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妈用了三个小时的时间,在烧柴禾的大灶上煮了一锅大碴子,焼二遍火的时候,我又让她像当年那样儿,用小盆馏了一盆放了油盐、花椒面儿和葱花的土豆条儿。虽然现在的大碴子已经没有了当年那股浓浓的香味儿,但就着土豆条儿和买来的黄瓜、生菜、尖椒蘸大酱,我还是吃得汗吧流水、心满意足。
吃饱喝足的我,趴在窗台上那盆粉红色的月季花旁,看着蓝天下还没完全化冻的前园,五只鸭子、三只大鹅、七八只母鸡在夕阳的余晖里,或静卧发呆、或溜达觅食,任凭跑来跑去的小狗肆意挑衅,都淡定自若,不被搅扰。
我被这小院儿里的恬淡打动了,心也像一片洒满阳光的宁静海域,辽阔悠远……
突然,我看见小华披着夕阳的余晖,美滋儿滋儿地走进了我家的院子,我向她招了招手,她也笑着向我摇了摇手。
“哎,你们说这人都哪儿看去?你能想到吗?那个不着调的孙德刚,还成大富翁了!”刚一迈进门槛儿,小华就嚷嚷开了。
“啊?咋回事儿啊?”我弟媳妇儿惊讶地瞪着双眼。
原来,孙继忠的儿子孙德刚,刚刚得到了老丈人给的一百万,已经成了六家子名符其实的百万富翁。
孙继忠一辈子混输乱耍、不务正业,家里穷得叮当乱响。孙德刚也跟他爸一样,不爱干活儿,还能耍钱。但是孙德刚嘴好、会唠、手还敞亮,挺招女孩儿喜欢。家里虽然比较困难,但找媳妇儿一点儿也没犯难。
他和第一个媳妇儿过了不到一年,因为钱老打仗,离了婚。
几个月后,他又找了第二个媳妇儿。第二个媳妇儿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儿子还不到两岁,他嫌媳妇儿闷头闷脑的看着烦,不要了。
离了两回婚、还有个儿子的孙德刚,整天开个破面包车,不论晴天雨天,不论刮风下雪,都不停地到处圈拢人,在哈尔滨的郊区设赌。在郊区混的日子里,他认识了一个郊区的小媳妇儿,小媳妇儿比他小八岁,还没生孩子。为了他,小媳妇儿不顾父母的反对,硬是和家境殷实的丈夫离了婚,嫁给了饥荒累累的孙德刚。
一年后,小媳妇儿又给孙德刚生了一个大胖儿子。
虽说当初小媳妇儿的爹妈都反对她嫁给孙德刚,但是木已成舟,他们也只好认了。作为独生女儿,她缺啥少啥都回娘家去拿,还拿得理直气壮。有了孩子之后,娘家妈更是惯着他们,不去取都给送过来。除了帮吃帮穿帮用,还帮他们盖了三间漂亮的彩钢大砖房,光屋里装修、买家电就花了六万多块。
前些年,因为城市扩建占地,孙德刚的老丈人得了一百八十万的补偿款。
没想到的是,刚领了钱没几年,他老丈人就得了癌症。一辈子错钱儿不花的老丈人,知道自个儿的病治不好了,就拒绝住院,坚决不花那冤枉钱。
前天,老丈人在临死之前,分给了孙德刚媳妇儿一百万。穷小子孙德刚借着媳妇儿的光,一下子就成了百万富翁。
“孙德刚说了,不光马上要在哈尔滨买楼房,还要修祖坟,要把他们老孙家的祖坟修得像个城池一样,连他婶子大朋媳妇儿的坟,也一块儿给起门楼儿、立碑。”
“哎呀妈呀,这可真是天上掉馅儿饼啊,这孙德刚也太特么有福了。”我弟媳妇儿羡慕地瞪着两只眼睛,不知说啥好。
“就是啊,人家这才叫有福不用忙呢,哪像咱,成天颠儿颠儿地跑断了肠子,也特么挣不来几个大子儿。”
“这城市扩建还真是成全了不少人家啊。”我也不由地感叹起来。
“可不是咋地。你说咱这儿前几年都量了好几回院子了,这咋又没信儿了呢?”小华从手机上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忙不迭地扒拉起手机来,“哎?这小海替谁发广告呢?”
