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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家早已经是凤霞在当家了。厉害了一辈子的小海妈，再也没有章程儿跟人干仗了。丧失了劳动能力、连生活都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你还有什么资本对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呢？更何况，你也早就没有了当年在大街上“叱咤风云”的旺盛精力和在家里“指点江山”的清晰头脑。
谁也没想到的是，小海妈会突然就老得那么快。六年前，一过了年，她就慢慢地有点儿不认人了。有一天，小江来看她，她让小江坐下，就去东院儿找在那儿串门儿的凤霞：“快回家吧，来戚儿了。”
凤霞问：“谁来了？”
她木木地摇着头：“不认识。”
凤霞回到家一看，差点儿没乐抽了：“这个老太太，连自个儿的儿子都不认识了！”
没多久，小海妈连小海和凤霞也不认识了。屎拉在裤子里，就把裤子卷巴卷巴藏起来。凤霞只闻着臭味儿，却找不着那味儿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这小海妈也算是挺有福气了。虽说是经常挨一些呲哒，可老年痴呆都成了这样儿，还成天汤是汤、饭是饭的，洗洗涮涮都伺候得干干净净，也该知足了。你看那小玲儿妈，折腾了一辈子，到老了，却过得那么惨。唉！”我妈摇着头、叹了一口气。
王世军老婆死后，王世军就把小玲儿妈带了回来，一起住进了他家。
“滚！臭不要脸的养汉老婆，你给我滚犊子！别特么像个苍蝇似的赖在我们家！”王世军一出屋，他那个17岁的大丫头就站在洒满阳光的炕上，用手指着小玲儿妈，大骂起来。
正在低头扫地的小玲儿妈，停住手里的笤帚，仰脸望向大丫头：“孩子，大人的事儿，跟你说也说不明白。你要是心里有恨，你就骂吧，我保证不还嘴。”她那张真诚的脸，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大丫头弯腰抓起炕头儿上的一个枕头，就朝小玲儿妈砸去：“你特么有啥资格还嘴？你个臭养汉老婆！我们家都让你整得家破人亡了，你还特么有脸进这个家门儿？你给我滚犊子！滚！别特么让我再看见你这张死猪脸！”
小玲儿妈一声儿也不吱，继续低头扫着地。
“滚啊，快点儿给我滚！”大丫头又抓起扫炕笤帚向小玲儿妈撇去。
小玲儿妈用胳膊肘子挡住了撇过来的笤帚，只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不走，我不会走的。”
“妈呀，你快来把这个养汉老婆狐狸精撵走啊，别让她再祸害咱家了……”大丫头大哭起来。
王世军跳进屋：“小死崽子，你作啥作？我告诉你，以后不许你再这样跟你婶儿说话，她就是你妈！”
“我没有这养汉老婆妈！我妈死了，让这个养汉老婆给气死了！”
“小死崽子，你还有完没完了？你再这么作，我特么揍死你！”王世军说着，就要脱鞋揍大丫头。
“揍吧，你快点儿把我揍死吧，揍死了，我就能去找我妈了。妈呀……”他姑娘跳下炕，直着脖子就大哭着往她爸爸跟前儿凑。
“唉！”王世军放下鞋，低下脑袋不知该咋办好。
“快去收拾收拾园子去。”小玲儿妈把王世军推出了屋子。
有一天晚上，月光如水一样流淌在他家的炕上、地下以及角角落落。南炕几个妹妹睡得香甜的小脸儿、北炕王世军和小玲妈那蓬乱的头发以及地上随意甩下的两双东扭西歪的夹鞋、箱盖儿边儿上那只王世军喝水用的大白搪瓷缸子……都在大丫头四处踅摸的眼睛里清晰得像白天看着一样。纸棚上面那成群结队奔跑着的耗子，你挤我撞、时不时地就会发出几声尖细的叫音儿。她有些担心，万一哪只肥大的耗子踩漏了棚纸掉下来，砸到她的脸上，那可太恶心了。
等待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大丫头有点儿迷迷糊糊地开始打盹儿了。她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又悄悄地掐了掐胳膊，她必须让自个儿保持清醒。
好不容易熬到小玲儿妈被尿憋醒，出去尿尿去了。
大丫头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早就准备好的、抠了两个黑洞当眼睛、又钉了一条大红舌头的大白布脸套儿，解散头辫儿，悄悄地跟着走到外屋门口儿，带上脸套儿、站在门边儿等着小玲儿妈开门回来。
小玲儿妈刚一打开门，在从门缝儿扫进来的那道光里，她看见了一个大白脸、红舌头、披头散发的女鬼，正舞着双手、低声叫着向她扑来。她惨叫一声，昏倒在了地上。
正在熟睡的王世军，被小玲儿妈的惨叫声惊醒，他跳下地，鞋都没穿，就扑向了外屋，正好撞到摘下脸套儿往里屋走的大丫头，不用问，他啥都明白了。他把小玲儿妈抱上炕，转身就对大丫头吼了起来：“CAO你个妈的，你到底想咋地？好好的日子，你非得搅得鸡犬不宁是不是？”
“那是你的好日子，我们从没妈的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好日子了！”
“小死崽子，你再这样往死地作，我特么也不管你们了!”
