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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秀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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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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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连载

第一十五章

说起马老瞎爱看书的事儿,还有一个笑话儿。

1960年,他媳妇儿生第三个孩子马立民。月子里没米下锅,他趴在炕上看《三国》,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丈母娘进了他家,看老姑娘躺在炕上都快饿昏过去了,就摸着她的脑瓜门儿问:“你吃没吃点儿啥啊?”马老瞎媳妇儿脑袋略微动了动,啥也没说。老丈母娘冲着马老瞎就破口大骂:“你个瘪犊子,我老姑娘坐月子,连下锅的米都没有了,你还有心思看《三国》!”说着,她抓起笤帚疙瘩就跳上炕去揍马老瞎,马老瞎吓得滚下炕,抱着脑袋就往出跑,边跑边喊:“我这就去借,我这就去借!”

马老瞎媳妇儿嫁给马老瞎的时候,她老爹老妈都不同意,都嫌马老瞎家里穷,还嫌他眼神儿不太好。但马老瞎媳妇儿还是硬嫁给了他,而且一辈子都死心塌地地伺候他。

你别看马老瞎整天觑觑着眼睛佝偻着腰,就像一只大虾米。可一讲起古来,他立马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那些个半大小子,都爱听他讲三国、讲水泊梁山、讲七侠五义,只要他答应讲,让他们干啥都行。

年年冬天,马老瞎都会领着一群半大小子去大荒地圈野鸡。

大荒地在六家子西南,离屯子三四里远。苍灰低矮的天空,就像一顶毛茸茸的兔皮儿帽子,软软地扣在大荒地的头顶上。白茫茫的雪野,古朴苍凉。

他们一群人走进大荒地,就像十几颗小黑痣撒在了大荒地那丰腴的胸脯上。

马老瞎先是把眼睛贴在雪地上,不停地眨巴着,好大一会儿,才一抬手:“给我往西南追!”

半大小子们就箭一样地射了出去……

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马老瞎扛着一串鲜艳的野鸡、神气活现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他的身后,是一群屁颠儿屁颠儿的半大小子。

许是侠义故事讲得太多了,遇见不平的事儿,马老瞎总是比那些人高马大的还敢打抱不平。

有一回在北长垄子铲苞米,铲着铲着,治保主任大着嗓门儿喊了起来:“陈队长,你看看周宝子铲的,草都没铲干净!”

周宝子被队长训斥了一顿,又罚他返工了一大截儿。

其实,所有的人都是连铲带埋,周宝子已经够认真了。

马老瞎看不过去,就把锄头往地上一戳,胳膊拄在锄杠上,歪着头、觑觑着眼睛盯住治保主任:“狼吃看不着,狗吃撵出屎。那老实人,你老欺负他有意思吗?”

“就你能叭儿叭儿,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卖了?老子治理小地主,关你屁事儿?”

“老子?你特么跟谁称老子?别不知寒碜!你也就是狗尿苔一个,还是长在锅台后边儿的。少装那大尾巴狼!”

“我看你是找不自在吧?想跟地主穿一条裤子、坐一条板凳?好啊,那咱今儿晚上就开个大会,好好说道儿说道儿!”

说笑着的人们都收住了笑容,盯着他们俩不再说话。

马老瞎瞪圆眼睛大吼一声:“别特么拿开大会吓唬人!狐假虎威。你他妈虎谁呢你?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儿啊?告诉你,我可不是被吓大的。有本事,咱就当着大伙儿的面儿,好好掰扯掰扯,我就拿你和周宝子比一比,看看到底是你铲的干净,还是他铲的干净?”

“赶紧快点儿干活儿!别没屁瞎搁喽嗓子,我看你们都是没累着是不是?”

队长的吼声让大伙儿紧张的神情又松懈下来。大伙儿都明白,马老瞎是队长的叔伯妹夫,又是大队书记的亲妹夫,是亲三分向,是火就热炕。队长的话,就是在给马老瞎找台阶儿下呢,要是真整拧了,治保主任得罪的,可就不是马老瞎一个人了。

“哼,嘚瑟!”小海爸幸灾乐祸地咧了咧嘴,又抹了一把嘴巴子,“以为谁都像周宝子那么好欺负啊?小样儿的,这回可捅上马蜂窝了,等着看热闹吧。哼,那老陈家,可是一大窝子呢。”他又把下巴拄在锄杠上,别着两条腿,笑眯眯地盯着治保主任,“摊事儿了!”