“说啥了?”我弟媳妇儿凑了过去,“哦,做沙发啊。管吃住,一个月3000。不知道累不累?”
“咳,肯定不能轻快就是了。好像做沙发灰可大了,都呛肺子里去了。”
“干啥都不好干,去年小玲儿在鸡场杀鸡,虽说是流水线作业,就干一道工序,但是菌可真大啊,那手都泡得烂了乎瞎的,可吓人了。凤霞想跟着大伙儿去快递公司拣件儿,人家还嫌她岁数大,不要她。其实,那些年轻的小媳妇儿干活,根本就干不过她,可人家就看岁数啊,根本就不看你是不是干活儿的人。”
“谁还不说是,现在这一过了五十五岁,就不好找活儿了,其实,那些用人的单位根本就不懂,这六十来岁这茬子人,最能干了,啥苦都能吃。”
“所以有活儿也就别挑了,特别是这个季节,哪有啥好活儿?能将就着干一两个月也行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是。没有人家孙德刚那好命,就得吃苦受累。要不咋整?也不能硬挺着等动迁啊?”
“咱这儿离市区太远了,再扩建也扩建不到这儿。量院子,我估计是为了城镇化吧?”我真有点儿不忍心打碎她们的动迁梦。
“咱这儿要是真有动迁那一天,那小于子买校长家那房子可又捡着大便宜了。那么大的院子,得得多少补偿款啊?你说那小于子,他咋就步步都能踩到正点儿上呢?”我弟媳妇儿好像并没有听懂我刚才说的话,还在继续做着她的动迁梦。
“谁还不说是!那么大的院子,正赶上房子落价的时候买到手。那奶牛基地建成了,还得了政府八十多万的补贴。你说这好事儿,咋特么全都让他给赶上了?”小华收起手机,点着一根儿烟,使劲儿地吸了一口,喷出一大缕烟雾,又眯着眼睛、盯着烟雾摇起了头,“唉,可惜了我大哥家那么大的房子和院子了,不光卖了个低价,这要是哪天真动迁了,那损失可就大了去了!你说这人这时气点儿,你咋说吧?”
“你也不能这么算,”我妈插进话来,“校长家这个房子虽说按当时的价是卖便宜了些,可和现在比,还是挺贵的。他那时候卖了这个房子能在县城买一套楼房,要是现在这点儿房子钱,够在县城里干啥?那时候那县城的房子多便宜啊,现在你卖几套屯子的房子能换上一套县城的房子?虽说他家的院子够大,可那房子也太老了,不值多少钱了。再说了,就是真有动迁的那一天,咱这儿和那些哈尔滨城边子的也不能比。”
“是,城镇化和城市扩建可不是一回事儿。不会给那么多补偿款的。”我实话实说。
“那太少了大伙儿也不能干。”小华对动迁仍然充满了希望。
“谁知道了,不到时候谁也说不好。听我同学说,就是县城里边,这两年的拆迁政策也和以前的不一样了。去年县城里扒了一些小平房,就不再像以前那样给比原来的面积还大的新楼房了,而是给你钱,你自己买楼房去。”我说道。
“那不更好吗?挑自个儿喜欢的楼盘买,总比回迁楼质量好啊。”小华高兴地说。
“问题是给你的动迁款都不够买新楼盘啊。听说有一家两个儿子,年龄都挺大了,还没说着媳妇儿,他家的房子本来就小,新楼盘又都是大户型,给的那点儿拆迁款根本就不够买新房子的,老两口儿都愁得直哭。”
“妈呀,那可真是够可怜的了。”
“他们这也算是盼到了动迁,可现实和他们盼望的,差距也太大了。你说县城里动迁都这样,这屯子合村并镇还能给你多少呢?”
“那给的少了可没人干。特别是像我们这些靠养大车种地的人家,进了那鸽子笼里,这些大车和设备往哪搁?”
