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不知情的小于子无意中招惹了他们,一场大战也在所难免了。只是小三兄弟俩并不了解小于子的身手,他一个打他们两个,绰绰有余。当然,小于子还是有所顾忌,并没对小三哥俩下死手。
小三哥俩没占着便宜,被人拉开后,骂骂咧咧地跑回家,一人取把镰刀,趁小于子没在家,把小于子家后园那片绿莹莹、水灵灵儿的土豆秧子,搂了个片甲不留。
小于子媳妇儿看着那一地的残枝败叶,气得呜呜直哭。
小于子知道后,去找小三爸说道,小三爸没在家,在前园的黄瓜架旁蹲着扒葱的小三妈,直起腰杆儿,一撩头发、立起了眼睛:“哼!你那么大个人了,把两个小孩子揍成那样儿,我还没去找你算账呢,你倒找上门儿来了。你说吧,你咋赔医药费?”
小于子一愣神儿:“你这大人咋也不讲理呢?”
“你特么说谁不讲理?你再给我说一遍!”小三妈两眼冒火地歪着头,一手叉腰、一手用大葱指着小于子,一副就要奔出来拼命的架势。身后那满架的黄瓜花儿,都瞪大了眼睛笑嘻嘻地等着看热闹。
小于子一看这架势,又是一愣怔,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开了,边走还边叨咕着:“这啥人家这是?”
小三妈扑拉扑拉手,得胜收兵地笑了:“小样儿的,敢特么跟我耍横儿?找错人了!别看你在哈尔滨啥都特么敢干,在六家子这块儿地盘儿上,还轮不到你!你个小山东棒子,这回我看你能咋地?小样儿的,你就是有三头六臂,在这儿,是龙你也得给我盘着、是虎你也得给我卧着。想特么随随便便地支毛儿炸翅儿、可哪儿横踢马槽啊?做梦!”
小于子大概也想到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吃亏有时候就是占便宜吧,要不然,他怎么会就那样不了了之了呢?
小于子媳妇儿高高瘦瘦的,两朵红霞似的颧骨上方,细长的眼睛整天笑眯眯的。我挺喜欢她。
生大丫头之前,她干净利索,屋子也收拾得整整齐齐。
有了孩子,她就没工夫总收拾屋子了。渐渐地,屋子里就有点儿骚、也有点儿乱。
不知是听着孩子哭闹心,还是看着屋里乱心烦,小于子越来越能发脾气。他骂起媳妇儿来,就跟个老娘们儿似的,啥砢碜嗑儿都能整出来。
我家在后面盖新房子的时候,小于子家的户口已经在六家子落下。第二年,他要了我家西边儿的新房号儿,也盖了三间大砖房,我们又成了邻居。
这时候的小于子媳妇儿,已经生了第二胎——双胞胎儿子。三个孩子,她根本就忙不过来,只好把娘家妈接了过来。
老太太哄一个小子,小于子媳妇儿带着丫头、哄着另一个小子。大的哭小的叫,他们家里成天热热闹闹。
那时候,六家子已经开始发展养牛业,小于子不再总往哈尔滨跑了,他也在家里养起了奶牛。
哈尔滨的哥们儿们没少借给他钱,所以,他一起步就比别人高出挺多。别人家养两头三头的时候,他家就养了十多头。别人家养二十多头的时候,他家已经养到七八十头了。家里长工短工雇了四五个。早上两点多钟,黑漆漆夜色正浓,他们家已经灯火通明、人喊牛叫了。就是解放前六家子的首富——周正德,恐怕也没敢梦想过这样的阵势吧。
小于子媳妇儿挺能干,她既哄孩子又喂牛,用我妈的话说,“那是拳打脚踢。”
可啥活儿也不干的小于子,还是老骂她,而且还是当着她妈的面儿,一口一句CAO你妈地骂着。
丈母娘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就抱着孩子到我家来坐着。老太太那塌下去的腮帮子也气得鼓了起来,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这个驴性巴道的玩意儿,我真不能在这儿待了,明个儿我就回家去!”
