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被小于子压过的陈文彬,又压过了小于子。
不过,把他们两个放在一块儿比高低,都是那些坐在小涛家门前的外人闲扯淡的事儿。至于他们两人自个儿有没有较劲儿的心理,那就只有他们自个儿知道了。
不幸的是,小于子的奶牛基地建成没几年,有一回喝酒的时候,不知怎么,他竟突然昏倒、人事不省,送到医院虽然抢救过来,却落下了脑梗的后遗症——一走道儿就脚画圈儿、手挎筐儿、脖子也像插了钢筋一样。
从来都不信佛的小于子,出钱在南大坑的南边儿建起了一个变压器房那么大的小庙。
屯子里的人,初一十五都可以去庙里上上香,死人的时候,也都能到庙里去报报庙儿。大伙儿都挺感激他。
“你看这屯子这阵儿,虽说人是越来越少了,可信佛信主的不但没减少,还越来越多了。你说怪不怪?”坐在洒满阳光的炕上,我妈一脸的困惑。
“其实信啥倒无所谓,就是这些说道儿挺烦人,看着瘆得荒。”我弟媳妇儿咧了咧嘴。
“都有啥说道儿啊?”我好奇地问。
“信佛的,成天磕头、上香上供,讲什么阴曹地府的,让人头皮发麻;信主的,成天顶着白手巾跪着祷告,吃增生粮,还不让上坟烧纸。”小华头都没抬,眼睛仍盯在手机上,“反正是各有各的令儿,还都说别人是邪教。”一缕光打在她的头顶,她那焗了油的头发油亮油亮的。
“哈哈哈,”我笑了,“这信佛的以前倒是知道点儿。信主的还真没见过。不过,文明祭奠倒是和政府的号召一致了。”
“说是那么说啊,真做起来,谁家能那么做?哪家的兄弟姐妹当中,不是信啥的都有?你主张这样儿,他主张那样儿,吵吵来吵吵去,吵吵得倒是挺热闹,可谁也做不了谁的主,最后还得是随大流儿。”我妈冷笑了一声,“哼,只要是死了人,不管是家贫家富,雇吹鼓手那都是必须的。吹吹打打、呜呜哇哇,至少也得三天,有的都整七天。最好笑的是,有些人家不光雇来吹鼓手,点酒报庙儿的时候,还请来了专业干白活儿的帮着哭丧。你说这又不是演戏,你自个儿的老爹老妈你没有眼泪哭啊?还找别人来帮忙哭灵,那伤心也是能替得了的?这不成了演戏了吗?”
“谁还不说是,你就说老朱家那一窝子吧,那都穷成啥样儿了?那年那老太太死的时候,那排场摆的,哥儿几个拉的饥荒,好几年才特么还上。你说这不是有点儿太过份了吗?咋地也得量力而行啊。”小华说着把手机揣进了兜儿里。
朱大晃两口子一辈子不会过日子,也没给孩子们攒下啥家底儿。全屯子差不多都住上大砖房了,他们家还住着土坯房子。后老伴儿生的五个儿子,两个没说上媳妇儿。儿子们和他们老两口儿说话,都嘴巴啷叽儿的,一点儿也不尊重,更别提孝顺了。
十八年前,朱大晃老婆得了一场大病,在家打了半个多月的点滴,不但没见好,到最后,连药液也滴不进去了。小大夫摆了摆手:“不行了,赶紧准备后事吧。”
她大姑娘——豆腐匠儿老婆,去了七家子,想再找大神儿给看看,大神儿说:“没事儿,你妈死不了,她还有一年的阳寿呢。”
还真就被大神儿给说中了,没几天,朱大晃老婆竟自个儿慢慢地吃饭了。
第二年,豆腐匠儿的二儿子盖新房子,家里挺紧巴。
豆腐匠儿老婆站在小萍妈家的院子里,看着小青菜边儿上那一大片五颜六色的马食菜花,悄悄地跟小萍妈叨咕:“这要是按大神儿算的,我妈这一年的阳寿也快到了,这要是算得真准,可咋办呢?我这手里今年也太紧了。”
小萍妈哈哈大笑:“我看这回啊,她可是没算准。你看你妈多硬实,她还能死?”
没想到,还没到日子呢,朱大晃老婆竟真的死了,她死的前两天,还好好儿的。
几个儿子都让豆腐匠儿老婆雇喇叭儿,豆腐匠儿老婆没有钱,不想雇,好脸儿的老五火儿了:“你丢得起那人,我们还丢不起呢。行,你当姑娘的不雇,我们儿子雇!我们就是出去抬钱,也要把这事儿给办得风风光光!”