“嘿,魔怔,你这天天着三不着两的,这回咋看这么明白?”小三爸笑嘻嘻地逗着小海爸。

“你傻子呀,这都看不明白?”

治保主任大概也是看明白了,所以他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说啥。

已经习惯了被人欺负的周宝子,刚才见马老瞎站出来为自个儿打抱不平,感动得眼泪在眼圈儿里直打转,可又不敢说啥。马老瞎和治保主任在那儿吵架,他低着头、紧张得直咬嘴唇,攥着锄头的手也不停地在抖着。直到队长把这场就要着起来的大火浇灭了,他才按按胸口、悄悄地出了一口长气。

按理说,周宝子跟治保主任那是没出五服的堂叔伯兄弟,都是一个太爷的子孙,是正儿八经儿的一家子。他们理应啥事儿都互相照应着,可治保主任整起他们父子来,就跟几世的仇人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宝子长得挺清瘦,还有些腼腆,那时候他有没有三十岁呢?我记不清了,大概没有吧。

我只记得他有两个孩子,他那个又丑又瘸的老婆成天吵吵巴火儿的,不是骂他,就是骂他爸爸。他们谁都不敢招惹她,因为他们是地主,理亏。

周宝子在家里受老婆的气,在外面更是抬不起头来,队长吆喝他就跟吆喝狗一样,啥土鳖活儿都是他干。

想当年,周宝子和治保主任的太爷靠扛大活挣下了一份家业。他太奶奶过日子仔细得远近闻名,一条小小的围裙,就补了四五十块儿补丁,都找不着哪块儿是原来的本底了。煮大碴子的刷锅水,她也舍不得给猪吃,盛进盆里,下顿当水饭喝。

周宝子的爷爷和治保主任的爷爷虽然都是一个爹娘生养的,性子却大不相同。周宝子的爷爷是小儿子,和老爹一样能吃苦。他娶的媳妇儿也和婆婆一样仔细会过,小两口儿口挪肚子攒,再加上分得的家产,很快就积下了一份让六家子人眼红的大家业。到周宝子他爸周正德出生的时候,他们家已经成了六家子的首富。

治保主任的爷爷虽说是老大,却特别的懒,又加上好赌,分得的家产,没几年的工夫就败光了,一辈子都是靠着周宝子他爷爷周济着度日。

在富裕家庭中长大的周正德虽说干啥像啥,是个远近闻名的好庄稼把式,但他没吃过苦,没受过屈儿,不懂得人世的艰难,更不懂得处世之道,整天一副天老大地老二、他就是老三的模样儿。他不光脾气爆,嘴还臭,全六家子没有一个人能入得了他的法眼。有事儿没事儿,他就叉腰站在院子里,对着长工破口大骂:“这特么是手干的活儿吗?上坟烧苞米叶子,糊弄你爹呢?全都特么是吃屎的货!”

年轻的小萍爷爷给周正德家耥地,为了省力气,就轻轻地扶着犁杖走。周正德发现了,一脚就踹在小萍爷爷的大腿根儿上:“你这是用手指头抠呢,耥这么浅?我特么是花钱雇你来祸祸我的吗?”小萍爷爷揉揉腿,只好一瘸一拐地用力按压犁杖,啥也没敢说。

光阴似箭,一转眼,治保主任已经满大街跑了。看着长得瘦骨嶙峋、尖嘴猴腮的孩子,周正德当着大伙儿的面儿,笑着招手喊道:“嗨,小蚂蚱子,过来过来。”

孩子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啥?

“就说你呢,过来!”周正德用手指点着他。

“哎呀?真像!你咋想出来的?”队长他爸伸着二拇指,指着孩子笑着,“你说这个熊孩子,他咋长的这是?还真特么像个蚂蚱子!”

周正德得意地笑了:“老母猪能生出大象来?也不看看啥模子!”

在周正德的眼里,治保主任他妈长得真是太没人样儿了。

就他这馊脾气和没有遮拦的嘴,天长日久,难免要得罪一些人。

有一年春天,天干物燥,不知是谁,半夜里点着了他家的柴禾垛。老大老大的两垛柴禾啊,转眼之间就被烧得精光。听说,在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那红红的火光都照亮了十多里地。

人家不光烧了他的柴禾垛,还在他家的窗台上压了一张字条:是我是我就是我,一年放你两把火,先点你的大草垛,再烧你的小鳖窝儿!