“咳,他就那脾气,看在姑娘和孩子的份儿上,别跟他生气了。你把自个儿气个好歹的,他都不知道咋回事儿呢。”我妈劝着她。
“不行,我明个儿指定走,我可受不了这个,啥玩意儿这是?他就不是个人!”
老太太在我家一直坐到园子里的枝枝叶叶都浸在月色里,月光已将门前的障子及上面挂着的豆角和喇叭花的枝叶都描画在白亮亮的人行道上,才不情愿地抱上孩子回家去了。
第二天傍晚,我家正在吃晚饭,老太太抱着孩子又走进了我家的院门。
“这老太太也没走啊。”我看着她慢悠悠儿地走在我家那开满豆角花和喇叭花的障子边儿上,不由得笑了。
“咳,也就是说一说吧,走啥走?她进来可不许提那茬儿了。”我妈边探着脖子向外望着,边叮嘱着我。
老太太已经进了屋。
“你家饭挺早啊,快上炕里坐着。”我妈把她让到了炕上。
“我一撂下饭碗就出来了。不愿意听他们成天计咯计咯的,要不是心痛我这苦命的姑娘,舍不得让这个孩子遭罪,我早就回家去了。”
“能帮帮就帮帮吧,三个孩子,你让她一个人咋带?”
“唉!”老太太长叹一声,“没招儿啊,就这命了!”
驴性巴道、大字不识一个、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小于子,就是干起来了。
六家子人眼红嫉恨,可还是得服人家小于子:胆儿大、心细、脑子好使。
一样的养牛,大伙儿是盲人骑瞎马,摸着往前蹚。人家小于子没过多久,哪头牛该加料、哪头牛该减料、哪头牛有了毛病该咋调理,都整得明明白白,比屯子里的兽医还要老到。
挺多人都不得不去找他讨教。曾经多么瞧不起他的人,去求教的时候也得点头儿哈腰、满脸堆笑。马老瞎说得好:“你以为求人那么容易啊?还想要面子、放不下架子,那还能求人?老祖宗造这个求字儿的时候,就告诉你了:求,那得撩起衣襟儿弯下腰!”
牛群发展起来以后,小于子又不安心于只在家里养牛了,他还要倒牛。他去内蒙古、也去建三江,每拉回一车牛,就有挺多买牛的人围上来。一时没卖出去的,就养在自个儿家的牛场里。挺一般的牛,经他调理一阵儿,品相儿就会大变。再卖,就特别容易。
当然,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有的牛买回来卖不出去,养在自家的牛场很久,也带不上崽子。这时候,一肚子心眼儿的他,就想出了一个“高招儿”——在来人看牛之前,把一个矿泉水瓶子塞进牛的子宫里,买牛的一模,还真是带了崽子的,就高高兴兴地把牛买走了。
小于子既是养牛大户,又是贩牛大家,钱也滚雪球儿一样越滚越多,他把他家西院儿的房子也买了下来。
牛养的多了、久了,也有老了或是出奶少又没卖出去的。
那天,他家那被霞光映得通红的牛场里,来了几个穿藏青色西服的人,小华奇怪地看着牛场,问我弟弟:“那些人看着不像是买牛的啊?”
“是保险公司的。”
“保险公司的上他家牛场来干啥?”
