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上班的时候,已经开始改革开放,也没有投机倒把一说了,家家户户都在琢磨着怎样发财致富。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澄澈高远的蓝天上,仿佛到处都飘着祥云。
校长不甘心只靠那点儿死工资来养活一大家子,于是,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也琢磨起发财的道儿来。
他家养过鸡,没养明白。小鸡一个个瘦得跟刀螂似的,喂点儿鱼肝油就精神,一停喂就打蔫儿。硬挺了一阵子,还是接三连四地都死了。校长想把死鸡开膛破肚、卖了换回点儿本钱,可等他和老婆在挤满正午阳光的外屋地上,用一大锅开水把小鸡都烫好、又一只一只地拔干净毛儿、再举起菜刀开膛破肚的时候,他才发现,鸡肚子里闹泱泱的全是线儿一样的小细虫子,吓得他把鸡一撇大老远。
“咋会这样儿?”校长媳妇儿不相信自个儿的眼睛,她急忙夺过菜刀,啪啪啪,又连着开膛了四五只,全都是一个样儿。她扔掉菜刀,一屁股坐在了亮堂堂的地上。
一百多只鸡,让校长全都倒进了后大壕。看着肥嫩的青草里那些白花花的肉上立马爬满了黑乎乎的苍蝇,校长捂着鼻子闭上眼、恶心地转过身、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往回走去。
叹了一阵子气之后,校长又看好了一个新项目——养康贝尔鸭。据说,这个外国名字的新品种产蛋率特别高。
那时候,天还挺冷,春天在大东北还没完全站稳脚跟,初春和残冬鏖战的劲风仍在日夜进行着:野地里、大街上、院子中,它们席卷着可以席卷的一切,又从窗户缝儿中挤扁了嗓门儿不停地哀嚎……
为了保证鸭子的温度,校长一家人搭了地铺,把火炕让给了鸭子。
虽然孩子们一个个冻得鼻涕拉瞎、咳嗽不断,但鸭子们却一点儿都没领情,吃掉了挺多饲料不说,还一个个长得戗毛戗刺儿、带死不活儿。
好不容易熬到开始下蛋了,那鸭蛋小得就跟鸽子蛋似的,连换挂面的都不收,卖就更没有人要了。而且没过多久,鸭子也一只一只地全都瘟死了。
一回回地赔钱,让校长家的日子越来越艰难,有的时候,他家孩子们连苞米面大饼子都吃不饱。
“妈,我饿。”小铁没有哥哥姐姐能忍,一饿就喊他妈。
“饿就躺一会儿,别老可那儿瞎跑,越跑越饿。”他妈没有吃的给他,只能让他躺着。但他躺不住,趁他妈在前园忙着,他又跳出后窗户溜走了。
他去了前街他二叔家。
当年,他二叔跟着大舅哥倒腾皮子,攒下了一些家底儿。改革开放后,他二婶儿又第一个在六家子开起了食杂店。因为卖的东西比供销社便宜,大伙儿都愿意去她家买东西。她嘴码子硬,抹得下脸,啥人都不惧怕,也就没人敢长期拖欠赖账,所以,她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家里馒头花卷儿差不多天天都有。
小铁到了他二叔家房后,躲在壕沟帮子上那片野生地环儿(洋姜)的阴影儿里,靠着障子红着脸、悄悄地对他小弟虎子说:“小弟,你回家去拿个馒头,二哥领你去掏家雀蛋儿去。”
虎子跑回屋里,趁他妈没注意,抓个馒头就塞进怀里,又悄悄地退出去,头也不回地跟着小铁跑了。
吃惯了嘴儿,小铁就隔三差五去喊虎子。他二婶儿发现了他俩的秘密,把虎子大骂了一顿。
小铁再去的时候,他二婶儿冷着脸子把他撵走了:“去别人家玩儿去吧,别老来我们家了。小小的年纪不学好,还学会骗吃骗喝了。我家孩子再跟你混几天,就得学成二流子了。告诉你,以后再也不许找你小弟了,再让我看着你找他,我非去找你爸妈不可!”
要脸儿的小铁眼泪巴嚓儿地走了,打那以后,他再也不去他二叔家了。
“你说这校长可真有意思,折腾了一溜儿十三遭,折腾得孩子连个饱饭都吃不上了,还折腾呢!”小三妈用手遮着太阳光,悄声地说着,又向校长家那边儿撇了撇嘴。
“唉,一肚子的花儿,就是开不出来啊!”马老瞎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他也似笑非笑地摇起了头。
别人的话,有时候也会传到校长的耳朵里,他叹口气、又咬了咬牙:“妈的,庄稼不得年年种,我就不信了,我找不着我能干明白的项目!”
那段时间,校长都折腾了多少花样儿,除了他自个儿,已经没人能记得清了。我妈曾叹着气说:“唉,这校长两口子也真是挺能付辛苦的,可就是时气点儿不好,干啥啥不成。这人啊,要是走了背运,喝口凉水都塞牙,放个屁,它都会砸脚后跟的。你有啥招儿?”
面对一次次的失败,校长有时候也急得直搓手:“唉,底儿枯啊,没本儿难求利。有的时候,你明明看着了一块儿大肥肉,可你没有本钱啊,你就吃不到嘴里去,有啥招儿呢?”
