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想挣大钱的凤霞,又鼓动小海大干,他们除了手里有的,又借了一些钱,买回了一辆柴油三轮车。三轮车拉瓜拉得多,一趟就顶骑自行车好几趟,两口子特别高兴。但是三轮车没有牌照,警察抓得狠。为了躲避警察,他们只好起大早,赶在天亮之前进城。
每一条有明亮月光护送的路上,都像天亮了一样:柔白的路面儿,涂着或丰腴或苗条的榆树和杨树的枝枝叶叶;一抬头,又仿佛能看清千里万里……
他们的心也跟着亮亮堂堂儿的,布满了温柔。
进到城里的时候,那些高楼大厦的窗口儿还都在沉睡着,只有道边儿一两处小饭店暖红的灯光,映出几个忙碌的身影儿,和他们一齐勾勒着底层百姓的艰辛。
他们钻进小胡同儿里,把车停好,就闭上眼睛开始补觉,倾等着人们用纷乱杂沓的脚步打开崭新的一天。
有一回,在一个小胡同儿里,一群小流氓儿拿着棍子和菜刀围住他们。他们两口子拼命护瓜,凤霞被打昏过去,小海只好去护凤霞,等凤霞醒过来,小流氓儿们已经把剩下的半车西瓜全都抢走了。
伤心难过了好些日子,刚刚才缓过点儿神儿,那天,他们卖完一车西瓜,往回走的路上,又下起了小雨。灰突突的天,湿漉漉的地,雨丝不急不燥地斜打在他们披着化肥袋子的头顶和身上,沙沙作响。
因为前面是一段下坡儿,小海就踩着车闸慢慢地开。这时,一个老头儿骑着自行车冲到了他的三轮车前面,也许是因为路太滑了,老头儿竟在前面摔倒了。小海赶紧扭转方向停了下来,还好,没有压到自行车。
小海担心老头儿,就赶紧下车去扶他:“大爷,你咋样儿啊?摔坏了没?”
老头儿躺在地上,抱着右膝盖,呲牙咧嘴、哎呦哎呦地叫着。
这时,老头儿的几个儿子从后面冲了过来,不由分说,薅着小海的脖领子就大骂起来:“CAO你妈的,你特么瞎啊?这么宽的道,你往老爷子身上撞,他这么大岁数的人,能禁得住你撞?”
“他不是我撞的,他是自个儿滑倒的。”小海辩解着。
“你放屁!他就是你撞的!赶紧拉老爷子去医院看病去,告诉你,老爷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砸了你的骨髓,也得把老爷子给我治好了!”
“他根本就不是我们撞的!别沾边儿就赖!”凤霞不干了,她瞪着眼睛跟他们吵了起来。
“别特么废话!”几个人瞪着眼睛一齐指着凤霞,“赶紧的,越特么墨迹越耽误事儿,快点儿上医院!”
小海和凤霞咋解释也没用,被逼无奈,只好陪着老头儿去医院做了检查。老头儿除了膝盖处破了点儿皮儿,啥事儿也没有。
“这回我们可以走了吧?”小海高兴地说。
“走?没门儿!老爷子这腿一个月也干不了活儿,你得赔误工费!”
“明明是他自个儿摔倒的,我好心好意地去扶他,咋就粘上包儿了呢?你们还讲不讲理?”
“少特么废话,赶紧掏钱!”几个凶神恶煞的儿子推搡着小海,凤霞想上去帮小海,却被他们推了一个大跟头,颧骨都磕青了。
小海想赶紧了事儿离开,就把自个儿兜儿里的钱都掏给了他们。
“你特么打发要饭的呢?赶紧掏,没有一千块,就别想走!”
“真没有了。”小海无奈又真诚地把兜儿翻了过来。
“你,把钱拿出来!”他们又恶狠狠地指着凤霞,“快点儿!”
“我没有钱,就那些钱都在他那儿呢,去了看病的,就剩这些了。”凤霞硬气地说。
“再特么废话,我就废了他!”一个凶神用刀顶住了小海的腰,另一个也掏出刀在凤霞的脸上晃起来,“要钱还是要命?”
