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学习抓得紧,每天都要天黑了才放学。
八里地的回家路,走起来要四五十分钟。小海总会尽量地放慢脚步,不把我和彩云落得太远。陈文彬就说小海是想和我搞对象。小海追着打他,他们两个在雪地里转着圈儿地疯闹,我和彩云在后面,用手闷子捂着冻僵的耳朵和脸蛋儿,因为鞋底儿打了大大的冰疙瘩,走起来一拐一拐的,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注意他们在说啥。
那时候的陈文彬,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隔棱子,不招人喜欢。
小学的时候,我们班上就我和陈文彬学习最好,每次遇到难题,马老师总是让我们两个来回答。
但是我很讨厌陈文彬,他不光爱欺负人,连踢土喀拉都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轻轻地踢着玩儿,他却像是有血海深仇似的,下死命地狠踢,那土喀拉崩到你身上,生疼生疼的。放晌学的时候,他还老爱趴在粪堆后面拿大土喀拉打女生,连跟他同岁的堂妹二假小子也不放过,惹得暴脾气的二假小子整天跟他打架。他打不过二假小子,就使固咚招儿,我们冬天在西大坑打出溜滑儿的时候,他就领着听他话的大波往我们露脚脖子的鞋窠儿里扬雪,真是烦死人了。
那时候,每当雪花盛开的冬天,我们都是整天待在西大坑里。秋天沤过麻的半坑臭水,已经冻得结结实实,一点儿臭味儿也没有了。我们打出溜滑儿、拉爬犁、抽冰尜儿,你喊我叫,把天都快吵翻了。可一离开大坑,没走出去多远,那吵嚷声就会变得影影绰绰儿、渺渺茫茫了,就像是被收进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大坑外面的世界,一片洁白。平日那些道上的坑坑洼洼儿、道边儿的圪囊草粪、院子里的破狼破虎、房顶上苫房草的乌漆嘛黑儿,都被厚厚的白雪打扮得焕然一新。
这样干净的世界,再配上耀眼的太阳光,还真有点儿仙境的味道。看着这一俊遮百丑的凡间,不光孩子欢喜,大人也高兴。
那天,马老瞎媳妇儿站在李大婶儿家的障子边儿上,看着园子里厚厚的白雪和雪地上欢蹦乱跳的耀眼阳光,乐呵呵儿地对李大婶儿说:“你瞅这天儿,多好!看着哪儿哪儿都亮堂,这心里可真敞亮。”
“可不是咋地,腊月里这样的天儿还真是不太多呢,这亮堂儿的,心里咋这么得劲儿呢。我记得,我还是小姑娘儿的时候,也有一个这样的天儿,那是我头一回注意到这样的天儿。那天,我和我讷讷去镇上置办年货,那一道儿,就是这样的日头暖洋儿洋儿地照着,那雪地又白又亮。那时候,树可比这阵儿多多了,两棵树影儿中间,亮得都变成了金色儿,好像可哪儿都是过年的味儿,你说把我给乐的,那个蹦啊。唉!这一晃儿,我都比我讷讷那时候的岁数大了。”
“嗯呐,这日子就是不禁混。你说这一天天过得缺盐少醋的,愁了这样儿愁那样儿,难熬得不行。可回过头去一瞅,这日子过得还真是快,你看我,这大半辈子都混没了。”
“谁还不说是,我刚嫁过来那阵儿,你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片子呢,这阵儿,你那大儿子都结婚了,你说我们能不老吗?”
“就是啊,这一辈一辈的,真是赶人啊。你看这再过几天,又过年了,又老了一岁!唉。”马老瞎媳妇儿叹口气,摇了摇头。
“不禁混,这一眨眼儿就是一辈子啊。咳,不想这些了,越想越没奔头儿了。”李大婶儿摇了摇头,又笑着说,“哎,你过年的嚼货儿办置得咋样儿了?”