“小于子给他家那些不太好的牛都上了保险,听小工说,今儿早上小于子用塑料袋把两头该淘汰的老牛脑袋捂严实了,一个个地都把它们活活闷死。完事儿之后,就报告保险公司,说牛意外死亡了。所以保险公司就来人了。”
“哎呀妈呀,可真狠!”我弟媳妇儿咧起了嘴。
小华赶紧跑去牛场看热闹。
不一会儿,她又跑了回来:“完事儿了。”
“咋整的?”我弟弟问。
“给理赔了。”
“嚯,真有本事。”我弟弟笑了。
“这样做也太缺德了。”我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不光得到了保险公司的理赔,那买淘汰牛的也来了,一会就拉走了。”小华点着了烟,“这脑袋瓜子,可真特么够转儿,连理赔带卖淘汰,跟卖了一头好牛差不多了。”
我弟媳妇儿因为养牛,连牛肉都不忍心吃,小于子这么做,她气得牙根儿直咬:“这也太特么缺德了,他咋下得去手了?”
小华吸了口烟,斜着嘴角慢慢地嘘出一缕细长的烟雾:“是,这人吧,做事儿得有分寸,不是啥事儿都能干的,苍天有眼!”她又猛吸了一口,眯起眼睛盯着慢慢嘘出的烟雾,声音幽幽的,好像是走进了岁月的深处:“听说解放前县城建庙那阵儿,我二姨他们屯子的大地主老吴头儿,把一位大师请到家里闭关,农历六月二十五,老吴家杀猪庆贺马王爷生日。没想到,被四个大小伙子按住的大肥猪,竟然挣脱出来、跳墙跑了。那肥猪一直跑到大师闭关的屋子里,流着眼泪跪在了大师的面前。大师看了看它,说:‘你前生是个杀猪的,今生人家也要杀你,你得接受这个果报,快去认账吧。不过,你既然来求我了,你被杀之后,我就超度你去做人。但你要记住,不要抗债不还!’那肥猪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又自个儿跑出去,心甘情愿地被杀了。老吴家从那以后,全家吃素,再也不杀生了。”
“啊?真的假的?”我弟媳妇儿眼睛瞪得像个大眼儿灯。
“那还有假?你别说,那老吴家全家吃素不杀生,还真得到好报了。”小华掐灭了手里的烟,挺直了身板儿:“解放那会儿,别的屯子的地主都没少挨打,有的都被活活打死了。我二姨他们屯子的农会主席就特别善良,只是做做样子就完事儿了,一回也没往死地打过人。别的屯子的烙铁队去他们屯子分浮财,那个农会主席就把他们接到一个院子里,让民兵把守着院子,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们,就是不让他们走出院子。那些人在那儿靠了半个多月,也没办成事儿,只好蔫咕咚地撤了。”
“那屯子的地主富农可真是交了天大的好运,才遇上个这么善良的农会主席。”我妈感叹地说。
“那老吴家积德行善,没挨着狠打。农会主席心慈面软,也给儿孙们积下了阴德。人家那些儿孙,一个个不是当官的,就是在城市里有工作的,没有一个是出苦大力的。”
“嗯呢,这人,还是得多做好事儿!”
“可不是咋地,你没听人说嘛,那烙周正德媳妇儿的周小英他老姑,生孩子的时候那奶头子都烂成啥样儿了?不到30岁就早早地死了,这不是报应吗?还有那斗死老牛太太的周秀芹,又咋样儿?这大伙儿都是亲眼见着的。你说有那么好的家业又有啥用?哼,反正我是相信,早早晚晚,都会找上来的。”
六家子的这些陈年旧事,也许小于子并不知道,不过就算是知道了,他这棕熊一样壮硕、连恶鬼都不敢上身的人,还会忌惮啥呢?
他一如既往地想着各种法儿发财。
背地里,大家伙儿对小于子的做法,也是又撇嘴又翻白眼儿,可一见了小于子的面儿,人人的脸上又都笑成了妖艳的大烟花儿。
已经有了钱又搬回六家子住的小三,自个儿不养牛,也求不着小于子,可一见到小于子,也是点头儿哈腰满脸堆笑,一口一个于哥。等小于子一离开,他又一歪头,呸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呸,狗卵子!”
小三变了,变得让我感到有些陌生。但仔细想想,也正常,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能不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