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德家的这场大火,让挺多人都幸灾乐祸:“咋样儿?光有钱也没用吧?还得有人缘儿!”
第二年,苞米刚刚灌浆,周正德家长得最好的一块苞米地让人给搂折了一大片。他心疼得头顶上冒火、脚底板儿冒烟,他叉腰站在大街上,跺着脚地咒骂了好几天,可就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蹬蹄尥掌四下出击,却怎么也没找着那个可以攻击的对象,引来的,只是一片嘁咕喳咕的讲讲声和半遮半掩的嬉笑声。
打那以后,周正德再也不趾高气扬地到处骂人了。他对他老丈人说:“这阵儿我是想明白了,啥都没用,悄没声儿地挣钱攒钱、添房子置地,才是真格儿的。你就看着吧,用不了多久,我一定会成为我们那十里八村响当当的大户。”
他心里想着要悄没声儿地闷头发财,不再到处树敌,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不注意,又露出了本性。
那天,他拎着一桶有些发臭的酸菜要往门前的壕沟里倒,被周三爷的老伴儿看见了:“他老叔,你别倒,这大苦春头子的,我家啥菜也没有,你都给我吧。”
周正德撩了一眼没心没肺的周三爷老伴儿,对周三爷的千仇万恨一下子又涌上了心头,他不由得使劲哼了一声,眼睛一抹搭,转身就拎着那桶酸菜去了后院,他把酸菜全都倒进了茅楼儿里。
大家伙儿背地里这通讲讲啊:“多过分你说,这也太特么狠心了!别说是亲叔伯嫂子张嘴了,就是大街上过来的要饭的,你也不能这样对待啊!”
所以,土改的时候他被分光家产、天天挨打,也没人同情他了。
周三爷家终于苦尽甘来。
他家不光住进了周正德家正房的西屋,分到了周正德家的大躺箱,周三爷他妹妹还当上了农会的妇女主任。
那时候,周正德媳妇儿刚生下周宝子的弟弟,正在做月子。周三爷他妹妹就带着一群民兵来到住在下屋的周正德家,抄起烧得通红的烙铁,就往周正德媳妇儿的奶头子上烙。周正德媳妇儿吓得没了人声儿,一边儿嗷嗷嚎着,一边儿使劲儿地缩着身子四下躲着。可双拳怎敌得了四手?没一会儿的功夫,她那两个奶头子就被周三爷他妹妹给烙了个稀巴烂。
周正德媳妇儿硬是被周三爷他妹妹活活给烙死了,还没满月的孩子也活活地饿死了。
一年后,周三爷他妹妹结了婚。奇怪的是,她做月子的时候,两个奶头子无缘无故地烂了起来,疼得她就跟杀猪一样嗷儿嗷儿直叫。有一回,她疼得昏了过去,一醒过来,就瞪起两只血红的眼珠子,说话也变成了周正德老婆的声调儿:“你要啥我给你啥呀,你把我的两个奶头子烙得稀巴烂……”
大伙儿都惊呆了,还没反过味儿来,她又嗷儿嗷儿地喊了起来:“该!活该!谁让你烙人家了?烂死你也不解渴儿!”
周三爷他妹妹虽然在那场大病中熬了过来,但她还是没熬过30岁,就早早地死了。
拥有大家大业的时候,周正德一直以为:他的子孙永远也不会过苦日子。哪承想,他的家业连他自个儿都没靠住。顶着个大地主帽子的周正德,不光自个儿要经常挨批斗、再也直不起腰来,连儿子也跟着吃苦受气、抬不起头来。
有一天,周宝子干活儿回来,看见我同学——队长的小儿子陈文彬,正在大街上踢他三岁的儿子:“臭地主,我踢死你!我踢死你,小地主崽子!”
周宝子赶紧跑上去,大喊一声:“干啥呢你?”
陈文彬停住脚,瞅了周宝子一眼,哼地一声使劲儿一推,就把那孩子推倒在了地上:“去死吧,小地主崽子!”
