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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秀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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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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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连载

第一十七章

打那以后,天天晚上我们都想着照片儿、想着自个儿该有多好看,直到想得再也睁不开眼睛了,才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梦里,还常常会笑出声儿来。

一个星期后,我们终于看到了朝思暮想的照片儿。那一张张眼睛瞪得大大、脸皮儿绷得紧紧、木鸡一样呆滞的面孔,并不好看,但我们还是幸福地笑了。

至于马老瞎媳妇儿借给我的那四块钱,好像直到瓜市儿,我妈卖了瓜和鸡蛋,才替我还上。

那时候,六家子的大多数人家要想干点儿啥事儿,都得指着瓜市儿。

“你等瓜市儿的!”这是我小时候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瓜市儿,不是卖瓜的市场,是吃瓜的时节。对于不产水果的六家子来说,瓜市儿,就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光。

那时节,会过日子人家的园子里,茄子、辣椒、黄瓜、西红柿、倭瓜、豆角,都提拉嘟噜鲜鲜亮亮,想吃啥就摘啥。不会过日子的人家,除了黄瓜和西红柿不够吃,别的也都有的是。

当然,最好吃的,还是刚从生产队的瓜地里领回来的香瓜,白里透黄的苹果瓜、又甜又面的白沙蜜、又大又脆的金道子……

要是隔上几天,生产队还不放瓜,我们憋不住了,就会趁着月色向瓜地摸去。

一弯纯银打造的月牙儿,冷冷地挂在青蓝的夜空上,亮得都能听见叮叮当当的脆响。散碎金银似的星星们挤眉弄眼儿,嘁咕喳咕地正在欢聊着。

通往瓜地的苞米地里,嘎巴嘎巴的拔节儿声、不知名的小虫和蛐蛐儿吱吱嘀嘀的欢唱声、还有微风吹动苞米叶儿的沙拉声,把一溜儿小黑影儿的脚步声隐藏得神不知鬼不觉。

我们就像一缕游魂儿,悄悄地游进了瓜地旁边儿的谷子地里。

我们在贴着瓜地的那一垄,轻轻地扒开一道小缝儿:老瓜客儿正甩着用马鬃做的大苍蝇甩子,在窝棚前面来回溜达。没人敢出声儿,也没人敢动。直到老瓜客儿再也耐不住蚊虫的叮咬,走进了窝棚,我们才像弹弓打出去的小泥丸儿一样,唰地一下弹进瓜地。只是太害怕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管生孰,见着大个儿的瓜就拽下来,塞进掖入裤腰的衣裳里……

回家的路上,我们抱着肚子,边蹦跶边悄声地念叨:下定决心去偷瓜,不怕牺牲往里爬,排除万难摘大的,争取胜利抱回家!

第二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坐在家里的后窗台上,扔着两条小腿儿,边吃香瓜,边望着后大园那波浪似的土豆花海和更远处的苞米阵,心里甜滋儿滋儿的,美极了。

屯子里孩子们的叫嚷声、院子里鸡鸭猪鹅的吵吵声,都渺渺茫茫的,我像是听见了,又像没听见。突然,一阵幽幽的笛声穿过还没散尽的炊烟、越过一座座土黄的茅草屋顶,从遥远的前街飘了过来。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儿,立刻在我的嗓子眼儿和胃里翻腾起来,我想哭?想笑?我也说不明白。

瓜放得多的时候,好多人家都会挑上好的,拿去哈尔滨换零花钱儿。有一回,我妈让我也背上一书包,和她们一块儿去。

坐火车得起车票,费钱,还会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警察”抓住,把东西没收了。

前一年,我妈带着我弟弟去哈尔滨卖鸡蛋,刚一下火车就被抓住了。他们先是和其他被抓的人一块儿,被圈在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后来,又被关进了一个小屋,我妈怕那些带着红袖箍、凶神恶煞的“警察”吓着我弟弟,就让他在候车室里待着别动,等她回来。

那时候,我弟弟还不到十岁。曾跟着妈妈去过两回哈尔滨的他,左等右等,也等不着妈妈。他怕极了,看着外面天都快黑了,就以为妈妈是自个儿先走了。他哭着跟随人群走到了站台上,正好看见来时坐过的火车,他就跟着人群上了车。

