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烦西院儿那条大黄狗,他家小三老牵着它吓唬人。我也烦小三,他老领一帮孩子带着梯子上我家房山头儿掏家雀儿窝儿,祸祸房子。他还爱打人,告诉他妈也没用,他妈护犊子。
有一回,小三在西大坑洗澡,把东院儿的周小海按进水里差点儿没灌死,多亏在大坑洗衣裳的马老瞎媳妇儿硬把他们分开了。
小海妈领着小海去找小三家。
“你家那孩子不撩骚儿,小三能揍他?”
“啥熊操的人家,这么护犊子,真是有娘养没娘教!”
我想起了大前天,小三妈看见她家的芦花鸡红着脸、咯咯嗒嗒地从小海家的院子里走出来,就急三火四地跑过去:“这个该死的芦花鸡,老可哪儿落落蛋,这回可让我逮着了,整了半天,是跑你家来下了。”
“你说啥?你家鸡跑我家来下蛋了?你哪只眼睛看着的?”小海妈不高兴了。
“它刚咯咯嗒嗒地从你家走出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呢!”
“你撒谎也不打个底样子?你看看我家的哪个鸡蛋是你家鸡下的?讹人啊?”
“我明明看得真亮儿的,我讹你啥了?”
“你看得真亮儿的?我还看得真亮儿的呢!你家那鸡啥时候进过我家院子?”
“你这么说可就不讲理了。”
“你平白无故地跑过来讹人,你讲理?你上我家的鸡窝里摸摸去,你看哪个鸡蛋是刚下的?”
小三妈真就去摸了,都是冰冰凉的,没有一个是刚下的。
“我明明看它叫着从你家出来。”小三妈自言自语着。
“它从哪儿路过我家的还不知道呢,这沾边儿就赖上了,可真行你!”
“算了算了,不跟你掰扯了,算我倒霉,等下回我抓住它的!”
“对,你抓住了再说,别可哪儿讹人!我这名声儿可不能让人随便破坏,下回再有这事儿,我可就不客气了!”
小三妈气得满脸紫涨,一甩胳膊一跺脚,恨恨地走了。
“这俩人儿,这回这两股斜火儿并在一块儿,指定要有好戏看了。”小萍妈笑嘻嘻地对马老瞎媳妇儿挤了挤眼睛。
马老瞎媳妇儿也笑着吐了吐舌头。
“你骂谁你?别给脸不要脸,跑我们家来撒野,你走错门儿了!”
“我就骂你了,咋地吧?别看你在家打爹骂娘的没人管,在我这儿,没门儿!你以为我们家好欺负啊,你欺负一个试试?小样儿的,我砸烂你的狗头!”
“吹牛逼!动我一根手指头你试试?我让你脑袋搬家!真特么不要脸,活不起就死了算了,别特么逮谁咬谁。”
两个人厮打在了一块儿。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都美滋儿滋儿地像看电影儿一样看着她们。
一会儿的工夫,小海妈的脸上就肿起了几道血檩子,小三妈的头发也被薅掉了一小绺儿。
“嘿,这可真是棋逢对手啊!”“豆腐匠儿”斜过脸,对刚赶过来的马老瞎做了个鬼脸儿。马老瞎叼着一根儿青草棍儿,斜着肩膀儿挤到了前面。
“哎呀,别打了,东西两院儿地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啥话不能好好说?这是何苦呢!”李大婶儿边拉架边劝说着,“快松开吧,松开!我说你们这两个媳妇儿呀,可真是的!打仗能解决啥问题呀?快点儿松开!”
