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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秀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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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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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连载

第六章

我不知道那个下晌儿为啥会在我的记忆里烙得那样深,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只要一想到间谷子苗我就会想起那个下晌儿,想起西北地那一垄垄绸缎一样甩向远方的谷子苗儿。不过,在我当时的脑瓜子里,那些谷子苗儿可没有这么可爱,也没有这么清晰。那时候脑子是混沌迷蒙的,我唯一能清楚意识到的,就是《洪湖赤卫队》里的张副官咋就死了呢?就没有人能救他吗?他为啥就死了呢?为啥呢?!

那天整整一下晌儿,我都神思恍惚心碎了一样。

 

那个时候,我是把电影儿全都当成了真事儿。一看见李玉和举着红灯一个人走出来,我就紧张得手心儿冒汗,生怕坏人突然从背后冒出来对他下毒手。

《红灯记》我已经看过好多遍了,可每回还和头一回看一样紧张,好像早就知道的情节都不算数的,一切还有新的可能。

那些看过好多遍的电影儿,别的屯子再演,我也会和大伙儿一样兴致勃勃地跑去再看。听说,韩家窝棚有个小子跟着《英雄儿女》的放映队,一直跟到片子被送回了县里才蔫头蔫脑地回了家。老太太们都说,他是对里面的王芳害了相思。

 

镶黄二屯和六家子虽说才隔里地,却分属两个县,演的电影儿也不一样。

镶黄二屯演朝鲜电影儿《卖花姑娘》那天,整个六家子都疯了。日头还大老高,大人孩子就仨一帮俩一伙儿开始往镶黄二屯奔了。

我和二假小子也跟在人群后面。

比我小两岁的弟弟非要跟着我们,二假小子用大土垃坷往回打他也不好使,他硬是跟着去了。

那些本屯子的孩子都坐着小木墩儿或是小板凳儿,我们外屯子的只能坐在地上。可电影儿刚一开演我弟弟就歪在我身上睡着了,气得我连电影儿也没看好,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明白《卖花姑娘》的情节。

 

那天散场后,二假小子跟着她大姐先跑了。我拖着半醒不醒的弟弟跟在人群后面,跟头把式地跑着,生怕被人家落下找不着道儿回不了家。

镶黄二屯和六家子之间全是小毛道儿我又是头一回去,根本就不知道哪儿是哪儿。没有月亮的苞米地里黑乎乎的,只听得见人声看不清人影儿。路过刘家窝棚的时候,全屯子的狗都狂叫起来,那一刻,就是在地狱里大概也不会更可怕了

 

可一回到家,一路上的惊恐立马又忘得一干二净,别的屯子再演电影儿我还是照去不误。

每回看完电影儿,我都会沉浸在里面好多天也拔不出来,当然,哪回也没有间谷子苗儿那回那么痴傻。

 

间谷子苗儿的时候天可真热就是这会儿,我一闭上眼睛还能清楚地看见:六家子前趟街那一大排洞开着门窗的茅草房,挨着挤着像一溜儿豁牙落齿的老脸在晒着太阳。迈不动脚步的炊烟,也懒媳妇儿似地蹲在房顶磨磨蹭蹭。只有当空立着的太阳肝火过旺,像个脾气暴躁的大老爷们儿,急赤白脸地推搡着那片想靠近他的云彩,整个屯子都跟着一会儿阴一会儿阳一会儿又阴阳脸儿。

 

那是星期天晌午我和弟弟从南二节地间谷子苗儿回来,头昏脑胀中看到的景象。

那时候我们正走在快进屯子的头节地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赶跑云彩的太阳,又挥起金鞭发起威来,他不但抽哑了所有生灵的嗓子,就连苞米苗儿也被他吓得耷拉下耳朵低眉顺眼。

突然,一股不知是谁家来戚儿做的韭菜炒鸡蛋的香味儿随着热浪扑了过来,我眼前猛地一亮,张大嘴巴就使劲儿地大吸了一口。我多想把那香味儿全都吸进我的肚子里啊,那可是我这辈子闻过的最香的香味儿了。

 

和那香味儿一块儿留在我记忆里的,还有第二天发生的事儿。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到学校就排起长队出去游街,批斗没及时间谷子苗儿的老牛太太