火车哐当哐当走了好大一阵儿,走上了松花江大桥。他这才知道,自个儿坐错了车。

他大哭起来,乘警了解了情况,让他在呼兰站下了车,还告诉他,再坐车返回去。下车后,天已经黑了,我弟弟蒙头转向,不知道该咋办,就自个儿瞎走。后来,他就在一座房子的墙根儿底下睡着了。

我妈的鸡蛋被人没收了不说,还被关了一天。等她被放出来,我弟弟已经没了踪影儿。我妈哭着喊着,找遍了火车站的角角落落,又在火车站附近的大街小巷找了一宿,也没找着我弟弟。

她满嘴火泡地回了家,我爸和我舅又立刻去了哈尔滨,可他们还是没找着我弟弟。

我弟弟在呼兰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他看着那些陌生的房屋和街道,又大哭起来。

一个老头儿看他在那儿哭,就问他咋地了,知道了情况,老头儿不但给他买了一个烧饼,还把他送上了火车,并嘱咐乘警,到哈尔滨后,一定要把我弟弟送到回家的车上。

等我弟弟自个儿摸到家,已经半夜了,我爸爸和我舅舅还在哈尔滨没回来呢。

打那以后,我妈就很少再坐火车去卖东西了。她们总是先约上好几个人,一块儿走着去,回来的时候,就从她们熟悉的某个豁口儿钻进站台,等火车关上门就要启动的瞬间,跳上车门外的踏板,抓住门扶手,蹲着搭车到镇上。

有一回,她们赶到火车站,客车已经开走,正好有一列货车停在那儿,就要出发。她们就和另外十多个同路的人一块儿翻上货车,坐进了货车厢里。又舒服又省钱,他们美得嘎嘎直乐。

可到了镇上,货车却没停下来,而是咣当咣当地一直向前跑去。傻了眼的他们,把着车厢帮不停地跺脚叹气,可又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听任货车自作主张、一意孤行。直到到了一个特别大的车站,跑累了的货车才慢慢地喘着粗气歇下脚来。他们赶紧跳下车,又爬上了一辆反向的货车,蔫头蔫脑地听着货车咣当咣当地向哈尔滨驶去……

等他们折腾到哈尔滨的时候,已经大半夜了。又饿、又累、又困,一个个都像霜打的茄子秧一样抬不起头来,可还得一步一步地倒腾着两条细腿,慢慢地向家挪去……

从那以后,货车她们也不敢再搭了。

那天晚上,我们七八个人也是半夜爬起来,扛着瓜,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垄沟儿垄台儿,走毛道儿去的哈尔滨。

那晚的空气温中透凉,被露水打湿的衣裤贴在身上,让人不由得一激灵。磕磕绊绊中,我那还闭着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

月亮地儿里,苞米、高梁、黄豆、瓜秧子,棵儿是棵儿蔓儿是蔓儿,枝枝叶叶都像是笼着一层细纱,又能看得真真亮亮儿。水蓝的夜空上,星星们冷冷地眨着眼睛,防贼似地紧盯着我们,只有月亮一脸宁静,默默地在听着李大婶儿的笑话儿。

“哎呀妈呀,你说那‘豆腐匠儿’老婆磕磕巴巴儿的,可真是逗死个人!”

“咋地了?”

“春天的时候,我去她们家借耙子,正赶上那两口子夹障子。他老婆在里面边一手立着秫荄,一手把着里边儿的障带,边用脚埋着里边儿的土。‘豆腐匠儿’在外面边把着外边儿的障带,边埋着外边儿的土,边用绳子勒着障带。勒着勒着,就听他老婆使劲儿地喊了一声:勒!‘豆腐匠儿’哈了哈腰。他老婆急了,又喊了一声:勒!‘豆腐匠儿’卯足了劲儿,猛地往下一蹲,你说那老娘们儿的脸啊,眼瞅着一点儿一点儿就憋成了紫茄子色儿,我还纳闷儿呢,咋回事儿呀这是?哎呀我的妈呀,你说这老娘们儿连哭带喊地憋出了一句啥?”

“啥?”

“勒——勒手了!”

“哈哈哈……”

我们沙沙的脚步声和长短不齐、飘忽不定的影子,过一个屯子就惹起一屯子的狗叫。那烩成一锅的狂叫,把整个屯子都叫翻了个儿,估计那些熟睡的人,翻身都得恨恨地咕哝一声:“又闹啥鬼呀?”