孩子的鼻子抢出了血。
周宝子举起拳头要打陈文彬,可拳头在半空中晃了半天也没敢落下去。
回到家,他老婆又拍着大腿祖宗八代地噘开了:“天呢,我上辈子是抱人家孩子下井了,还是掘人家的祖坟了?老天你为啥要这样惩罚我、让我落在了这个狗窝里?我招谁惹谁了,我要跟着你们倒霉受气,连孩子也特么得跟着天天挨熊受欺负。你们这些个扫把星啊,咋不都早点儿瘟死了?老天爷呀,赶紧让他们都嘎嘣儿地瘟死吧!要不就让大车把他们都压死!让我们娘们儿都快点儿解脱了吧……”
听着她的咒骂和哭嚎,周宝子一声儿不吱。周正德翻了翻眼珠子,长出一口气,㧟上筐去后大壕捋青草去了。
腊月的一天,外面飞着鹅毛大雪。得了肾炎的周正德浑身浮肿地躺在炕上,听说治保主任召集他和老牛头儿等几个四类分子去大队糊棚,他只好强撑着哼哼呀呀地去了。
干活儿的时候,他因为胳膊浮肿得实在抬不起来,就停下来喘了一会儿。
“你敢偷懒儿?”治保主任抄起板条子,噼里啪啦地就抽在了他的脸上。
周宝子从外面走过,听见老爹的惨叫,赶紧跑进屋里:“我替我爸干一会儿吧,他浮肿好多天了,胳膊实在是抬不起来。”
“你没事儿干了是不是?刨井台子上的冰去!给我快点儿!”
周宝子只好低下头,乖乖地走了。
第二年深秋的一个傍晚,太阳已经落山,被谷子垛围起来的场院里,又阴又冷,光线比外面暗了挺多。高高的谷子垛上,一些细弱的草茎正在冷风中哆哆嗦嗦地打着寒战。地面上,几片儿干枯的苞米叶子翻滚着,瑟瑟地躲避着冷风的抽打。
周宝子干完活儿,正从场院里往出走,就快到大门口儿了,他突然看见一个小马驹儿在吃地上的苞米。他怕小驹子撑坏了,就往出撵它,谁知越撵,那小东西就越往里跑,跑着跑着,就一头扎进了谷垛中间的夹缝儿里。越往出打它,它就越往里拱,拱着拱着,腿一伸,憋死在了里面。
看着憋死的小马驹儿,周宝子吓蒙了。他哆哆嗦嗦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咋办。
队长知道了情况,阴着脸只说了一句:“吃完饭,开批斗大会!”
大伙儿都回家吃晚饭去了。场院里只剩下周宝子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更加昏暗的空场上,就像一截儿枯死的树桩。
一个小时后,猪倌儿老王头儿在生产队的猪圈里,发现了周宝子吊着的尸体……
周宝子死了,他的两个姐姐摇晃着他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
没有月亮的夜空,星星们半眯着眼睛、探头探脑地躲在云层里,都不敢正眼细瞧周宝子家的悲伤。
他家那瘆人的凄厉嚎啕,把周围的孩子们都吓得早早钻进被窝儿、捂起了脑袋。很多人家的屋子里,都响起了老娘们儿的叹息声……
但是没过多久,大伙儿也就把周宝子忘了,就像忘了一只曾经熟悉的小猫儿小狗儿,该说笑说笑,该扯淡扯淡。六家子,还是老样子。
铲地的时候,那些岁数大的扯淡扯累了,就趁着歇气儿,赶紧把锄头往地头儿一横,枕上去呼呼大睡;年轻的精力旺盛,有的摔跤,有的叫号儿,有的在旁边儿看得哈哈直笑。
我虽然很累,但也不想睡,我更愿意坐在地上、望着远处胡思乱想。
没有遮拦的大地,平平地铺向天边,天的尽头儿远远的、淡淡的、渺渺茫茫的,那里都有啥呢?
我突然对远方有了一丝好奇和向往。
那时候,除了公社,我已经去过通火车的十五里远的镇上。直到这会儿,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回我们去镇上的情形。
那回,不知是谁起的头儿,我们几个攒了几毛钱的小女生,竟然动起了照相的念头儿。
为了能在照相的时候穿上那件我惦记了好久——土黄、浅黄、还有黑色儿搭配在一块儿——看上去糊了巴黢的格子上衣,我磨了我妈整整两天。我妈实在是烦透了,就随口说了一句:“我没钱,你要能自个儿借着,你就买!”
我一个高儿蹦起来,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就冲出了家门。
我根本就没想我妈是啥用意,我也不清楚,大人之间借一块钱都挺难的,谁会借钱给我这个小毛孩子呢?