豆腐匠儿老婆没招儿了,只好逼着二儿子出去抬钱替她雇了喇叭儿。为了这事儿,二儿媳妇儿和二儿子差点儿离了婚。
那哥儿几个又抬钱雇了哭丧的。
朱大晃家那破狼破虎的院子里,又像当年一样吹吹打打地热闹起来,只是当年的浪曲儿变成了如今的悲调儿,当年那些出来进去活蹦乱跳的青壮年们,如今都已经弯腰驼背、齁喽儿气喘,再也没有精神头儿吹吹唱唱了。
每回提起朱大晃家的这些陈年旧事儿,小华都像说书的一样,讲得热热闹闹。我妈的眉头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哼,活着不孝,死了乱叫,有啥用?有那钱,还不如趁活着能吃的时候多给她买几个香蕉和苹果吃呢。我可告诉你们啊,我死的时候,啥也不要,就给我袅悄儿地埋了得了。”
“看大嫂你说的,你家又不是朱大晃家那条件,你这也是辛辛苦苦一辈子了,真有那一天儿的话,就是你自个儿不讲究,他们两个也不能让你就那么窝窝囊囊地走啊。”
“那叫啥窝囊?那是安安静静。”
“你这样想不对!人这一辈子,就死这一回,冷冷清清的也太没面子了。只要家里还过得去,就算是头拱地,也应该让老人走得风风光光的。当然了,也不能像老朱家那样儿,还抬钱雇哭丧的,哭老爹老妈那是儿女的本分,是你从心里头淌出来的悲伤。还自个儿哭不出来雇人哭,真是太可笑了!”
小于子建的这个小庙,真是太合大伙儿的心意了,它不光让逝去的灵魂、也让活着的脸面都有了一个安放的场所。
可建了庙、烧了香、拜了佛,小于子的病也没治好。他先后做了三次手术,病情却越来越严重了。到后来,他不但走不了道,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整天躺在医院里,有人来看他,他只能眨巴眨巴眼睛,算是一种回应。
“你就说吧,上哪说理去?”小华掐灭了只抽半截儿的烟,“咳,啥也别说了,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人家小于子,就是命好。你看人家,都快成植物人了,还是死不了。这天天躺在医院里,因为保险买的多,再加上合作医疗的报销,都不用自个儿家花钱。谁能跟人家比?”
“咳,要我说啊,像个活死人似的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呢。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这心里明镜似的,着别人活蹦乱跳、吃香的喝辣的,那心里得多难受?我看那钱换来的啊,可不是寿命,是折磨!”
“好死不如赖活着,还是活着好。”小华说着又掏出手机打开了微信:“你看这小三媳妇儿录的昨儿晚上的大秧歌,录得可真真亮儿,你看这凤霞浪的,多美!哎呀,批发部的韭菜降价了,我一会儿买点儿去,包点儿韭菜馅儿饺子吃,妈的,没有人家的好命,就自个儿对自个儿好点儿,别白活了一辈子。”
“嗯呢,小于子他们家确实是步步都走字儿。”我弟媳妇儿看了一眼小三媳妇儿在群里发的大秧歌视频,又接茬儿说起了小于子家。
“那还说啥了?这阵儿这是吵吵着将来会往镇上动迁,就算是八字儿还没有一撇儿,你家这房子也不能卖了。要不的,他家早早晚晚都得把你家这房子给买下来。”
小于子家确实是在惦记着我家的房子。有一段儿时间,我弟弟和弟媳妇儿都有点儿活心了。这一吵吵着将来可能会动迁,才又死了心。不过,就目前的情况看,就算是不动迁,我觉得小于子家也不会再买我家的房子了。如果奶牛基地黄了,他家在屯子里整这么多房子有啥用呢?
我每回回家,都盼着小华能来串门儿,她唠嗑儿特能爬蔓子,从东扯到西、从南扯到北,前八百朝、后五百代,六家子的三姑六婆、大事小情儿,没有她不知道的,说起啥事儿来,还有根儿有稍儿、活灵活现的。
这不,说着说着小于子,她又扯起了治保主任。
“要说这人啊,啥时候也别把事儿做得太绝了,你知道自个儿啥时候会落难?”说起治保主任来,小华又是满嘴的感慨。
嫁到七家子的周小英她二姐,前些日子查出了子宫癌。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又摊上了这样的大病,一家人都愁得唉声叹气。
周宝子他大姐的儿子医科大学博士毕业,在哈尔滨是有名的肿瘤大夫。有人就给治保主任出主意:“找周宝子他外甥给好好看看,你们那都是至亲,咋也比外人强。能不花大头钱,就不花那大头钱,省点儿是点儿。”
治保主任硬着头皮去找周宝子他大姐,周宝子他大姐眼皮儿都没撩一下:“有病就去医院看呗,医院的大门不是敞开着吗?”
“这不寻思着找找熟人,能给好好看看嘛,你说咱这屯子人到了那大医院里,两眼一抹黑儿的,哪儿也找不着哪儿。啥也不懂不说,还净花些冤枉钱。唉,啥是家里有也行,家里没有啊!咱这不都是自家人嘛,能给照应着点儿,就给照应着点儿吧,要不咋整?”治保主任搓着手,尴尬地笑着。
“医院又不是我们家开的,我们能照应个啥?我妈年纪轻轻的她招谁惹谁了,她死得那么惨,谁把她当自家人了?哼,自家人,毒起来比外人更狠、更毒!”周宝子他大姐气哼哼地转过脸去,“做人得积德,缺德的事儿做多了,早晚都得遭报应!”
治保主任有点儿坐不住了。
“我老爹那年病成了那样儿,谁认他是自家人了?谁照应他了?不照样儿得干着活儿,还得挨着揍!那宝子要是有自家人照应着点儿,哪至于年纪轻轻的,就走上了绝路?好好个儿子,跟着他妈天天受后老儿的气,十五岁就投了井。我们这一家子,啥时候见过自家人?”
治保主任的脸红得就像个猴儿腚,只好讪吧嗒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