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军老婆喜出望外,打酒买肉、煎炒烹炸,忙得脸蛋儿红扑扑儿的。
大波和弟弟小举却把住了大门口儿,死活不让他妈进家门儿。没招儿了,他妈只好住到了小玲儿家。
小三妈一听说小玲儿妈回来了,扑拉扑拉身上的灰,大步流星地就跑去了小玲儿家。
“玲儿啊,借你家的小镐儿使使。我家那井台子上的冰太厚了,我得刨一刨。”刚一踏进外屋门,她就高声大嗓儿地喊开了。
还没等忙着做饭的小玲儿回话儿,她赶紧又抻着脖子歪着头,向里屋张望起来:“哎?谁在你家炕上坐着呢?你妈回来了?”
小玲儿妈只好在屋里喊:“快来,进来坐会儿。”
小三妈几步就蹿进屋里:“哎呀妈呀,还真是你呀!这啥时候回来的?”
“刚进门儿一会儿,这脚还没捂热乎呢。来,上炕头儿坐一会儿。”
小三妈没挪脚,站在那儿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起小玲儿妈来:“嗯,还那样儿,没变!哎呀妈呀,这都多少年了,你看你那黑眼珠儿,还那么亮。真没变!”
小玲儿妈咧了咧嘴角儿,挤出一丝笑:“来,上炕坐一会儿。”
小三妈没动,还在打量着小玲儿妈:“你挺好的啊?在哪儿住了这些年?”
“东边儿山里。”小玲儿妈抹索了一把炕沿。
“那边儿的日子好过吧?”
“还行。你坐呀。”
“哦,我不坐了,这不是自个儿家打了口小井嘛,隔两天就得刨刨冰,哪有工夫坐呀,这一天到晚忙的,你串门儿去啊!”
小三妈又一阵风儿似地走了。
小三妈拎着小镐并没有回家,她直接去了朱大晃家,李大婶儿和马老瞎媳妇儿正坐在朱大晃家的炕头儿上闲唠呢。
“那日子八成过得不咋地,要是好,还能回来?”马老瞎媳妇儿一听说小玲儿妈回来了,就乐了。
“指定不咋地!你没看她那胳膊肘子上的补丁呢,补得都不是一样色儿的。都这阵儿了,还有几个穿补丁衣裳的?”
小玲儿妈又让闲唠的炕头儿热闹起来。
第二天早上,大孝子刘云一得到信儿,立马就赶了回来,他亲自把小玲儿妈接回了家里。
大秧歌在原来的学校操场——新盖的大队部和供销社门前,开始排练了。
屯子里的小学,早在一年前就搬到了垫道旁边儿的屯子后面。我们小学时的校舍被大队推倒,重新盖起了一长串儿的一面青新房子,作为大队部和供销社。
西边儿的彩云家,也和周围的挺多人家一样,都换成了一面青。这些脸膛儿通红、腰杆儿喯儿直的一面青,神气十足地端坐在屯子各处的雪地上,整个儿六家子,都变得生龙活虎了。
闲着没事儿,大伙儿都跑出来看练大秧歌。小玲儿妈也围着大孝子刘云新给她买的天蓝色儿的晴纶围巾,抄手站在了人堆儿里,美滋儿滋儿地看着大秧歌。她旁边儿和后面的人,都在互相碰着胳膊肘子、递着眼神儿、用下巴颏悄悄地指点着小玲儿妈。
时不时地,还有人挤过来和她打招呼。看有人和她说话,旁边儿的人都齐刷刷地扭过头、支棱着耳朵仔细地听着。
说话的人没说上三句,就憋不住地问起了她这些年在外面的生活。
“袅儿悄儿地在屋里待着得了,还跑人堆儿里去现眼,咋寻思了?”小三妈站在李大婶儿家门前的大道上,哭笑不得地筋着鼻子和眼睛。
“咳,反正也是那样儿了,咋整?硬着头皮挺着呗,早晚还不得见人?”李大婶儿倒是挺理解她。
“在那大山里憋了这么多年,八成儿是啥热闹也没看过,可是出来放放风儿了。咳,也怪可怜的。早知道这样儿,何必当初呢?”马老瞎媳妇儿叹了口气。
“我看他们两个啊,这回可都是铁了心地要回家好好过日子了。这玩意儿,还得是原配,这半路儿的咋地也是不行!”李大婶儿肯定地点了点头。
正说着呢,小玲儿妈抄着袖子缩着脖儿,无声地走了过来。小三妈眼尖,赶紧对李大婶儿使了一个大大的眼色,然后笑着冲李大婶儿的身后仰脖儿喊道:“不看了?”