“臭养汉老婆,我跟你没完!”被我妈和李大婶儿推开的小海妈,踮着脚指着小三妈,咬牙切齿地骂着。
“你才养汉呢!我告诉你,你愿意咋地就咋地,我还真就不惯着你!”被马老瞎媳妇儿推着的小三妈,也踮着脚指着小海妈使劲儿地骂着。
两个互相骂着的人,还是被大伙儿渐渐地推远了。
“嘿,这就完事儿了?”“豆腐匠儿”咂着嘴,一脸的不甘心。
马老瞎吐出叼着的青草棍儿,咧了咧嘴:“使个大劲儿,放了个小屁。”
别的看热闹的人,也都没过够瘾似地摇起了头。
看热闹的啥时候都不怕事儿大。一挂了锄,闲得五脊六兽的老少爷们儿,就盼着屯子里能整出点儿啥热闹来。
不过,打架这种二人转,还得靠两个针尖儿对麦芒、都是不饶人的主儿才能唱得起来。就算小三妈再厉害,要是遇上了“豆腐匠儿”老婆那样儿的,也只能唱一阵儿独角戏,也就自消自灭了。
记得那天,不知啥事儿把暴脾气的老天爷给惹急了,他先是吹胡子瞪眼、唾沫四溅地咆哮了一个来小时,实在是累得吼不动了,才阴沉着脸、气喘吁吁地躺下去,对着大地筛起了细汗。
前院儿“豆腐匠儿”家的老母猪,被老天爷这无常的震怒给惊着了,就像精神崩溃了一样,拱开圈门就冲了出去。它先是在大街上发疯地耍了一大阵儿,冷静下来后,四下瞅了瞅,才朝着小三家的前园把头一低、拱开障子钻了进去,它就像个溜土豆的老太太,慢悠悠儿地在小三家的茄子垄和辣椒垄上拱了起来。
小三妈疯了一样趿拉着鞋、端起大板儿锨就朝老母猪射去,老母猪那被雨水冲得白白的屁股蛋子,立马就像猴腚儿一样红成了一片。它死命地嚎叫着,逃回了家。
小三妈还不解气,咬着牙把袖子往上一撸,掐腰站在“豆腐匠儿”家的房后,爆豆儿一般地骂开了。
她先是骂猪,后又骂人,越骂声越高,骂得嗓子都要起了火。
热心肠的细雨有点儿心疼她,就用柳丝般的小手轻揉地摩挲起她的前胸后背,可咋摩挲,也摩挲不平她心中的愤怒,头发湿淋淋的小三妈,抹一把脸、吐一口唾沫,又跺着脚地欢骂起来。
细雨见摩挲了半天也没啥效果,失望地兜转几圈儿,一闪身儿,走开了。
小三妈一看,雨都被她骂跑了,她的精神头儿更足了,嗓音儿也像园子里那刚被洗过的青菜一样,透亮儿透亮儿。她把“豆腐匠儿”家上到祖宗八代(那已是他们共同的祖宗了吧),下到子子孙孙,甚至连鸡鸭猪鹅,凡是能喘气儿的,又全都挨着个儿地诅咒了一遍。
“豆腐匠儿”老婆坐在炕上,听得真亮儿的,却一声儿也没敢出。
巧的是,没过几天又下雨了,小三家的猪也拱开圈门跑了出去,就像人教的一样,它直直地跑进了“豆腐匠儿”家的后园,把“豆腐匠儿”家的窝瓜啃了个乱七八糟。
“豆腐匠儿”老婆撵走猪,抱着几个窝瓜茬子去了小三家。她把膀子靠在门框上,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瞅瞅这些窝瓜,赶紧把你家那猪圈好吧。”
小三妈瞅瞅她,又瞅瞅她手里的那些窝瓜茬子,啥话也没说。
“这豆腐匠儿老婆也太没钢儿了,那回让人家骂成那样儿,哼都没敢哼一声,咱说那是你有忍头儿,也行。可这回,这可是你有理呀,干啥不好好损损她?让她成天舞了嚎疯地可哪儿撒野?惯她臭脾气!”小海妈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咳,冤家宜解不宜结。有的时候,吃点儿亏就吃点儿亏吧,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就是打个头破血流的,又能打出个啥酸甜儿来,还不是一本烂账?”马老瞎媳妇儿倒是一脸的平和。
“就她熊吧。真是让人欺负到家了。”小海妈还在愤愤不平着。
“咳,这屯子有几个像小三妈这样心气儿高、性子烈、沾火就着的?”
“啥心气儿高?那就是个没人性的臭狗屎!”
“唉,这小海妈呀,也是个烈性子,得理不饶人。”李大婶儿看着小海妈走远的背影儿,笑着对马老瞎媳妇儿摇了摇头。
小海他大哥小江手特巧,做的红缨枪就跟电影儿里的一模一样。听说,他为了整那红缨儿,偷了他妈一大绺儿麻,被他妈揍得好几天屁股都不敢沾炕。
有一天,小江的红缨枪突然丢了,大伙儿都说是“豆腐匠儿”家的小辉偷走了,因为小辉老惦记着那杆红缨枪。
小海妈领着小江去“豆腐匠儿”家要红缨枪,小辉瞪着眼珠子死活不认账。小海妈又拿不出啥证据来,“豆腐匠儿”的脸越来越难看,他扯着公鸭嗓儿大声地骂了起来:“你个小鳖犊子,好端端的,人家凭啥就来诬赖你?是你脸上贴贴儿了?还是你天生就长了个贼样儿?”
小辉他大姐凤霞从窗户上跳出来:“抓奸抓双,抓贼抓赃。你没凭没据,凭啥来我家撒羊角风?看我们家好欺负啊?”
“小丫头片子,这没你说话的份儿,上一边儿去!”小海妈生气地白了她一眼。
“小丫头片子咋了?小丫头片子也不能让人随随便便地来欺负我们家!”
