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想,小于子能逃过“三鹿事件”之劫,应该是他运气好,而不是他有啥远见。因为那个突发事件,就算小于子再精明,也不可能预料得到。
那天,小于子家的牛场里来了四个外乡人——一对父母带着两个大儿子。他们在小于子家那长龙一样的苞米荄子垛围成的板凳形的牛场里,不停地转悠着,摸摸这头牛,拍拍那头牛,眼里都是喜悦和希望。
阳光也在牛场里欢蹦乱跳地打闹着,调皮地拍拍西边儿凳腿儿处铡草的三个人的后背,亲亲在奶牛间穿梭捡粪的两个人的脸蛋子,再像那四个男女一样稀罕巴嚓儿地摸摸嘴角儿流着白色粘沫儿、站着倒嚼儿的黑白花牛的屁股,再偷袭一下卧着做梦的黄白花牛的腿……
在我妈炕沿上坐着的小华,奇怪地望着牛场:“哎?这几个人有点儿怪啊,抹嗦了这么半天,咋还没定下来买哪个呢?咋摸哪个都稀罕巴嚓儿的?嘿,还真没见过老娘们儿出来买牛的呢。不行,我得好好信儿,出去看看去。”说着,她就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过了老半天,她才笑嘻嘻地溜达回来了:“你们猜,这几个人是干啥的?”
“不是买牛的?”我弟媳妇儿的好奇心也被激了起来。
“是买牛的。”
“哦。”我弟媳妇儿那被激起的好奇心又失望地落了回去,“买了几头啊,抹嗦这么半天?”
“全要了!”
“啊?”我妈和我弟媳妇儿一齐张大了嘴,都惊讶地看着小华。
小华乐着点着了一支烟,没有说话。
“看这几个人也不像是有钱的主儿啊?”我弟媳妇儿边向牛场里张望,边奇怪地嘟囔着。
“先交二十万定金,其余的赊账。”
“啊?小于子这么精明的人,咋能信得过不认不识的外乡人?让人给骗了可咋整?”我妈有些为小于子担心了。
“你放心吧,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骗别人的份儿,谁还能骗得了他?”
“想不明白。”我妈摇起了头。
“其实也不能说一点儿也不认识。”小华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儿,又看着烟圈儿轻轻地飘起来,才慢悠悠儿地说道,“那老娘们儿是七家子的姑娘,嫁到南河沿儿去了。这回看咱老家这边儿日子好过了,就带着老头儿和孩子回来了,想大干一场。”
“哎呀妈呀,要在七家子干啊?”我弟媳妇儿的好奇心又起来了。
“欠那么多账,小于子那个猴儿精还能让他们离开自个儿的视线?”
“在六家子干?”我妈也好奇起来。
“当然了,就在小于子家里干!”
“啊?”我弟媳妇儿惊讶得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小于子把这所有的奶牛都佘给他们,把自个儿家多余的那套房子租给他们住,牛场也都租给他们,为他们提供条件,让他们按月还款。”
“哦,这才是小于子的做派呀。”我妈如梦方醒,“我说嘛,咱这笨笨卡卡的都想到了,他咋还能不管不顾地大撒手呢?”
“哎呀,别说这么大的产业了,就是一根儿毛儿,他都得攥得紧紧的,他还能不管不顾地大撒手?不见兔子能撒鹰吗?”
“不是,这牛养得好好儿的,他卖了干啥呀?把牛都卖了,他能干啥呀?”我弟媳妇儿又不理解了,也觉得太可惜了。
“咳,你就放心吧,赔本儿的买卖小于子肯定是不会干的。对了,我好像是听谁说过,小于子想竞选村长。看来,这肯定是真的了。”
小于子之所以在“三鹿事件”之前、养牛业正红红火火的时候,就把奶牛全都赊了出去,那应该是他已经把志向从养牛业转向了从政——竞选村长。无事一身轻的人,才能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工作上,竞选的时候才更有说服力嘛。
小于子竞选村长的时候,正赶上村屯合并,原先的三个大队合为一个大村,村长无论从哪个屯子选,对另外两个屯子的人来说,都比较陌生。而小于子,却是方圆几十里大人孩子都知道的大名人。至于他是不是也像彩云她大哥那样儿,摸黑儿挨家挨户地送钱买选票,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选举的结果是,小于子当上了三个屯子的村长。
小于子当上了村长,并没给六家子带来更多的改变,家家还和从前一样,养牛的养牛、种地的种地。只是三鹿事件之后,卖牛的人家越来越多,外出打工的也越来越多,屯子里越来越冷清了。
当然,这也怪不得小于子,大势所趋、自然而然吧。
各人都有个各人的命,各家都有各家的运道,六家子人绝不会把自个儿的霉运怨到别人身上。能赶上出路这么多的时代,已经够幸运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不过,小于子在当村长期间,自个儿家的房产倒是猛增了好几倍,他把小半趟街的房子都买到了自个儿的手里。我家,已经被他围成了一座孤岛。而且,他还在哈尔滨的市中心给两个儿子都买了房子。