“差不多了,淘完米了,明儿个就撒年糕、蒸豆包儿。我们家现在戚儿也少了,买了几斤肉,再杀两只鸡,再发点儿面、蒸点儿馒头。老瞎说了,今年这麦子比往常年分得都多,过年的时候咱也炸点儿丸子和大果子啥的。我说行!难得过个这么宽绰儿点儿的年,也让孩子们高兴高兴。”
过年,那可是我们小孩子掰着手指头盼着的幸福时刻。家里宽绰儿的时候,大人们就会提早去十五里远的镇上置办年货。鞭炮放在炕梢儿的炕席底下、糖块儿和冻梨放到院子里的苞米楼子上。买来新布,我妈还会领着我和弟弟去校长家,求校长媳妇儿帮我们裁衣裳。校长媳妇儿手特巧,能比照旧衣裳裁出洋服衣裳来。
虽然校长媳妇儿裁的衣裳没有陈文彬他妹妹那买现成的衣裳合体好看,但能有新衣裳穿,也够我们美上好大一阵子了。
那时候,我家跟前儿的这些小姑娘,只有陈文彬他妹妹能穿上买现成的衣裳,就连小萍她们姐妹,也都是穿的自个儿妈妈做的衣裳。
但是陈文彬家的条件再好,也遮盖不住陈文彬的讨厌。只是没想到,长大了,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隔棱子,心眼儿有点儿歪。
不过,他说小海想和我搞对象的事儿,还是几十年后,小海跟我说的。
要知道,我们上高中的时候,说谁想跟谁搞对象,那可是一件特别磕碜的事儿。要是真的有谁和谁搞了对象,大家伙儿准能把他们讲讲出大粪来。
豆腐匠儿家的凤霞,就差点儿被这些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凤霞,从小就不光厉害,还特别爱美,用老娘们儿的话说,是个得瑟匠儿。
哪回洗头,她都得半劈开一截秫荄棍儿,把刘海儿夹住、卷起来,一边扫地擦箱盖儿,一边用手把着秫荄棍儿,直到头发干透了,才拆下来,让那弯弯曲曲的刘海儿枝儿巴叉儿巴地在脑瓜门子两边儿颤悠着。
后来,她又改用烫热的炉钩子卷头发,只要从她身边儿走过,你准能闻到一股燎猪毛的味儿。
凤霞长得挺俊。那弯弯曲曲的刘海儿下面,是一张白嫩的脸,用她妈的话说:“气死太阳!”可她天天还要擦挺多的粉,就像在扒了皮儿的煮鸡蛋上又抹了一层白灰。
天天睡觉之前,凤霞都要把她那补丁裤子使劲儿地抻来抻去,抻完了,再叠板正、压在枕头下面。第二天穿出去,就能有两条直直的裤线。
凤霞的鞋也和彩云的一样,老是干干净净。一回到家,她就赶紧把鞋脱下来,摆在连接南北炕的小腕子炕上,再换上穿破了的旧鞋在家里走来走去。
小三妈和李大婶儿都看不贯她这得瑟劲儿,一瞅她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过来,李大婶儿就筋起了鼻子:“这爆土扬尘的,还迎风摆柳呢!”
“你可别糟贱那迎风摆柳了,她这叫水蛇腰!”
她听不着她们在说啥,但她知道,她们的嘴里肯定没啥好话。
她才不在乎呢!她照样儿乐呵呵儿地和她们打招呼,说话的时候,还笑眯眯地眉毛向上一挑、眼神儿向右一飞、眼皮儿再使劲儿地向下一眨。
哎呦,小三妈的嘴就快撇到天上去了:“啧啧,浑身不剩二两肉了,还得瑟呢!”
“嗯哪,这个孩子,体轻。”就连挺和善的马老瞎媳妇儿也皱起了眉头。
“成天就知道描眉打鬓摆浪子,走个道儿还一拧三节儿的,这要是给她插根儿鸡毛翎儿,她都能飞到天上去。这种秧子货,谁娶家去谁倒霉!”