看着明晃晃的两把尖刀,凤霞吓坏了,她流着眼泪,赶紧把兜儿里刚卖的一车瓜钱和从家带出来的一些备用钱,一共八百块,全都给了他们。
在六家子整天喳喳喳、谁也不惧的凤霞,每回进入哈尔滨这座大城市,不用谁说任何话,她在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就矮下去三分。当面对这群凶神恶煞的魔鬼、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她更是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个大千世界上,自个儿不过就是一只随时都可能被碾死的卑微的小蚂蚁,那些曾经有过的高傲和自尊,也都只是一个屁,一个放出去连烟儿都没有的屁。
他们两口子都伤心到了极点。
回家的路上,雨越下越大,天也阴得越来越黑,狂风摇撼着路旁的树冠,剧烈地起伏着,奔雷在头顶上咆哮怒吼,闪电在前方开天劈地,瓢泼的大雨把路面儿砸起一片片白亮亮的大水泡儿,路面儿顿时就成了一条奔腾的小河……浑身透湿的他们,除了心底的悲哀,已经对一切都没有知觉了,任凭冰冰凉的雨水和着苦涩的泪水,不停地迷蒙着他们的眼睛……好在路上很少有其他车辆,他们才一路大哭着,平安地回到了家里。
但一回到家,他们就躺倒在炕上,发起了高烧。两天后,他们包下的一片瓜,都烂在了地里。
连惊吓带上火,怀孕没多久的凤霞,在不小心的磕碰中,小月了。
伤心难过的两口子,发誓再也不进城里去受气了。
他们又转向了窜屯子卖米卖面。
屯子间的土道狼牙一般,车子磨损特别厉害,三天两头儿就得修车换件儿。
赶上下雨坏天儿,车还经常打坞,他们就只能在漫天的乌云下面,找个稍微岗点儿的地方,赶紧把米面卸到塑料布上,再拼命地把车推出泥坑。每回推车,两个人都造得跟泥猴儿一样。
冬天虽然车不打坞了,但是天可真冷啊。每天在兜头盖脸的寒风中才开出去十多里地,脚就冻得跟猫咬的一样,浑身没有一点儿热乎气儿。再走个二三十里,那脚就都变成了木头,不听使唤了;冻得僵硬的手,到后来,连数钱都快捏不住了;脸更是像两坨大冰块儿一样,硬邦邦的,笑都费劲……而且,冬天的天还太短了,他们走的又远,每天回来,天都大黑大黑的。小海妈坐在家里,一直都提着心、不安地支棱着耳朵、仔细地辨别着外面的动静儿,啥时候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有腾腾腾的三轮子车声了,啥时候才长嘘一口气,高兴地蹦下地,开始热饭。
两年下来,他们没有赔本儿,只赚了个辛苦。这他们也已经很知足了,那些和他们一块儿养三轮车的人家,大都赔得够戗。
他们不想再出去折腾了,就在家里养起了鸡。那个时候,养鸡技术已经成熟,他们没有经历校长家的惨败。虽说也没挣着啥大钱,但还算是过得去。
小海的儿子出生没几年,就赶上六家子发展养牛业,小海因为和牛奶收购站站长陈文彬是老同学,凤霞又会来事儿,他们家挺受陈文彬的关照。十多年的光景儿,他们在六家子虽说不上太有钱,但比一般人家还是要富裕得多。
小海的儿媳妇儿在吃苦方面,一点儿也不随婆婆凤霞。她不光不爱干家务活儿,地里的活儿也不在行。刚开始的时候,一到秋收,她不是腰疼就是肚子疼,总是找理由不下地。气得凤霞直翻眼珠子、又不好意思说啥。不过,这个儿媳妇儿也有她的长处——爱开车。小海没功夫下地的时候,她就开着四轮子给别人家拉苞米棒子,起早贪黑的也不喊累。有了面包车以后,她更是勤快,啥时候叫啥时候到。正月十五的晚上,有人雇车去外屯子上坟送灯,她一个人在坟地外面等着,也不害怕。
小海的儿媳妇儿和陈文彬的外甥媳妇儿是好朋友。
陈文彬的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哈尔滨,除了逢年过节,很少再回六家子了。陈文彬的外甥虽然在县城买了商品房,但两口子没有工作,只能经常生活在六家子,帮他爸爸卖浓缩料。因为家里有钱有势,小年轻们都觉得跟他好特有面子。
小海的儿媳妇儿和陈文彬的外甥媳妇儿、还有其他几个小媳妇儿,没事儿的时候就常开着车,成群结伙儿地在六家子出出进进,穿着打扮也和城里人没啥区别。隔段时间,她们还会去县城吃吃饭、唱唱歌儿。
有一回,小海的儿媳妇儿看陈文彬的外甥媳妇儿新买了一件貂皮大衣,回家也作着要买。凤霞没答应,小两口儿吵了起来,儿媳妇儿委屈地哭着回娘家去了。
这是儿媳妇儿头一回作。
平时,她和凤霞一直都处得挺好,就像亲姑娘一样,说话不隔心。
前些年,小海的儿媳妇儿和那些小媳妇儿一样,在QQ里加了挺多群,这些群常常聚会。
“去干啥?你知道那都是些啥人?”凤霞不放心,不让她去。
“傻老太太,这都啥年月了,还抱着你那老唱本儿。这是群活动,又不是单个儿见网友,有啥怕的?多个朋友多条路,你知道啥时候谁能帮上你?现在这社会,人脉最重要。你不懂,别跟着瞎掺和了。拜拜!”
“别傻呵呵儿的,跟谁都不见外。”
“必须的!”
“长点儿心眼儿,别谁说啥都信!”
“必须的!!”
“早点儿回来!”
“必须的!!!”
伴着一串哏儿哏儿的大笑声,儿媳妇儿一阵风儿似地飞走了。
“猫戴帽子是朋友,狗戴帽子也是朋友,就没见过这样儿的。”小海妈又磨叨起来。
“吃饱了就好好待着得了,跟着瞎操什么心?”凤霞没好气儿地回了她一句。
凤霞倒是挺支持儿媳妇儿和人交往的,有时候,儿媳妇儿出去聚会,她还帮着参谋穿哪件衣裳好看。
可这回,儿媳妇儿竟然提出要买那么贵的衣裳,这也太出格儿了。凤霞说啥也不能答应:“这坏毛病,我可不能惯着她。”
“一件衣裳七八千,买黄袍儿呢?真是惯的!人家那是啥人家,咱是啥人家?跟人家比?咋不跟那些能干活儿的比比咋干活儿?还敢往娘家跑,反了天了!就特么欠揍!打到的媳妇儿揉到的面,越惯越不知道天高地厚!”小海妈坐在太阳光里,盘着腿儿、弓着腰,眼神儿和声调儿就像当年跟小三妈干仗一样凌厉逼人。
“一边儿待着吧你,啥事儿都跟着瞎掺和,还嫌家里不够乱啊?”
凤霞的话,让老太太那刚抖起来的精气神儿,倏的一下又瘪了回去,她像睡着了似的闭上眼睛,脑袋又耷拉到了前胸坎子上。
看热闹的太阳光儿们不忍心看她这可怜的模样儿,就纷纷涌上她的全身,边怜惜地抚弄着她那稀疏的白发,边心疼地抚摸着她那拱起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