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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小萍家的大酱缸无缘无故地倒了，一缸酱洒出去大半缸，老是乐乐呵呵儿的小萍妈拍着大腿嚎了起来，她鼻涕眼泪地冲进王世军家：“你个黑心坏下水的，你咋这么缺德啊！我那一大缸的酱啊，你赔我的大酱！”
王世军媳妇儿也急了：“我赔你大酱？你疯了吧？我是站在障子边儿上了不假，可隔那么老远，我咋能看着你的大酱？再说了，就算我真的看着了，那也顶多就是大酱不爱发，它咋还能洒出去？讹人也没见过你这样讹法儿的，我看你这才是缺德遭报应了呢！活不起就死了算了，别可那儿沾边儿就赖，穷得跟个疯狗似的，咬谁呀你？”
“臭不要脸的，你才是疯狗呢！”
两个人骂着撕打在了一块儿。
王世军媳妇儿小月了。
王世军红着眼睛去找小萍妈算帐，小萍妈大哭着喝了敌敌畏。亏着救得及时，才没出人命。
“这两家不是走动得挺好吗？这咋还差点儿打出人命来了？”跟我家隔了一趟街的马老瞎媳妇儿一脸的蒙圈。
“咳，这年头儿，千万别动钱儿，只要一动钱儿，别说是隔着八十丈远的堂兄弟，就是亲兄弟、亲爹亲儿子，也没有不翻脸的！钱可他妈是个好东西，在它面前，阎王老子都不好使！”我家西院儿的小三妈筋了筋鼻子，也不知道她是在向着谁说话。
“不过这事啊，还真不能怨人家王世军媳妇儿，你说谁家有闲钱总是可着劲儿地给别人花啊？”马老瞎媳妇儿叹了口气。
“就是！钱没要回来，孩子还没了，你说倒霉不倒霉？”小海妈咧咧嘴，苦笑了一声，又接着说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老话儿说得就是有道理。你说老是这样只讲借不讲还，以后谁还敢借钱给她？”
还真让小海妈说着了，打那以后，小萍妈借钱是越来越难了。
那年，都腊月二十了，她兜里还没有过年的钱。她急得围着炉子直转磨磨儿。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她的脸越来越红，看着就像要虚脱了似的。这时候，小萍她大娘——“豆腐匠儿”老婆带着一身的凉气风风火火地进了屋：“你快去看看我新抓的猪崽子，那长腰条儿，跟个小肉滚子似的，可带劲儿了！”
“还是你行啊，还有钱抓猪崽子呢。”小萍妈有气没力地坐在了炕沿上。
“我哪有钱啊？是在温家店老李家佘的。咳，多花几块就多花几块吧，等养大了，去了本儿，多多少少不也能剩几个儿吗？总得有个指兴不是？”
小萍妈跟着小萍她大娘看猪崽子去了。
等她哼着“北京的金山上”再回来的时候，那满面的红光，一点儿要虚脱的影子也没有了。
第二天早上，东南天际的暗云刚刚在一道道浓得像蘑菇、直得像树干、淡得像轻纱一样的烟柱后面捧起一道霞光，小萍妈就捂得严严实实、冒着钢针似的凛冽寒风、拉着小爬犁往温家店老李家去了。
等我吃完早饭去她家，没玩儿多大一会儿，小萍妈就拉着一头胖猪崽子回来了，她是花25块钱在温家店老李家佘的。
整整一下晌，小萍妈都在四处放风儿：她26块钱佘的最好的猪崽子，20块现钱就卖！
我妈说：“那猪崽子可真好，大秧子、滚圆，按正常价，最少也得值23块。我手里就是没有那些现钱，要不的，我说啥也得买下来。”
看见了便宜，前趟街周军他妈赶紧小跑着赶过来，乐颠儿颠儿地把猪崽子抱走了。
腊月二十二一大早，小萍妈就哼着小曲儿去了镇上。
当她迎着铜盆似的大太阳赶回来时，她的袋子里装了十二尺花布、四条红绫子、四条绿绫子、一联挂鞭、一把二踢脚、二斤糖块，还有8斤猪肉。
小萍家的年，又过得香嗞腊味儿、喜气洋洋了。
小海妈坐在我家的炕头儿上，边纳鞋底子边笑嘻嘻地说：“真是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你说这小萍妈，她咋就能想出个这样的高招儿来？这脑袋瓜子，可真够转儿！”
“可惜呀，没转在正地方。少吃点儿、少穿点儿能死人啊？眼下这关是过去了，还钱的时候咋整？老这样吃探头食儿，那饥荒不越累越多吗？现在这么年轻都挣不来，老了咋还？到这阵儿，连个儿子的影儿还没有呢，指着谁还呢？”
“虱子多了不咬，饥荒多了不愁。你看人家，天天活得不比咱谁都乐呵儿？”
“她是乐呵儿了，将来指不定坑谁呢？”我妈哼了一声，摇了摇头。
第二年腊月，温家店老李家的老娘们儿来要猪崽子钱，要了好几趟也没要着。那老娘们儿一生气，就在小萍家住了下来：“你不给我掂对钱，我就不走了！”
“住吧，我们家炕大，你愿意住几天就住几天。”小萍妈仍旧笑嘻嘻的。
住到第四天，那老娘们儿开始闹心了，唉声叹气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眉毛都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你别在那地下晃了，我瞅着你都直眼晕。你坐下，我给你讲古书。”小萍妈乐呵呵儿地拍了拍炕沿。
“我都要愁死了，哪还有心思听古书！”
“瞅你那死样儿！”小萍妈笑着搡了一把她的肩膀，“好好坐着，我给你讲《薛仁贵征东》。”
第五天，那老娘们儿再也住不下去了：“等明年秋天，我上你家来拿粮食。”她戴上头巾，气哼哼地走了。
我在小萍家玩儿了一年多，就不太去她家了，我觉得和小萍玩儿没意思。
特别是有一回，她竟悄悄地告诉我：她爸晚上老趴在她妈身上……
那一刻，小萍的胖圆脸和笑眯眯的大眼睛，在我的眼前一点儿一点儿地模糊起来，就剩下那一张一合的嘴，在不停地动着。我眨了眨眼睛，差点儿喊出一句：大傻瓜！
我和二假小子成了形影儿不离的好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