“你也别说,这孩子手还挺巧的,你看她自个儿做的鞋,多是样儿!干活儿也麻利。”
“千根针万条线,本分才是根本。这找媳妇儿我可告诉你,不光要查她的三代,连后槽牙你都得给她掰开了,好好查看查看!真的,错定一门亲,殃及九代根。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小三妈咬着牙,狠狠地瞪了一眼已经走远的凤霞。
有一天,凤霞的眼睛被她爸打成了乌青的硬核桃。
“活该,早就该揍了!要是早点儿管教,哪至于到今儿个?”一向看不惯凤霞的小三妈,又撇起了嘴。
过后我才知道,凤霞挨揍,是因为她和七家子的一个初中同学偷着搞对象了。那小子给她来了一封信,邮递员把信放在了生产队的石磨上,让大伙儿给拆开看了。
“天呢,啥玩意儿这是?这么点儿就敢偷偷摸摸儿地在外面搞对象,也太不要脸了!”
“谁还不说是!胆儿那么肥,指不定干出啥事儿了呢!”
“唉,现眼啊!”
听见大伙儿的议论,小萍奶奶坐不住了:“都是你们给惯的!祖宗八代的脸,全特么让她给丢没了!你们还咋有脸出去见人?”
豆腐匠儿也坐不住了,他不光是恨凤霞丢人现眼,还恨她没眼力,没找个正装儿:那小子不光家穷,人也不着调,流里流气的,不是个正溜子。
“你放心,我就是把她剁吧剁吧喂鸭子,也决不能让她嫁给那个二滑屁!”
打那以后,她们家就死看死守,绝不允许她和那小子再有任何的来往。
对背后的指指点点,凤霞走在大道上,小脖儿梗得更直了。她拿着一块儿白底儿蓝花的小手绢儿,边走边扇风儿。走到小三妈面前,还故意使劲儿地扭扭腰,小脸儿向上一扬、眼睛一抹搭、似笑不笑地在鼻子里哼一声。
小三妈气得肚子一鼓一鼓地:“呸!都让人讲讲成臭狗屎了,还贱呢!赶紧自个儿吐口唾沫沁死得了,省着现眼!”
一九七八年夏天,才拼搏了半年多,我们还没整明白化学方程式究竟是咋回事儿、全等三角形到底该咋证明?就走进了高考的考场。那一年,因为底子薄、师资力量有限,我们学校一个也没考出去。但是县里突然通知:高二的学生可以留下四分之一成绩好的,升入高三。于是,我和陈文彬又成了我们县文革之后的第一批高三学生。
小海和彩云他们就算正常高中毕业了。
毕业后,小海和彩云都回生产队干活儿去了,虽然心有不甘,但他们还是接受了现实。
那时候的凤霞,也不知是自个儿想明白了,还是岁数小、本来就不定性,小海回到生产队没两年,她就把心思又转向了小海。
凤霞比小海大三岁。也许是为了少让那些老娘们儿在小海妈面前下舌吧,她比从前收敛了许多。走道不再那么使劲儿地拧屁股了,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是尽量地柔顺。
小海妈在大园摘芸豆,她就主动过去帮忙。小海家起土豆儿,她也提个筐跑去帮着干,麻利快得一个顶两个。
溜窗户缝儿的时候,天已经非常冷了。寒风抽打着万物,也抽打着小海家的窗户。脆薄的玻璃和窗框之间形成的大小缝隙,都发出了悠长凄厉的颤栗哭音儿,刺得小海妈的耳膜滋儿滋儿直叫。她咧咧嘴,赶紧用手上的窗户纸条儿先糊住一条又大又宽的缝隙。她又抹浆糊又溜缝儿,跑进跑出的,没一会儿的工夫,手就冻得跟猫咬的一样,还直抽筋儿。就在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凤霞跑了过来,二话不说,接过小海妈手里的窗户纸条儿就干了起来……
凤霞干活儿,干净麻利快,就连特别挑剔的小海妈也挑不出啥毛病来。
慢慢地,小海妈给凤霞的笑脸儿越来越多,看她的眼神儿也越来越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