那是我头一回去哈尔滨。

哈尔滨可真大,楼可真多!哈尔滨的味儿咋那么好闻呢?那是啥味儿呢?饭店味儿?雪花膏味儿?洋烟卷儿味儿?汽车味儿?还是啥味儿?我蒙了。但指定那是六家子、公社、甚至是镇上都没有的最好闻的味儿。

那些哈尔滨人可真干净,白白嫩嫩的,一脸傲气。

我曾经在小萍她奶奶家见过一个从哈尔滨来的戚儿,她的脸上也是这样的神情。

那是一个比我稍大一点儿的小姑娘,白得透亮儿的脸蛋儿,好像一碰就能碰出水儿来。她说话的声调儿可真好听,就像电影儿里的人一样。我仰着脖儿、不眨眼地盯着她看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天上下来的小仙女儿。只是她总斜着眼睛、一脸瞧不起我们的神态,让我的心里不太舒服。

领她来的那个老太太,是小萍奶奶的姐姐。虽说她和小萍奶奶眉眼儿之间细瞅挺像,但看上去,她要比小萍奶奶年轻十来岁。她盘腿坐在炕上,慢条斯理儿地卷着烟,慢声细语儿地唠着家常,那气度,可真是尊贵。

小萍她们那一大家子,都特别敬重哈尔滨来的戚儿。戚儿要走的那天,小萍妈、小萍她大娘和小萍她三婶儿,都㧟着装满茄子、辣椒、豆角的筐赶过去送行。

“按理说吧,我也应该像几个嫂子一样,给大姨带点儿园子里的青菜。可这些茄子辣椒啥的,都是水汽货,存不了几天,还死沉死沉的,大姨拿回去,吃不了也是烂,我就不跟着几位嫂子凑这热闹了。我给大姨攒了50个鸡蛋,再带一只老母鸡。虽说也拿不出手,可还算是有点儿营养的东西,多少就是我这个当晚辈的一点儿心意。到啥时候,我也忘不了大姨对我的好。”

周秀芹的话音儿刚一落下,小萍妈就不是心思了:“大姨对我们的好,谁也不会忘了,眼下我们几个条件差,比不了你,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大姨,你别嫌弃我们的东西贱,等我们条件好了,孝敬你老的日子在后边儿呢。”

“看你们说的,你们的心意大姨都领了,谢谢你们!有空儿都去哈尔滨串门儿去,虽说家里也没啥好嚼货儿,去住几天,那城里和咱这屯子还是不一样儿的。”

“那还说啥了,人家周秀芹去住了一宿楼房,回来走到哪儿显摆到哪儿,一直显摆了好几年,那神气的!”小萍妈的眼神儿里斜过了一缕嘲笑。

那时候,不光是周秀芹,对所有的六家子人来说,能在省城的楼房里住上一宿,都是一件特别值得炫耀的事儿。这还不光是炫耀的时候有面子,那种见过了大世面的荣耀和享受过高级生活的幸福,只要自个儿一想起来,心里也会扑腾扑腾地美上老半天,就像现在那些连吃饱饭都成问题的穷人,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机会,让他去欧美游玩儿一趟一样。所以,在省城的亲戚面前争抢着买好儿,也就不是啥怪事儿了。

只是那时候的我,还不懂这些,看着大人们为了巴结讨好哈尔滨人,不惜互相埋汰、互相踩弄,哈尔滨以及哈尔滨人在我的心里,简直就成了天堂和天神。

我终于见到哈尔滨了!

她比我想象的天堂还要美,我左瞅右瞅,眼睛不够使了。

妈妈她们去街角卖瓜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蹲在小胡同儿里看堆儿。

我看着面前坦坦然然、从从容容走过的每一个人,望着四周那三四层高的大高楼,和每一座高楼上那一扇扇打开着的窗户,闻着让我痴迷的哈尔滨味儿,心里突然涨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和卑微……

那天卖瓜,就我一个人吃了一个买来的烧饼。其他人都是边嚼着自个儿带的苞米面儿大饼子,边数着手里的小毛票儿。但她们都跟吃着饺子似的,把脸笑成了红彤彤的大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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