儿上,掸衣襟、抹索抹索头发,轻轻地吁口气,好像这回真的可以走了。但转念一想,她又打开躺箱,把年轻时穿过的那件碎花旗袍也包进了包袱里面。
二老太太终于跟着陈洪凯,在小苗刚刚罩垄的毛道儿上,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六家子。她那矮小瘦弱的身影儿,在辽阔广袤的大地上、在我姑姑和匆匆赶来的李大婶儿站在村头相送的眼睛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可就在哈尔滨火车站等车的时候,陈洪凯又被公安人员给抓走了。
他和上回一样,又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
公安人员把他重新投入监狱,又安排呆呆流泪的二老太太到了一户需要保姆的人家,去做了保姆。
二老太太干净利索、干啥像啥,做人还有分寸,她在雇主家里特别受尊重。
陈洪凯平反后,不但被分配到县文体局工作,还娶了一个从未结过婚的大姑娘,有了自个儿的家。他又把老妈从哈尔滨接到了县城的自个儿家里。
大伙儿都说,这二老太太终于苦尽甘来了。
家住七家子的二老太太的外孙女儿,时不常地就去县里看望姥姥和舅舅,有时候还会在舅舅家里住上好多天。
两年后的一天,二老太太在陈洪凯的家里上吊死了。
大伙儿都感到非常震惊,那么艰难的日子二老太太都挺过来了,现在过上了好日子,她咋还寻了短见呢?
后来,大伙儿就开始疯传,说陈洪凯霸占了外甥女儿,那两个狗男女都不是啥好东西,二老太太是活活被他们气死的。
对这些传言,我不太敢相信,可那传言就那么一直在六家子疯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