老牛太太家住在前街,听大人说,解放前她是个窑姐儿那时候,老牛头儿是哈尔滨伪满警察局的一个小头目,死了老婆的老牛头就把她娶回了家,但她一直也没生养。解放后,老牛头儿被赶到了六家子,他那个在沈阳工作的儿子和他断绝了关系,他们老两口儿就住在前街的两间小破草房里。

老牛太太和别的老太太一样,天天穿着蓝士林布的大襟儿衣裳,后脑勺儿上挽了一个疙瘩鬏,但她看起来又和别的老太太不太一样,究竟是咋个不一样法儿,我也说不太好。反正不是她的瘦弱,也不是她的头精脚俏,大概是她脸上挂着的那种笑吧。那是一种啥样儿的笑呢?能够把持住的?也许吧。

老牛太太是因为腰上长了一个大疖子不敢弯腰才耽误了间谷子苗儿的。

我们全校五个年级排成长长的队伍,跟着彩云她老姑——妇女主任周秀芹,在坑坑洼洼儿的土道上你推我搡边走边玩儿。前面,一头老母猪正甩着布袋子一样的大奶盒子,领着一群小猪仔儿哼啊哼啊地在慢悠悠溜达。

突然,老母猪听到了踢哩趿拉的追赶声,嗷嗷叫着跑到了路边儿的墙头儿底下,守着孩子喘着粗气地回头惊望:

  “抓革命促生产,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地富反坏右要破坏革命的大好形势,我们坚决不答应!”

“打倒地富反坏右!”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

老母猪实在是听不懂那些使劲儿举着小拳头的孩子喊的都是些啥,但它还是看明白了,他们不是来打它的。队伍前头,那个领头儿的女人已经把一个板凳放在了地上,一个哆哆嗦嗦的小老太太被逼着站了上去。老太太正低头认罪,那女人又飞起一脚把板凳踹倒,老太太实啪啪地摔了下来,鼻子开始淌血,脸皮和嘴唇都抢得乌青肿胀……

 

我已经记不清那天游街游了多长时间,是咋结束的。我只记得第二天一大早,大伙儿都聚到了屯子后面的壕沟边儿上,看老牛头儿给老牛太太出殡。

老牛头儿拉着爬犁,爬犁上放着老牛太太的小薄棺材。

老牛头儿走一步嚎一声:“丽君啊,丽君!丽君啊……”

我才知道,老牛太太的名字叫丽君。

老牛头儿的哭嚎里只有丽君两个字儿。

 

听说,老牛太太是游街后上吊死的。

 

老牛头儿在狼牙似的土道上拉着爬犁,动一下要费挺大挺大的劲儿,好在他人高马大,应该有把子力气吧。

只是我不明白,为啥没人帮他抬棺材呢?别人家死了人都是十二个人抬棺材的,像二假小子家样有势力的人家,她奶奶死的时候还是二十四个人抬的呢。

 

那天,听着老牛头儿的哭嚎,李大婶儿悄悄地揉起了眼睛:“你说这丫头家家的她这心咋这么歹毒啊?

“可不是咋地,我可告诉你小萍妈,别看你们就要成一家人了,我也不怕你传过话儿去。按正理,她这样都作损呢,将来指定得遭报应!”二假小子和小华的老姑——马老瞎媳妇儿红眼儿吧嚓地用手按了按鼻子。

“咳,传啥传?人家是这屯子里的大红人儿,咱这窝囊巴膪儿的穷哈拉子往人家跟前儿凑啥?

“哼,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说小萍她老叔多好个人儿,找她干啥?真白瞎了!”和小萍家一家子的小三妈愤愤地哼了一声。

“咳,姻缘这玩意儿没法儿说去。你外人看着她是堆臭狗屎,人家自个儿看着那就是个金镶玉,咋瞅咋得劲儿!”李大婶儿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吸吸鼻子笑了。

“可不是咋地,这要不是老三一直也找不着媳妇儿在那儿横着,她早就嫁进来了,猴儿急着呢。”小萍妈一缩脖儿也抿嘴儿乐了起来。

“哎呀,你说咱老王家几辈子也没出息过啥人,这回可好了,可算是进来个有出息的。哎,小萍妈,我可告诉,你真得加小心了,我这可不是吓唬你,到时候你可别让人家在家里头给革了命!”小三妈斜着眼睛一脸坏笑。

“哼,你别看我窝囊巴膪儿的,想欺负我?那人还没生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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