好在校长家的背运还不算太长,几年的挫败之后,他终于在开油坊上立住了脚根,还越开越兴旺。
校长把房子卖给了他三弟小华家,又在我家新房子的东边儿,盖起了五间漂亮的大砖房,并和正房拉齐,又盖了一大串砖下屋作为油坊和仓库,占地面积比原来的生产队还大。他把大院子用砖院套圈起来,锁上了厚实的大铁门。
我家的新房子是屯子里的第一批全砖房,分生产队没几年,挺多住土坯房的人家都想盖新房子了,大队就把后趟街各家那特别长的后园截成了两段儿,给原来的各家留下一小段儿作为后园或是后院儿。剩下的那一大段儿,又辟出了一趟新房号儿,发给要盖新房子的人家。
那时候,时兴的是平顶的油毡纸全砖房,面积不大,不挖地基,只是在地面儿上铺四层砖,就直接打底梁,三七的墙壁也比较薄。冬天为了保暖,家家都在墙壁里边儿用秫荄夹了一道装草木灰的夹墙,装满灰后,再封死抹好。五年后,到校长家盖房子的时候,我家那种房子的缺点已经完全暴露,没有人再盖那种样式了。当时的六家子,普遍流行的是三七墙、大起脊、灰石棉瓦或马蹄瓦的屋顶,和我家一样的对开的小扇儿玻璃窗
校长家刚一动土,就引来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他家也的确是与众不同:先是每隔两米,就挖一个一米深的坑,用砖打好墩儿,然后才在上面打底梁。
“这房子盖起来,得多结实啊!”马老瞎站在人群中,惊叹地咧着嘴。
“早先的县太爷大概都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小三爸也满眼的羡慕。
“那底梁你们都没看出来吧?五零厚的墙!县太爷的房子也没这么厚。人家可不用再可哪儿划拉草木灰保温了。”王会计的话有点儿酸溜溜儿的。
“你就知足吧,管咋地你还住上大砖房了呢,我们这些人连薄砖房还没有呢。”
校长家的房子盖好后,大伙儿更是眼前一亮:蓝天白云下面,那高地基、大起脊,耀眼的白鱼鳞铁洋瓦盖儿,用水泥抹住红砖、庄重又威严的光滑墙面儿,还有那比我家大一扇窗户的大玻璃窗,威武雄壮、明亮晃眼。再加上那一长溜儿水泥抹的大台阶,校长家真是一鸣惊人。
有车卸黄豆或是拉豆饼、豆油的时候,他们家总是把大门敞开着。这时候,就会引来一群小孩儿,探头探脑、稀罕巴嚓儿地指点着大台阶:“看,大楼梯!大楼梯!”
小玲儿去喊老二回家吃饭,怎么拉都拉不动老二,老二死死地抱住校长家那满头花枝乱颤的榆树梅旁的门垛子、小脸儿浑儿画儿地哭着:“我要看大楼梯!我要看大楼梯!”
气得小玲儿把孩子狠狠地揍了好几巴掌。
校长家已经成了六家子名副其实的头等户。
他家不光外面风光,屋里也鲜亮。墙壁都粉刷了白石灰,地上也都打了水泥地面儿(别人家的红砖房里,都是沙泥儿抹的墙面儿,只有少数人家的地面儿上才铺了红砖),成群结队的阳光从大玻璃窗涌进屋里,都稀罕吧喳儿地到处摸着:白底儿蓝花的地板革炕面儿、青灰润泽的水泥地面儿、米黄色的组合家具、黑亮的大录音机、罩着水粉色罩子的黑白电视机……哪儿哪儿都纤尘不染。
搬进新房子不久,他家又买回了六家子的第一台大冰箱。那冰箱拉进院子的时候,大街上又站了一大堆看新鲜的人。
那个浅绿色的大冰箱,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浑身闪着金光。校长媳妇儿揸奓着双手,就像在护着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战战兢兢地护着它,生怕抬冰箱的人不小心会磕碰到哪儿。
第二天,小萍妈就把小萍给她买的一块儿猪肉冻了进去。没几天,驴脸对人的周秀珍也笑眯眯地把一条大鱼冻了进去。慢慢地,东家有块肉舍不得吃,放进他家冰箱里。西家杀只鸡留半拉,也存进他家冰箱里。气得校长媳妇儿火直往上蹿,可又不好意思当面儿拒绝。
“真特么后悔买了这个死玩意儿。费着电字儿不说,还得跟着生气。你说那豆腐匠儿老婆多有意思,整一盘子来戚儿吃剩的菜也拿来冻上。你说要是啥好东西也行,这破玩意儿你拿来凑啥热闹?这可倒好,自个儿家的东西都挤不进去了,这叫啥事儿这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校长媳妇儿边在大街上往回撵鸭子,边和我妈磨叨开了,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半边儿脸烧得通红。
“再有人来,你就告诉她,没地方了。”我妈背对着夕阳,看着她和那五只鸭子。
“唉,伸手不打笑脸儿人。街坊邻居地住着,一个个都笑嘻嘻地来了,你咋好意思往出推?我这也就是背地里跟你叨咕叨咕,还能咋整?”
校长媳妇儿的脸,苦得就像一根儿大苦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