“不看了,太冷了。” 小玲儿妈不自然地咧了咧嘴。
“快过来待会儿,我们正在讲古书呢。”马老瞎媳妇儿也笑着冲她招了招手。
“讲啥古书呢?” 小玲儿妈走了过来。
正赶上李大婶一个大屁憋不住了,她用手半遮着嘴小声喊道:“石达开出城了!”话音儿刚落,“嘡”地一声,一个响屁就嘣了出来。
几个人立马大笑起来。
平日在人群里,有个小屁都使劲儿夹着、直到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它挤成碎屁再悄悄放出去的李大婶儿,这会儿也不害臊了,她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着,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
马老瞎媳妇儿笑岔了气儿,捂着肚子、筋着鼻子、唉呀唉呀地直不起腰来。小三妈流着眼泪、一手抹索着马老瞎媳妇儿的后背、一手指着李大婶儿,笑得说不出话来。
谁也没想到的是,大伙儿讲讲的热情还没降温呢,刚一过完年,小玲儿妈和王世军又一块儿从六家子消失了,而且王世军还从家里卷走了500块钱。
李大婶儿被整迷糊了:“哎呀?这俩人儿,这是玩儿的哪一出儿啊?”
王世军老婆憋屈又窝火,两年后,就懊糟出了癌症,挺了不到一年的工夫,就死了。
大孝子刘云倒是没得病,他又东游西逛地过起了散仙儿的日子。
那几年,虽说生活变化挺大,常有意想不到的事儿发生,但仔细想想,那些事儿也还都在情理之中,没有一件像豆腐匠儿的死那样,让人没法儿接受。
那是分生产队后的第五个年头儿。
深冬的一天,豆腐匠儿让缺心眼儿的陈文喜跟着他去西北地拉苞米荄子。陈文喜在下面往上挑,豆腐匠儿在车上垛。
尖硬的西北风,小飞刀儿一样片在豆腐匠儿那老树皮似的糙脸上,让他不住地呲牙咧嘴抽鼻子。已经快拉到头儿了,这时候,地头儿的小路上走过来两个过路的小媳妇儿。小媳妇儿叽叽喳喳、边走边说笑,豆腐匠儿斜着眼儿笑眯眯地朝她们望了过去,唉,也是该然,他手上的劲儿也跟着跑了魂儿,没能抓住挑上来的苞米荄子捆,那苞米荄子捆竟秃噜一下立着扎在了马屁股上,马被惊得狂奔起来……
陈文喜吓蒙了。
豆腐匠儿被甩下马车,又被留着拢苞米荄子的煞绳缠住了腿,当时就倒在了地上,再也没能站起来。
狂奔的马车拽着豆腐匠儿,在尖硬的苞米茬子上跑过一垄又一垄……
灰蒙蒙的天空,低矮沉郁。只有几根草茎摇曳的白茫茫的田野空空旷旷。那奔跑着的马车,就像枝头惊飞的寒鸟,在陈文喜的眼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等陈文喜回过神儿来,又跑回屯子喊来了人,豆腐匠儿的衣裳已经被苞米茬子一绺儿一绺儿地扯碎,皮肉也被一条一条地撕开。那些挂在苞米茬子上的殷红血肉,在坚硬的冷风中,僵成了一条长长的红线……
他们找到豆腐匠儿的时候,豆腐匠儿只剩下了一副比苞米茬子还硬的骨架。
大家伙儿这个叹息呀:“也没造啥大孽呀,咋死的这么惨呢?”
和豆腐匠儿的凄惨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小萍家的好运连连。
那时候,小萍和她二妹妹都已经长大,有了追求她们的对象。她爸爸原先的单位也给他落实了政策,每个月都寄来养老钱。虽然他的养老钱不能和单位正式退休的工人比,但在六家子,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对改善他们家的生活来说,真是富富有余。
忙铲忙割的时候,虽然小萍爸不上地,但他能在家里给上地的老婆孩子做饭,让她们吃得香喷喷的,干起活儿来更有劲儿。
小萍妈带着小萍和她二妹有说有笑地走在树叶翻飞的上地路上,两个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的小伙子紧紧地跟在她们身后,她家的那点儿地,干起来一点儿都不用愁。
那天,看着小萍妈满脸喜气、唱嗷嗷儿地去打水,小海妈的鼻子都气歪了:“哼,真特么不公平。咱这整天跟头活驴似的,吃大苦遭大罪,口挪肚子攒的,啥特么也没攒下。你看人家,一辈子穷吃奘喝不干活儿,倒赚着了。”
“咳,没招儿。那老话儿咋说的了?人挣挣不过命去,你不信还真不行!”我妈也开始信命了,但她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不过啊,这人和人还真是不能比,你说咱要是像她那样儿,欠了一屁股的债,那还不跟头顶上压了一座大山似的,脖子都得压折了?还能喘过气儿来?光愁都特么得愁死!你看人家,不耽误吃不耽误喝、还不耽误穿。人家那些个孩子,哪像咱这孩子遭的这些个罪。你要是依咱想,她这辈子,算是永远也翻不过来身了。可谁特么知道,生产队黄了!人家就因为没有儿子,那三千多的欠账都一笔勾消了。你说这都上哪说理去?”
一连好几年,一提起小萍家的这事儿,李大婶儿也不住地咂嘴:“啧啧,啥人儿啥命,搬不倒儿(不倒翁),尖尖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