“哼,他买这些房子,还不都是当村长贪占的钱。”提起小于子的这些房产,大伙儿说啥的都有。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小于子的时气点儿就是高。他幸运地逃过了“三鹿之劫”不说,当村长,还赶上了小学合并到乡里。各村都在争先恐后地卖校舍,小于子更是不甘落后。他不但把校舍给卖了,还把六家子的两个大坑和挺多杨树也都卖了。
一届任满之后,小于子因为不识字、开会也记不了录,工作起来实在是费劲,到下一届选举的时候,他就自动地放弃了参选。
不当村长的小于子,也没啥事儿可做了,于是,他又打起了养牛的主意,因为养牛业比前些年又开始好转了。
他把大约五六垧的后大园都买了下来,建了一个奶牛基地,还在基地的后面种了一大片青储饲料。那三趟长长的红色彩钢牛舍,在蓝天白云下面、在广阔的绿色庄稼地的半包围中,就像一个独立王国,傲然地屹立在天地之间。
我家房后那条不知走了多少代的人和车,也就是老牛头儿拉着老牛太太的棺材走过的大道,也被小于子拦腰截断了二百多米,两头安装了不锈钢自动大门,成了他家的院中路。不光是我家,屯子里的所有人,想要去东北方向的大园或地里干活儿,都只能从屯子里边儿绕道走了。
小于子不光在自个儿家的房子里扶植起了四个养五六十头奶牛的大户,还把屯子里的一些散户也都拉到他的基地里,集中挤奶。虽然他自己家不亲自养牛了,但沾着政策的光,他这个养牛基地又得到了八十八万元的政府补贴。
每回提起小于子,小华都眯缝着眼睛愤愤不平:“唉,真是越有钱越有钱啊!”
“那是。这阵儿这人,光靠出苦大力已经发不了家了。要想挣大钱,要么你自个儿本钱大,要么,你就得有后台,能利用政策。像咱们这些平头小百姓,两眼一抹黑儿的,能知道啥政策?和上面没有交情,谁给你提供信息?你得像人家小于子和陈文彬那样儿,不光自个儿有钱,还和上面的领导都是好朋友,那才行。”
“哎呀,老太太,八十多岁了,思路还这么清晰呀?”我笑着逗我妈。
“啥清晰不清晰的,那都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我妈不屑地撇了撇嘴。
“其实,这只是咱们这儿的一种特殊现象——有特殊关系的少数人才能暴富。人家南方根本就不是这样儿的,人家啥事儿都透明度很高,政府的服务意识也特别强,个人凭本事发展,所以人家那里到处都是小老板。个人都发展起来了,地方也就富裕了,全国各地的人也就都往人家那里奔了。”
“咱们这儿,哼,多亏了现在国家的政策好,大伙儿才过上了好日子,要不然,就更特么完犊子了。”
“咱这儿也会越来越好的,随着社会流动性的不断增强和年轻一代的慢慢成长,先进的思想观念和思维方式也会慢慢地渗透过来,各种规则也都会慢慢改变的。特别是像小宇这样年轻有为的专家学者也回来参加建设之后,要不了多久,咱这儿也会重新焕发青春的,六家子会有更多的新人,摆脱掉小于子和陈文彬那种野蛮的生长方式,自然而然地成长为新时代的潮头人物。”
当初,陈文彬当上奶站站长之后,随着财力的不断增大,和上面的交往也越来越多。特别是有了梅子的辅佐后,人脉的大网越织越大。慢慢地,他和乡里的领导们都成了好哥们儿,县里也到处都有熟人。他不光能及时地了解新政策、掌握新情况,贷款也都是几十万上百万地贷,所以,他干起事儿来,全是大手笔。
前些年,因为奶户逐渐减少,一些大户又都被小于子拉走了,陈文彬的奶站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风光。于是他关停了奶站,又贷款成立了一个农业合作社。他在附近的几个屯子租种了近二百垧地。并把亲戚朋友家的地也都算作是他合作社的地,一共凑了二百多垧。因此,他不光从政府那里套了很多的补贴,还得到了很多的农药、化肥、种子等农资补助。
五年前,他连贷款带补助,又先后购进了二十多台播种机和收割机,外加一些起垄蹚地的设备,成立了农机合作社。听说,这些机器不光购买的时候有补助,到报废的时候,还会有补贴。前年,他又买了五架无人机,用无人机给庄稼掸药,既不用大热的天儿在密不透风的庄稼地里遭罪,还不会在农药的包围中受到毒害,非常受大伙儿的欢迎。还有秋天的时候,有的下洼地积水太多,进不去车,也可以用无人机往出运苞米,省时省力。因此,每到春种、夏锄、秋收的农忙时节,一辆辆大车、一架架无人机从陈文彬的农机合作社轰隆隆地开出去,开向附近的村屯、开向更远的地方……钱,也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淌进陈文彬的腰包儿。
陈文彬作为政府扶持的农民企业家,去年又得到了一百多万的无息贷款,他把六家子的南大坑填平,在上面建了粮食烘干塔和粮仓。秋天,就可以把方圆几十里的粮食全都收进他的粮仓里了。
那些闲坐在小涛家门前板凳上的老头儿们,就爱迎着微风、就着花香,像当年掰着手指头计算胖丫儿爸当拖拉机手家里一年能省多少粮食一样,计算着陈文彬的各項收入,天天算得有来道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