“你!”小海妈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我诬赖没诬赖小辉,他自个儿心里有数,你等我找着证据的!走!”她拉起小江气哼哼地走了。
一回到家,她就告诉儿子们:“天天给我盯着小辉,我就不信他老也不拿出来玩儿!”
没几天,小海呼哧带喘地跑回家:“小辉在他家后园玩儿红缨枪呢!”
小海妈扯着小海就跑了过去,把小辉抓了个正着。
“我诬赖没诬赖他?”小海妈的喊声儿响得就像放鞭炮,“我们家是熊,一筐烂木头也砍不出一个楔子来,那也不能谁逮着谁欺负!明明是拿了我的东西,还得听着你的小话儿,还有没有天理了?”
“豆腐匠儿”啥也不说,提个大棒子就去打小辉……
“还有凤霞,你给我出来!”
“出来咋地?”凤霞又从窗户上跳了出来。
“你不说我是上你家来撒羊角风吗?是我撒羊角风,还是你们三只手,偷了人家的东西还不认账?”
“不是我们不认账,是我们真不知道他偷了你家东西。既然他真偷了,我们就认。该打他打他,该咋赔咋赔。你说个数吧,我们赔你就是了。还能咋地?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能吃了我啊?”
小海妈乐了:“小丫头片子,行,就冲你这句话,你是个明白人,我啥也不说了,把东西还给我,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小海妈也护犊子。虽说她总是告诉孩子们,不要在外面打仗,但别人要是欺负了她家孩子,她立马就像只老母鸡一样,偧着膀子冲过去。
听说,小海妈年轻的时候长得特俊。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的,人见人爱。该出门子了,娘家又挑又选,给她找了个好女婿——人长得好,还精明。可就快结婚的时候,那男的当兵走了,在部队里升了官,说啥也不要她这个乡下媳妇儿了。小海妈虽说还没结婚,但耽误了几年,岁数就有点儿大了,而且还是被人不要的,也算是有了污点,再加上她家也是贪图小海爷爷是个马贩子,有点儿小钱儿,看着小海爸长得也挺好,还能干活儿,就算人有点儿魔怔,也就认了。
小海妈结婚的时候,彩礼钱比别人都高出挺多。因为娘家比较富裕,那些钱就都归了她自个儿。她把钱一年一年地抬出去,虽说小海爸魔魔怔怔的撑不起一个家来,但他特别能干活儿,再加上小海妈的精打细算,他们家的日子也还过得去。
小海爸成天魔魔怔怔,啥事儿都不过心,体格就出奇的壮,腿脚也特别的勤。死冷寒天,他黑咕隆咚就爬起来,两手抄在袖筒子里,弓着腰,甩着石头一样坠着的大靰鞡,开始挨家串门儿。
有一天,他一进小萍奶奶家的门儿,就对正在掏灰的小萍奶奶嚷嚷起来:“可不好了,那陈文喜媳妇儿让徐四儿给拐跑了!哼,那徐四儿他就不是个好枣儿。咋样?跑了吧?合计好的,来骗钱的!还大连的姑娘呢,都特么是他睡过的。这回人财两空了吧?哼,信他的!”他抹了一把嘴巴子上的霜,又愤愤地哼了一声,“哼,也不寻思寻思,那样儿的机灵鬼儿透亮儿奔儿,是你这样儿的人家能说着的吗?那老天爷得下多大的雹子,才能砸到你头上?”他又吸了吸鼻子,“哼,你们家还有一个呢,可看好了!”
他端起肩膀撇了撇嘴,又摇头哼了一声:“哼,信他的!”
还没等他摇着的脑袋转回来,小萍她老叔已经光着膀子冲了出来,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不老实在被窝儿里待着,黑咕隆咚地跑这儿来喷粪,你个死魔怔!”
“你干啥你?”小海爸捂着脸巴子,愣愣地看着小萍她老叔:“跟你有啥关系?我又没说你?”
小萍奶奶扔下掏灰耙,赶紧拉住小萍她老叔,跺着脚地喊:“快走吧你,大清早儿的,跑这儿来添啥堵!”
小萍她三叔有点儿窝囊,个子还矮,说媳妇儿挺困难。小萍奶奶和小华家一块儿,花了不少的钱,从七家子的徐四那儿娶回了徐四儿从大连领来的新媳妇儿。结婚的第一天晚上,小萍三叔咋催媳妇儿睡觉,媳妇儿也不上炕,愣是在地下空蹬了一宿的缝纫机,突突突、突突突,蹬得小萍三叔和小萍奶奶的心都要掉下来了,全家人也都跟着一宿没睡。
小萍奶奶一直像看犯人一样,看着小萍三婶儿,生怕出一点儿差错,鸡飞蛋打。小萍她老叔也时时处处地替他那窝囊三哥看着家、护着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