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个下晌儿为啥会在我的记忆里烙得那样深,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只要一想到间谷子苗,我就会想起那个下晌儿,想起西北地那一垄垄绸缎一样甩向远方的谷子苗儿。不过,在我当时的脑瓜子里,那些谷子苗儿可没有这么可爱,也没有这么清晰。那时候的我,脑子是混沌迷蒙的,我唯一能清楚意识到的,就是《洪湖赤卫队》里的张副官咋就死了呢?就没有人能救他吗?他为啥就死了呢?为啥呢?!
那天整整一下晌儿,我都神思恍惚、心碎了一样。
那个时候,我是把电影儿全都当成了真事儿。一看见李玉和举着红灯一个人走出来,我就紧张得手心儿冒汗,生怕坏人突然从背后冒出来,对他下毒手。
《红灯记》我已经看过好多遍了,可每回还和头一回看一样紧张,好像早就知道的情节都不算数的,一切还有新的可能。
那些看过好多遍的电影儿,别的屯子再演,我也会和大伙儿一样,兴致勃勃地跑去再看。听说,韩家窝棚有个小子,跟着《英雄儿女》的放映队,一直跟到片子被送回了县里,才蔫头蔫脑地回了家。老太太们都说,他是对里面的王芳害了相思。
镶黄二屯和六家子虽说才隔八里地,却分属两个县,演的电影儿也不一样。
镶黄二屯演朝鲜电影儿《卖花姑娘》那天,整个六家子都疯了。日头还大老高,大人孩子就仨一帮俩一伙儿地开始往镶黄二屯奔了。
我和二假小子也跟在人群后面。
比我小两岁的弟弟非要跟着我们,二假小子用大土垃坷往回打他也不好使,他硬是跟着去了。
那些本屯子的孩子都坐着小木墩儿或是小板凳儿,我们外屯子的只能坐在地上。可电影儿刚一开演,我弟弟就歪在我身上睡着了,气得我连电影儿也没看好,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明白《卖花姑娘》的情节。
那天散场后,二假小子跟着她大姐先跑了。我拖着半醒不醒的弟弟跟在人群后面,跟头把式地跑着,生怕被人家落下,找不着道儿、回不了家。
镶黄二屯和六家子之间,全是小毛道儿。我又是头一回去,根本就不知道哪儿是哪儿。没有月亮的苞米地里,黑乎乎的,只听得见人声,看不清人影儿。路过刘家窝棚的时候,全屯子的狗都狂叫起来,那一刻,就是在地狱里,大概也不会更可怕了吧。
可一回到家,一路上的惊恐立马又忘得一干二净,别的屯子再演电影儿,我还是照去不误。
每回看完电影儿,我都会沉浸在里面,好多天也拔不出来,当然,哪回也没有间谷子苗儿那回那么痴傻。
间谷子苗儿的时候,天可真热。就是这会儿,我一闭上眼睛,还能清楚地看见:六家子前趟街那一大排洞开着门窗的茅草房,挨着挤着,像一溜儿豁牙落齿的老脸在晒着太阳。迈不动脚步的炊烟,也懒媳妇儿似地蹲在房顶,磨磨蹭蹭。只有当空立着的太阳肝火过旺,像个脾气暴躁的大老爷们儿,急赤白脸地推搡着那片想要靠近他的云彩,整个屯子都跟着一会儿阴、一会儿阳、一会儿又阴阳脸儿。
那是星期天晌午,我和弟弟从南二节地间谷子苗儿回来,头昏脑胀中看到的景象。
那时候的我们,正走在快进屯子的头节地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赶跑云彩的太阳,又挥起金鞭发起威来,他不但抽哑了所有生灵的嗓子,就连苞米苗儿也被他吓得耷拉下耳朵、低眉顺眼。
突然,一股不知是谁家来戚儿做的韭菜炒鸡蛋的香味儿,随着热浪扑了过来,我眼前猛地一亮,张大嘴巴就使劲儿地大吸了一口。我多想把那香味儿全都吸进我的肚子里啊,那可是我这辈子闻过的最香的香味儿了。
和那香味儿一块儿留在我记忆里的,还有第二天发生的事儿。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到学校,就排起长队出去游街,批斗没及时间谷子苗儿的老牛太太。