“那城市不城市、农村不农村的,不光你们这些养大车的没地方放车,就是各家各户的这些家把什儿都往哪儿搁啊?想种点儿园子、种点儿菜啥的也难了,还能跑十多里远去种点青菜啊?还哪有养鸡养鸭子的地方?那还叫农村吗?”我妈直摇头。
“那谁还住在这样的镇上?还不如直接贷款去城里买房子呢。那城里的条件多好啊?”我弟媳妇儿也摇起了头。
“还八字儿没一撇儿呢,你们也不用太担心了。”我乐了,“到底咋办,国家应该会考虑好了才推行的,这涉及到几亿农民的大事儿,应该不会像县城那样儿出个临时政策的。不过说真的,我觉得如果是简单地拆掉各个屯子里的房子,统一搬进鸽子笼一样的楼房里去住,还不如把各个村子都好好地建设一下,让它们各有特色更好呢。你看现在,咱六家子一到夏天,大道两边儿那各家种的各种各样的鲜花多美啊,如果再用心地好好规划规划,这一个个漂亮的小屯子,不就是城里人向往的诗和远方吗?还可哪儿跑着旅游啥呀?都来屯子里住吧!”我哈哈大笑起来。
“可不是咋地,其实咱这屯子里现在是越来越好了,家家户户不光房子好,也都知道把房前屋后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了,空气还好,要是整得再好点儿,真比住城市都得劲儿。”
“会越来越好的。”
“不过啊,不管将来是啥政策、到底会咋办,小于子买我大哥家的房子都是买着了。那么大的院子,你现在上哪儿还能找着?他建这个奶牛基地的时候,要不是因为有了这个大院子,他能在后面圈占那么大的地盘儿吗?他能得到那八十多万的补贴吗?奶奶的,这小于子的时气点儿,他咋总那么高呢?”小华从我的诗和远方里,很快就跳回到现实中来了。
小华说得没错,小于子的运气确实是好。
当年,雀巢公司在县里一落户,养牛业就在六家子快速发展起来,百分之八九十的人家,房前屋后都栓起了奶牛。不到十年的功夫,养十几头、二十几头的人家就已经平平常常了。像我家西院儿的小于子,最多的时候都养到了七八十头。六家子不但成了县里的样板儿村,还上了省报。
那时候,一头刚刚头产、出奶又多的奶牛,就能卖到一万五六,刚落地的小母牛,也能卖上四五千,虽然挺多人家都抬了不少钱,但家家都有那么多的“摇钱树”,谁还会担心啥呢?屯子里,一座座彩钢大砖房春草一样地往起拱,越盖越讲究:厨房、锅炉间、洗澡间,样样俱全,家用电器更是一样也不比城里差。摩托车档次越来越高,小轿车也越来越多。挺多人家的孩子,都送到县城去住宿借读了,孩子们的吃穿用度,也和城里的孩子一样,甚至更讲究。
“钱是冤种,越花越涌”,“钱是王八蛋,越花越好赚”!六家子的上空,日日夜夜都在燃烧着财富的烈焰,仿佛空气都成了财富的助燃剂。从蓝得像透明的大海一样的天空,到被耀眼的阳光铺满黄金的大地,再到人们充满幸福喜悦的心里,哪儿哪儿都熏着香风、洒着甘露、飘着祥云……人们就像脚踩风火轮儿,天天都飘行在天堂里……
那时候的六家子,在外人的眼里,早已经成了方圆几十里的“经济特区”。外屯子的姑娘,都争着抢着往六家子嫁;那些做小买卖的人,也都愿意往六家子跑:六家子人出手大方、不计较,只要是好吃的,多贵都有人买;想发展养牛业的人,也都挣着抢着地往六家子搬,六家子的房价快速拉升。
只可惜好景不长,远在天边的三鹿奶粉出了问题,殃及了毫不相干的六家子。牛奶的收购价格下来了,新挤出来的奶被百般刁难,卖不出去了,饲料的价格却还在上涨。挺多人家都想到了卖牛,可这种时候,谁还会来买牛?
奶牛的价格一落千丈。
有些人家的抬钱到期却还不上了,要债的挤破了门槛儿。实在拖不起的人家,一万五六买的牛,七八千就卖了。去县城上学的孩子们,刚刚适应了独自在外的生活,又不得不回来了。六家子的房价也大幅地回落,人们终于从天堂又坠回了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