周正德怀疑那火是治保主任他爹——他的堂哥周三爷点的,因为前几天,周三爷去他家借粮,他不但没借给他,还把他臭骂了一顿:“指亲不富、看嘴不饱,一家子横躺竖卧不干活儿,成天穷吃奘喝的,谁特么老供着你败祸?我又不是你爹,凭啥一没吃的就来找我?告诉你,我可没我爹那善心,打今儿往后,你休想再指着我们家救济你一丁点儿!是个男人,你就领着老婆孩子下力气挣去!不挣,你就饿死!别属那养汉老婆的,不长记性!”

父辈分家的时候,家底儿都一样,周三爷他爸不上进,吃喝嫖赌啥都好,就是不爱干活儿。周正德他爸说他没正事儿,他眼睛一立:“不吃不喝不玩儿,活着有啥意思?成天在家划拉柴禾垛底子,那还叫个爷们儿吗?”

只出不入,分家分得的财产没几年的工夫就败光了。财不旺人也不旺,十个孩子只活下来三儿子和老姑娘两个。40岁刚过,他就撒开穷日子、甩手走了,留下老婆领着周三爷和他妹妹艰难度日。

周三爷和他老爹一样,败家等不到天亮,兜儿里有两个大子儿,也得跑去耍钱场,输光了再出来。

又穷又没正事儿,二十好几了,周三爷才娶了一个又懒又丑、没生过孩子的寡妇。一年后,有了他们的大儿子——治保主任。一家五口,全靠老妈春天摸大窝挣点儿钱,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还得靠周正德家周济。

周正德他爹活着的时候,看在都是老爹的儿孙份上,时不时地还接济接济他们家。等他爹一死,周正德就再也不屌他们了。他半拉眼儿看不上那支子玩意儿,他们和他说话,他也斜着眼睛带搭不理。

周三爷和他妹妹都恨死了周正德。他们常在背后骂他是王八蛋:“那个王八蛋,有俩骚钱儿就六亲不认、不知道自个儿姓啥了。秦桧还特么有三个好朋友呢,这个小抠儿王八蛋,早晚得特么倒大霉!”

“不瘟死也得让车压死!”

听着他们的咒骂,老妈赶紧制止他们:“别说那些个丧良心的话。这么多年,人家那房没少周济咱家了,你们爷们儿就没有一个省心的。我都说过你们多少回了,你们谁听过我的啊?自个儿不学好,还肚子疼埋怨老灶王爷。谁该你的呀?你们能不能也学学人家,下点儿力气自个儿挣去,别老指着别人。别人能救济咱一时,还能救济咱一世吗?人活在世,得有个志气啊。再说了,人家救济咱,那是人家的情分,人家不管咱,那也是人家的本分,咱穷,怨不到人家身上。”

“哼,肯定是我爷爷偏心眼儿,分家的时候偷着多分给他们了!”

周三爷自个儿不能挣钱,还瞧不上他妈摸大窝挣的那仨瓜俩枣儿。家里一进点儿钱,他就拿出来装大。没事儿的时候,常抱着他妈的铜钱儿笸箩、蹲在水坑边儿上砸鸭子脑袋玩儿:喯儿,没砸中,喯儿,还没砸中,他换了个姿势,再砸……咦,砸中了!他哈哈大笑着歪躺在了坑沿儿上。他妈咋骂他都没有用,只好心疼地挽起裤腿儿、跳进水坑里去捞铜钱儿。

不砸鸭子脑袋的时候,周三爷还常常被队长他爸拉去耍钱场看牌。当然,他基本上是只输不赢,因此人送外号“小送儿”。

本来就挺穷的一个家,被他败祸得更过不上溜儿了,他妈气得上了吊。

周三爷和他妹妹把老妈的死都记在了周正德的账上:“那个王八蛋要是有情有义地多拉帮着点儿,咱老娘哪至于穷得没了活路、去上吊?”

他们心里恨死了周正德,可实在没吃的的时候,还得舍着脸再去求周正德,直到周正德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

周正德觉得,自个儿刚骂完周三爷没几天,家里就出了这样的大事儿,不是他干的,又会是谁?他去报官,说了自个儿的怀疑,可挺长时间过去了,官家也没找着证据,只好不了了之了。

周三爷却跑到周正德家大骂了好几回。打那以后,两家也就彻底地断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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