老牛太太家住在前街,听大人说,解放前她是个窑姐儿。那时候,老牛头儿是哈尔滨伪满警察局的一个小头目,死了老婆的老牛头儿,就把她娶回了家,但她一直也没生养。解放后,老牛头儿被赶到了六家子,他那个在沈阳工作的儿子和他断绝了关系,他们老两口儿就住在前街的两间小破草房里。
老牛太太和别的老太太一样,天天穿着蓝士林布的大襟儿衣裳,后脑勺儿上挽了一个疙瘩鬏,但她看起来又和别的老太太不太一样,究竟是咋个不一样法儿,我也说不太好。反正不是她的瘦弱,也不是她的头精脚俏,大概是她脸上挂着的那种笑吧。那是一种啥样儿的笑呢?能够把持住的?也许吧。
老牛太太是因为腰上长了一个大疖子,不敢弯腰才耽误了间谷子苗儿的。
我们全校五个年级,排成长长的队伍,跟着彩云她老姑——妇女主任周秀芹,在坑坑洼洼儿的土道上,你推我搡、边走边玩儿。前面,一头老母猪正甩着布袋子一样的大奶盒子,领着一群小猪仔儿,哼啊哼啊地在慢悠悠地溜达。
突然,老母猪听到了踢哩趿拉的追赶声,嗷嗷叫着跑到了路边儿的墙头儿底下,守着孩子、喘着粗气地回头惊望:
“抓革命促生产,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地富反坏右要破坏革命的大好形势,我们坚决不答应!”
“打倒地富反坏右!”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
老母猪实在是听不懂,那些使劲儿举着小拳头的孩子喊的都是些啥,但它还是看明白了,他们不是来打它的。队伍前头,那个领头儿的女人已经把一个板凳放在了地上,一个哆哆嗦嗦的小老太太被逼着站了上去。老太太正低头认罪,那女人又飞起一脚把板凳踹倒,老太太实啪啪地摔了下来,鼻子开始淌血,脸皮和嘴唇都抢得乌青肿胀……
我已经记不清那天游街游了多长时间,是咋结束的。我只记得第二天一大早,大伙儿都聚到了屯子后面的壕沟边儿上,看老牛头儿给老牛太太出殡。
老牛头儿拉着爬犁,爬犁上放着老牛太太的小薄棺材。
老牛头儿走一步嚎一声:“丽君啊,丽君!丽君啊……”
我才知道,老牛太太的名字叫丽君。
老牛头儿的哭嚎里,只有丽君两个字儿。
听说,老牛太太是游街后上吊死的。
老牛头儿在狼牙似的土道上拉着爬犁,动一下要费挺大挺大的劲儿,好在他人高马大,应该有把子力气吧。
只是我不明白,为啥没人帮他抬棺材呢?别人家死了人,都是十二个人抬棺材的,像二假小子家那样有势力的人家,她奶奶死的时候,还是二十四个人抬的呢。
那天,听着老牛头儿的哭嚎,李大婶儿悄悄地揉起了眼睛:“你说这丫头家家的,她这心咋这么歹毒啊?”
“可不是咋地,我可告诉你小萍妈,别看你们就要成一家人了,我也不怕你传过话儿去。按正理,她这样都作损呢,将来指定得遭报应!”二假小子和小华的老姑——马老瞎媳妇儿,红眼儿吧嚓地用手按了按鼻子。
“咳,传啥传?人家是这屯子里的大红人儿,咱这窝囊巴膪儿的穷哈拉子,往人家跟前儿凑啥?”
“哼,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说小萍她老叔多好个人儿,找她干啥?真白瞎了!”和小萍家一家子的小三妈愤愤地哼了一声。
“咳,姻缘这玩意儿,没法儿说去。你外人看着她是堆臭狗屎,人家自个儿看着,那就是个金镶玉,咋瞅咋得劲儿!”李大婶儿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吸吸鼻子笑了。
“可不是咋地,这要不是老三一直也找不着媳妇儿在那儿横着,她早就嫁进来了,猴儿急着呢。”小萍妈一缩脖儿也抿嘴儿乐了起来。
“哎呀,你说咱老王家几辈子也没出息过啥人,这回可好了,可算是进来个有出息的。哎,小萍妈,我可告诉,你真得加小心了,我这可不是吓唬你,到时候,你可别让人家在家里头给你革了命!”小三妈斜着眼睛一脸的坏笑。
“哼,你别看我窝囊巴膪儿的,想欺负我?那人还没生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