我走了一家又一家,谁家都没有钱。但我还是不死心,仍在不停地走着、借着。
好像我这一辈子的执着和胆大在那一天全都用没了,真的,在那之前和之后,我都没再有过那样的执着和大胆。
老天还真是不负苦心人,就在我走了两趟街之后,马老瞎媳妇儿借给了我四块钱。她是相信我,还是相信我打着的旗号——我妈呢?这个,我到现在也没整明白。不过,我的格子上衣是有了着落,我妈再也没有理由不给我买了,虽然这很出乎她的意料。
那天早上,我们每个人都穿上自个儿最好的衣裳上路了。
那一路,全都是光滑坚硬的小毛道儿,我们疯着笑着,走几步就跳起来,抓抓那些比我们高出一头的苞米叶子,就连抓到手上的腻虫和蜘蛛也都不那么恶心人了。
刚一走进镇子,嘻嘻哈哈的我们立马就闭上了嘴,一个个端肩缩脖儿,胳膊根儿紧紧地夹着身子,心也突突地狂跳起来,眼神儿更像抻皮筋儿似的四处弹着。等我们终于找到照相馆的大门就要往里进的时候,突然又都不由自主地一齐收住了脚步,往后坠着屁股、你推我搡、探头探脑地谁也不敢先走进去。
那回照相为啥没有二假小子呢?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二假小子家已经搬去了萝北她大哥那里。
她大哥当兵转业,分配到了萝北的一个农场,农场的条件特别好,她大哥就想办法以父母年纪大了、弟弟妹妹还小为由,让他爸把弟弟妹妹户口上的年龄都改小了,把全家都接去了萝北。
在那之前,二假小子她爸因为领导无方——六家子一直也没甩掉“穷六家子”的落后帽子,已经被公社撸掉了大队书记的职务。公社把致富有方的韩家窝棚的大队书记调来了六家子。二假小子他们家那么快就搬走了,大概是她爸的脸上也有点儿挂不住吧。
不过,这倒也成全了他们家。那时候,凡是有点儿能耐的人家,都会想方设法地把家或是孩子整到外地去,远远地离开这个穷六家子。
王世江的大儿子和队长的二儿子,就是家长托门子找关系,给整到七台河的煤矿,下井当上了临时工,让同龄的小伙子们都眼热得要死。
那天,没见过世面的我们,在照相馆门口儿推搡了好半天,才最后决定:一块儿推门进去。
门倒是被推开了,想不到的是,我们像在家里那样儿平伸着腿往里一迈,就听“咕咚”一声儿,我们都尖叫着栽在了一块儿。
原来,照相馆的地面是凹下去的,屋子里又阴又暗,根本就看不清啥。
我们又羞又臊地爬起来,扑拉扑拉屁股和腿上的土,又做梦似地打量起眼前的一切。
传说中,照相师傅小胡那孩子一样瘦小的身体和他那负责开票儿的天仙一样的媳妇儿,不就在我们的眼前吗?那传说还真没错,他们的长相可真是天上地下。
不过,在我们的心里,他们都是一样地高不可攀。
胡师傅把一个扁盒子装进了照相机,又把自个儿埋进了蒙着照相机的紫红色儿的大绒布下面:“别动,眼睛都瞪大了,眨巴眼睛就照成瞎子了!”
没有一个人敢眨眼睛,出来的时候,小萍说她都瞪出了眼泪。
照完相,走在明晃晃的大街上,闻着饭店里飘出来的馒头和花卷儿的香味儿,瞅着那连成长串儿的红砖房、刷成黄色儿的旅社饭店供销社、还有刷成绿色儿的邮局、刷成白色儿的医院,瞅得我们都直眼晕。那里面会是啥样儿的呢?我们瞪着惊奇的眼睛,左瞅右瞅,却没敢进去瞅瞅。
就在我们四处乱瞅的时候,有一趟火车到站了。随着一声嘹亮的汽笛和枯哧枯哧的启动声儿,出站口儿吐胰子沫儿似的,吐出了一片密密麻麻、拎着大包小裹、急匆匆赶路的男女老少。虽然这些人很少说话,但大街上立马就热闹起来。
大地方就是大地方啊,不光大街上热闹儿,连屋子里都要比路面儿上矮挺大一截儿。哪像六家子,啥都明晃晃的,藏不住一点儿秘密。
我们对镇上原有的敬畏又增添了好几分。
带着见过大世面的欣喜和一缕说不出来的卑微,我们啥也没吃就回家去了。
打那以后,天天晚上我们都想着照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