“不管就不管，我们长这么大，你管过几天？”
“我现在没管你们吗？你还特么有完没完了？告诉你，往后，你给我消停点儿，别特么老没事儿找事儿！”
尽管王世军一直在护着小玲儿妈，但大丫头依然不依不饶地折腾着。
要说这小玲儿妈，也真是有忍头儿，不管大丫头领着三个妹妹咋熊她、咋骂她，她都不搭茬儿，不和她们一样儿的。有时候，被骂得实在受不了了，眼泪在眼圈儿里直转悠，她咬着攥着拳头的手指，把气一点儿一点儿地又咽进肚子里，穿上鞋，老驴一样地出去干活儿去了。
一年又一年，不论那四个孩子咋作，她都汤是汤饭是饭、单是单棉是棉、低三下四地伺候着她们。
王世军知道她心里挺苦的，可又拿孩子们没办法儿。只能在她面前多陪些笑脸儿，多帮她干点儿活儿。
直到四个丫头都出了门子，小玲儿妈才长出一口气，枯黄的脸也跟着舒展开来。可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呢，王世军又中了风。
“你看这小玲儿妈这命，咋整你说？”马老瞎媳妇儿咧着嘴、叹了口气。
“还不是自个儿找的！跟大孝子刘云过，再不济，那也是原汤原食儿的一家人。这特么整的，自个儿的孩子缺爹少妈没人管，给人家当牛做马还不落个好儿，图个啥？大傻狍子！”李大婶儿撇着嘴、冷冷地哼了一声。
“唉，那小举倒插门儿去了老丈人家，倒是过得还不错，就是这个大波，你说多糟心啊。小时候那么好个孩子，你瞅这阵儿混的，都成啥样儿了？虽说他跟着陈文彬在奶站干的时候，也没拉啥好粑粑，可至少自个儿还活得有个人样儿。这陈文彬她妹妹一挤掉了他的工作，他算是彻底地完了。”我妈挺为大波的变化难过。
“哼，还不是没摊上个好妈，这要是有个好妈打小就好好地归拢着，他咋也不至于混成这样儿，哼！”小海爸撇着嘴、又哼了一声。
大波老婆带着孩子走了以后，孤身一人的大波，吃了上顿没下顿，只好到处蹭饭。亲戚朋友见了他，都像躲瘟神一样地躲着。
“这人啊，自个儿要是不要志气，谁特么也救不了他，你管得了他一饥，管不了他百饱。你说这年纪轻轻的，干点儿啥不挣口饭吃？一个大男人，自个儿都养活不了自个儿，咋混的？这整天可哪儿骗吃骗喝的，多特么招人烦。”小三妈看着大波一摇三晃的背影儿，厌恶地白了一眼。
“他这阵儿还不光是骗吃骗喝了呢，你没听人说吗？他还学会赖账不给了！”马老瞎媳妇儿咧着嘴摇起了头。
马老瞎媳妇儿说的，是大波欠陈文武儿子小涛的钱赖掉不给的事儿。
那天，小涛和几个人正站在他家的批发部门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闲嗑儿，百无聊赖的太阳光儿笑眯眯地挥着杨树枝儿，在他们的身上玩儿着扫尘的游戏。绿树掩映中的丁香，满头花枝乱颤地吐着芳香，撩拨着周围的闲人。
不知是被花香吸引，还是被闲聊的热闹召唤，大波两手插在裤兜儿里，溜溜达达地从南边儿走了过来。
“哎，大波，我媳妇儿病了，我这两天手头儿没钱，你把欠我那200块钱先还给我吧。”还没等大波走到跟前儿，小涛就满脸堆笑地迎着他开口了。
“我手里现在也没有钱。”已经走到跟前儿的大波，不高兴地斜了小涛一眼。
“那你出去给我倒一倒吧。”
“倒不着啊，要是能倒着，我不早就给你倒了？”
“我媳妇儿真的病了！”
“那有啥招儿啊？别说她是病了，她就是躺在停尸床上了，我也没有啊。”大波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小涛气得脸色铁青：“你、你特么说的这是人话吗？我好心好意地借给你钱，咋还借出仇来了？我的好心都喂狗了吗？”
“你特么办的这是人事儿吗？你怕全世界都不知道我借了你200块钱啊？不就200块钱吗？那点儿逼子儿算个啥呀，也值得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来要？”
“既然这点儿逼子儿不算个啥，那你就给我吧。”
“哼，给你？我惯你臭脾气！就你这逼样儿的，有也不能给你！”
“什么人啊你？”
小涛气得瞪着眼睛要上前去揍大波，被马老瞎一把拽住了：“哎哎哎，小涛，你过来过来，我跟你说点儿事儿。”
马老瞎把小涛拽到一边儿，小声地说：“你跟这种孤身一人的穷哈拉子一般见识啥？他就是不想给你了，你有啥招儿？啃脑袋硬、啃屁股臭。听姑爷爷的，反正也要不回来了，就当倒霉丢了吧，好在200块还不算多。”
“生气！”
“跟他生气不值当，常言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没看那些当官的都处处让着他三分吗？”
小涛看着大波溜溜达达慢慢走远的背影儿，愤愤地啐了一口。
